老貔貅依舊站在大殿中央,它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足以讓四周的視線都產生些許的扭曲。
它的存在,介乎於靈與實體之間。
燕國對貔貅的保存與延續,做的其實比當初的楚國要好一些,否則大燕的貔貅與貔獸又是如何培育而出的?
在很久之前,
貔貅,就已經成了大燕的圖騰之一,更是早早地將自己與大燕的國運相結合。
伴隨着大燕氣吞山河雄拓天下,其他三大國相繼滅國崩塌,在大燕即將定鼎天下之際,國運之兆,已然噴涌而出,反補進了這尊老貔貅的體內,讓它得以重新煥發“生機”。
這名叫“玲”的白衣女子,在入御獸監後,之所以能一下子培育出這麼多頭貔貅,固然有其法子精準獨特的因素在,但主因還是這尊老貔貅之靈被國運反補壯實後的一種現實必然體現。
皇帝依舊坐在那裡,
他似是在思索,在猶豫,
又似根本就是懶得發出任何的支會。
魏公公與紅袍太監繼續安靜地站着,
大殿上方一衆密諜司高手以及紅袍宦官們,也都屏息以待。
這兒,
是燕京,
是皇宮,
這兒,
是天子眼前。
皇帝在這裡,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
長時間的沉默後,
老貔貅“開口”道:
“就當你是答應了。”
老貔貅轉身,準備離開。
皇帝沒喊它,依舊沒作迴應;
老貔貅走到門口位置,
外頭,
開始下起了雨。
只不過雨水與老貔貅身上的火苗,並不會起衝突,雙方很自然地共生着,所謂的水火不容,在這裡,是不存在的。
老貔貅停足,
回過頭,
碩大威嚴的眼眸,再度看向坐在那片高處的皇帝;
先皇治喪那日,
因薛三鼓搗開了那座黑色丹爐的禁制,使得當時“年邁虛弱”的貔貅之靈,得以短暫脫困,來自靈殿前,算是親自爲先帝送行。
並曾說出,當先帝身體即將不支大限將至時它曾主動向先帝提出可爲其續命卻又被先帝拒絕的秘辛。
其他歷代燕皇,是沒這個機會的。
唯有先帝,能夠讓這尊貔貅之靈願意主動爲之。
如今,
在老貔貅眼裡,
眼前的這位皇帝,在眉宇間,與先帝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在其他方面,卻少了先帝獨有的那麼一股子味道。
它談不上來具體是什麼,
大概,
雖然年代久遠,輩分更是大到天上去了,
可在面對先帝時,
固然一直挺着自己的身軀,高昂着頭顱,
但先帝一眼看下來,
它瞬間就有了一種參見天子的惶恐。
不過,
在眼前這位皇帝身上,它並未產生相應的情緒。
可你要說因此而輕視,
似乎也沒有。
因爲它已經“吩咐”完了話,
按理說,
它該回去,去那座丹爐之下,繼續躺着了,可偏偏,它又停下了腳步。
不僅回頭,
還轉過了身子,
重新正面面向那位皇帝。
“知道了麼?”
老貔貅再度發問。
話多,
意味着沒底。
相較於在先帝面前,自己感知到來自內心的恐懼,這種憤怒感;
在面對這位皇帝時,恐懼感是沒有的,可這位皇帝將自己的內心隱藏在幽深之處的感覺,卻也一樣讓他沒有底。
你無法看穿他的同時,
很可能,
他已經把你看穿。
貔貅不是人,
在過去很長歲月裡,它一直是半碎半支離的狀態;
可惜了,那位被皇帝一同帶回燕京的姚子詹,此時並不能有資格出現在這裡。
否則,以姚師的文墨與貼心,必然能精細解惑:
先帝,是開拓進取之雄主,革除積弊,破得壁障,爲大燕劈山破川。
這纔有南北二王,東滅三晉西平王庭之壯舉。
當今聖上,則是經略之英主,胸有溝壑,潤物無聲,經營天下;
雖說幾場硬仗,都是攝政王率晉東軍打的主力,可哪次沒有朝廷在後方數十萬大軍以及海量不間斷的後勤保障做輔助?
面對一名雄主時,你明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明知道他要做什麼,可你依舊會因他所想和所做,而感到畏懼。
面對一名英主時,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可你隱約有一種,自身已經淪爲一枚棋子,早就被其捏在手中或者已經被放入棋盤某個位置。
貔貅之靈走而復回,
引得皇帝發出了很是清晰的笑聲:
“呵呵呵……”
老貔貅就這麼盯着他看;
屬於它的倔強,讓它不可能低頭,這麼多年來,它親眼目睹了多少代大燕帝王在這座皇宮裡登基、駕崩,目睹了他們的一生。
“朕可以吩咐下去,內閣裡,得再空出一把椅子,上面供着一個牌位,書……貔貅。”
皇帝的話語中,
帶着極爲清晰的嘲諷之意。
“皇帝,你以爲是我在教你做事?”
皇帝微微側了側身子,
攤開手,
道:
“不然呢?”
老貔貅再度擡起其高昂的頭,
道:
“是你的姬氏的列祖列宗,在教你做事。”
“呵呵呵………”
皇帝又笑了,
古往今來,
下面的臣子爲何制約和對付天子,最常用的武器,就是“祖宗家法”。
當然,
這東西在弱勢天子身上真的很好用;
可問題是,
在雄主亦或者英主面前,
他們往往自認爲開創後世之主,他們認爲自己纔是爲後世之君制定祖宗家法之人,又怎可能被這一套說辭給絆倒?
皇帝這次攤開了兩隻手,
問道:
“哪兒呢?”
老貔貅露出了笑意,
它沒有笑,可那種情緒上的變化,卻很清晰,也很明顯。
“我,帶你去見他們。”
“好。”
皇帝終於站起身,他邁開了步子,向着下方走來。
身前的魏公公與紅袍太監本能地想要阻攔,但在皇帝身形逐漸走過來時,兩位當世大燕宮內修爲最高的兩位宦官,只能默默地退開。
大燕氣吞諸夏之勢已成,放眼天下,唯有大燕一家可稱天子。
在這一過程中,固然有攝政王南征北戰,軍中第一人的光環在不斷加持,可即將成爲諸夏之主的大燕天子,身上又豈能沒有加持?
八百年前有大夏,
八百年後,
他將成爲第一位再度使得天下凝一的皇帝。
千古一帝,
活生生的千古一帝,
這種威嚴,這種氣魄,
外朝臣子尚且不敢忤逆絲毫君意,何況這些家奴內臣?
接下來的一幕,
發生在皇宮內,
就顯得有些……過於詭秘了。
一尊貔貅走在前面,
一位身着龍袍的皇帝走在後面,
外圍,
四周,
則是跟從着的紅袍宦官們。
好在,這處宮殿自太爺離世後幾乎成爲了禁地,所以今日所發生之事,也註定將成爲大燕皇宮內廷的一樁隱秘。
伴隨着天子與貔貅的前行,
魏公公親自在前方“清道”,屏退四周閒雜,不得許任何宦官宮女靠近。
終於,
貔貅在另一處樓宇內,停了下來。
確切地說,
大燕姬家的太廟,本就在先前那座丹爐殿宇的隔壁,是緊貼着的。
貔貅龐大的身軀,停在大門前。
姬成玦拾級而上,
在上臺階的過程中,
老貔貅的聲音不斷傳來:
“你不能殺他,殺他,大燕會內亂。”
“但你可以看着,看着他自己,去尋死。”
“只要他能死得理所應當,天下人無話可說,那他的麾下,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他死了,他的麾下必然會出亂子,這剛剛打下的天下,也將會出亂子。”
“但這不是問題,你不過是再多花個幾年,重新調理一下這天下。”
“那些人,想他死,是因爲他如果活着,他們根本就毫無機會。”
“我們,看着他死,是因爲就算是他死了,那些老鼠,在如今的大燕面前,也蹦躂不起來。”
“你有這個能力,大燕也有這個能力,去將這天下,看護住。”
“無論如何,都比接下來天有二日,比他活着,比他手下那些驕兵悍將都有主心骨,要好太多太多。”
“沒了他,你還是你,大燕,還是大燕,姬氏將取夏立大朝,百年後,黎民不再稱夏人,而稱燕人,天下不再稱諸夏,而爲燕土。”
“他應該死。”
皇帝,
終於走上了臺階,來到了太廟門前。
“進去吧,皇帝,去聽聽,你的列祖列宗,到底會如何說。”
姬成玦伸手,推開太廟的門,邁步,踏過了門檻。
後方,
魏公公與紅袍太監一人立一個方向,其餘紅袍宦官們,則開始佈陣。
老貔貅鼻息之間吞吐出一縷白氣,不屑地看着眼前這些人,
道:
“我又怎會對大燕的天子不利?”
魏忠河袖口間,兩縷精粹的綠色光澤在不住流轉,
朗聲道:
“對天子不敬,本就是大罪。”
“我,不是天子家奴。”老貔貅昂然道。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連家奴,都不配。”
老貔貅兩隻蹄子在地上拍動,恐怖的氣勢,直接向魏忠河壓制而來。
而這時,
四周紅袍宦官集體發力,硬生生地自這上方編織出一道大網,將貔貅的氣息給壓制了下去。
老貔貅並未徹底發力,
而是作爲警告,
哼了一聲,
道:
“等天子,見完他祖宗後,再說。”
魏公公擡起手,衆人撤去術法。
下一刻,
所有人盤膝而坐。
太廟外,
人靜而風雨不休!
……
邁步進入的皇帝,第二隻腳剛踏進來,就發現面前的一切,斗轉星移間,直接變化了模樣。
這裡,
不是威嚴肅穆的太廟,
反而變成了雅緻的水榭樓臺,
這是後園的景緻。
前方亭子裡,
背對着姬成玦坐着一個人,那個人的背影,很是熟悉。
不知從哪裡,傳來絲竹之音,綿綿悠悠;
也不知從何處,飄來檀香陣陣,嫋嫋沁脾。
姬成玦低頭看了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所穿的龍袍,
無論是先前在殿宇內見那尊老貔貅,還是跟着其一路到太廟,亦或者是到現在身處這虛幻真假之境,
皇帝的臉上,
一直掛着的,是從容。
確認好自己身上的龍袍沒有褶皺,
皇帝將頭上的旒冕摘下,
抱在懷中,
開始向前走去,繞了半圈,走入亭內。
沒去看坐在那裡的那個人,
皇帝先行在對面坐下,
再將旒冕擱置在小桌的一側,
隨即雙手向下,很是坦然地,緩緩擡起頭。
眼前這個人的模樣,
終於清晰無誤地出現在皇帝的視線之中。
沒有絲毫意外,
因爲本就是他。
一身黑白便服的姬潤豪,
看着坐在面前的兒子,
開口道:
“旒冕,沉麼?”
皇帝搖搖頭,
伸手,撥弄了一下旒冕前那十二串白玉珠料,
道:
“不沉,就是累贅。”
緊接着,
皇帝繼續道:
“過陣子,我要抽空把這旒冕改掉,遮掉面容,就能在臣子面前顯得神秘莫測了麼?
自欺欺人,沒什麼意思。
自我之後,後世之君,就不要戴旒冕了,戴冠吧。”
姬潤豪點了點頭,
道:
“改得好,我也不喜歡。” щшш.Tтkǎ n.¢ o
皇帝開口問道:
“爲何是你?”
姬潤豪伸手指了指旁邊溫煮着的茶壺,
皇帝坐在那裡,巋然不動。
“倒茶。”姬潤豪說道。
姬成玦迴應道:
“豈有役天子之理?”
“我,也是天子。”
“誰纔是當世皇帝?”
“我,還是你爹。”
“天地君親師,先君臣,再父子。”
“哈哈哈哈……”
姬潤豪笑了起來,
嘆了口氣,
笑罵道:
“小畜生。”
罵完,
姬潤豪親自伸手拿起茶壺,開始倒茶。
兩杯茶倒好,
姬潤豪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兒子,
把第一杯茶,推送到兒子面前,
道:
“請當世皇帝,先喝。”
姬成玦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
姬潤豪端起茶杯,
身子微側,
道:
“你先前問我,爲何在這裡,最先見到的,是我。
你明明是進來,見列祖列宗的,爲何獨獨先是我坐在這兒等着你。
這兒,
是太廟。
那頭貔貅之靈,帶你進來的。
列祖列宗,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包括,我也是。
這兒,是你所想所見所想聽聞的列祖列宗。
你想見到誰,就能見到誰;
所以,
爲何我會出現在這裡,
因爲,
此刻,
你最想見到的,是我。”
輕風,吹入這亭子,撩起帷幔微擺。
兩代大燕天子,
面對面而坐,
彼此無言,
良久。
姬潤豪伸手去拿茶壺,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壺,幫他續了茶。
姬潤豪道:
“使不得。”
皇帝不爲所動。
“對了,
楚國的那個熊家小四,
如何了?”
“快玩完了,已經輸到沒其他可以輸的地步。”
姬潤豪點點頭:“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既然選擇走那一條路,就意味着從一開始,就斷絕了當世爲人的念想。
人生百年,
這當皇帝,得先從皇子做起;
如果一開始不是太子,還得來一場兄弟奪嫡;
就算一開始就是太子,當爹的多挺一會兒,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個位置時,也不剩幾年春秋了。
而那種幼年即位,也不見得能多輕鬆;
外戚、權臣等等這些,想要清理得,實在是太多,還得再花時間去學如何做好一個皇帝,這又是一大段功夫。
做皇帝嘛,
最難的就是時不我待;
更難的,是明知時不我待時,還要爲了大局繼續待着。
成玦,
你做得很好,
我沒選錯人。”
“你要是能早點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說道。
姬潤豪看着自己的兒子,
道:
“我說的,都是你想說的,也就是你認爲的,你何必和自己鬥嘴?自己騙自己的心裡話,很有趣?”
姬潤豪緩緩站起身,
繼續道:
“我把一個最壞的大燕留給你,但同時,也是把一個最好的大燕,留給了你。
千秋功過,
我從沒放在眼裡。
我很欣慰,
因爲我的兒子,我的繼任者,
嘴上不這麼說,
但心裡,也是這般看我的。”
皇帝目光微冷,
道:
“你註定會被我的榮光所掩蓋。”
“哪個當爹的,會生氣於兒子比自己強呢?
爹,
高興成爲兒子榮光的一部分。”
又是一段時間的無言。
姬潤豪開口道:
“扯了這麼久的閒篇,就沒什麼要問的?”
皇帝不說話。
“是,我的兒子現在是皇帝了,皇帝自當乾坤獨斷,哪裡用得着,又哪裡容得下那些七嘴八舌的長舌婦在耳邊聒噪?
可兒子啊,
你這就有些意思了,
你不是很恨我麼,
爲何進來後,
就第一個想見我?
若是想問我一些什麼,也就罷了。
可偏偏什麼正經事也沒問,
難不成,
僅僅是想見我?”
“姬潤豪!”
姬潤豪依舊背對着皇帝;
而這時,
外面水榭樓臺開始扭曲,緊接着,一道道身着龍袍的身影開始出現。
他們的容貌,和太廟畫像之中,極爲相似。
有些,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大燕史上的哪位皇帝。
“小子,我大燕一統諸夏在即,我姬氏數百年之夙願終要得償,眼下當痛下決心,以求大燕天下長安!”
“飛鳥盡良弓藏,本該如此,合該爲了這天下!”
“是他早有反意,若他願意交出兵權,我姬氏又非乾國婢生趙氏,怎無容人之量?”
“他自己選的這條路,就註定不在這一世也會在下一世,成爲大燕禍亂之根源!”
“切莫婦人之仁!”
“你與他,早就仁至義盡,你也未曾對不起他,坐下,安坐與此,一切,看命!”
“他自尋死路,消弭動盪之源,豈非天意?”
“晉國早沒了,楚國也趴下了,乾國也崩了,就算沒了他,至多再費點功夫,沒了他,還有我這大燕兒郎,依舊能鞭撻這天下!”
“當年我與蠻子廝殺戰死,所求所圖,不就爲了保下這大燕麼,今日我大燕之氣象,乃我等之夙願,你還在遲疑什麼!”
這些身穿龍袍的身影,都是歷代大燕皇帝。
有的戰死疆場,有的蹉跎一世,有的在位時間很長,有的在位時間極短,有的勵精圖治,有的,也有些荒唐。
但在這一刻,他們都是站在大燕,站在姬氏的角度,在要求當世皇帝聽話。
甭管生前如何,現在,他們的所求所想,是一致的。
“他不臣之心早就昭然,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是皇帝,豈能被江湖義氣自縛?”
“他不反,他兒子會不反?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就算是爲了萬民考慮,也該在此時選擇漠視!”
“他是脫下王服選擇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死的,與你何關與大燕何關?”
“這是命,宿命!”
“那羣跳樑小醜,自以爲還有機會再翻江倒海麼,事後一併踏平就是!”
“嘿,我孫子,和我一樣,都有點胖。”
坐在亭中的姬成玦,
目光掃向前方,看見一身着龍袍的年邁皇帝,一邊不住地將手中一顆顆紅丸送入嘴裡咀嚼一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的胖,不是胖,而是死前服丹服出的浮腫。
面對這些列祖列宗的質問與要求,
姬成玦一直穩穩地坐在那兒,
只不過其大半目光,一直落在那站在其身前,爲其遮蔽住大部分視線的那道背影上。
姬潤豪雙手負於身後,
眼前一衆,
是姬成玦的列祖列宗不假,但何嘗不是他姬潤豪的列祖列宗?
但在此時,
姬潤豪卻發出一聲大喝:
“都聒噪夠了沒有!”
一時間,場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但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陣怒喝:
“放肆!”
“小輩,竟敢不敬先祖!”
“狂妄!”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沒我戰死疆場,安得如今之大燕?”
“哈哈哈哈………”
姬潤豪放聲大笑:
“我接手的大燕,是門閥林立,政令不出京畿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荒漠蠻族養精蓄銳,即將擡頭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三晉之家竟敢獠牙相向的大燕!
敬你們一聲,
可以喊你們一聲先祖。
不敬你們,
大可喊你們一聲……廢物!
大燕崛起之象,是我姬潤豪開創出來的!
大燕一統諸夏之格局,是我姬潤豪的兒子經營起來的!
在我們父子倆前頭,
你們又到底在幹什麼!
戰死疆場,留朝中亂局!
放縱門閥,使門閥威脅皇權!
輕信外戚,朝政昏庸!
大燕還是那個大燕,
大燕兒郎還是那羣大燕兒郎,
大燕鐵騎還是那個大燕鐵騎,
我父子倆兩代人,就平定了這天下,一統了這諸夏,
你們說說,
你們這幫人,
到底是不是廢物!”
“轟!”
雷霆炸響,大雨滂沱而下。
……
太廟外頭匍匐着的老貔貅,擡起頭,望向頭頂那不斷電閃雷鳴的天幕,目露沉思。
而其四周,一衆紅袍宦官,也紛紛從這天幕之中,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
亭子內,
皇帝還是坐在那裡,自始至終,他就沒說過一句話;
就看着,
看着自己的父皇,
當着他的面,
擋在他的身前,
把一衆列祖列宗,罵成一羣廢物!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姬潤豪一擺手,
呵斥道:
“你們,已經死了,你們死後,你們的繼任者,也已經繼位。
你們,
一個個的,
無非就是死去的太上皇!
縱然這一身龍袍穿着,還真當自己是天子不成!
順着點,
喊一句列祖列宗在上;
但本質上,
無非是一羣孤魂野鬼陰魂不散罷了!
當世天子在此,
他是大燕現在的天,
他是大燕現在的法,
諸夏,
在其手中凝一,
煌煌青史,
就是奠基大燕立國的先祖太祖皇帝,也得排在我兒序列之後!
所以,
你們又有什麼資格,
在這裡,
教我兒子,
教這史書上,比你們光芒萬倍的當代天子做事!
你們,
也配?”
“就是,就是,我兒說的對。”
一年邁皇帝,一邊繼續嗑着紅丸一邊站到亭子邊附和着。
姬潤豪轉過身,
看着眼前的皇帝,
看着自己的兒子,
緊接着,
他,
跪伏了下來,
父跪子,
綱常崩,
剎那間,
天上,
再度雷霆炸響!
就是一直坐在那裡的皇帝,雙手也下意識地攥緊,身體,不住地開始顫抖。
“大燕,還是那個大燕;
但大燕,也不再是那個大燕!
自今日起,
大燕將取夏代之!
我大燕,即爲諸夏,諸夏,即爲大燕!
天下,
將僅存一家天子!
姬潤豪,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旁邊嗑紅丸的老皇帝,眨了眨眼,但見自家兒子都跪了,老皇帝也不再猶豫,跪伏了下來。
哪怕,跪的是他孫子: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震懾人心。
而這時,
先前兩位沒說過話的先祖,相繼開口:
“好,破舊方能迎新,我現在是明白了,爲何我大燕,能在這一代一統諸夏,好一對父子,好,好,好!
這纔像話,
這纔對味,
這纔像是當年我在朝堂金殿上,
面聖大夏天子之狀!
風水輪流轉,
今日到我家,
我姬家,
終於出天子了!
姬琹,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跪伏下來。
“諸位先祖,諸位兒孫。
笑看春秋,
千百年後,
誰又能記得我大燕開宗之侯?誰又能記得我大燕立國之君?
諸位記住,
後人記起咱時,
得從這位小輩上,
往前數!
得掐着算着,
你,你,我,你,你,
往下再過多少代,
纔到他!
就憑這光沾着,
姬長河,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開疆,而大燕立國,自長河起,前頭的皇帝,其實更像是有實無名的諸侯,是被追封上去的。
這時,又一名先代燕皇出列,他是百年前擊退巔峰蠻族入侵的皇帝,也是設立鎮北侯府的皇帝,
他大笑道:
“大夏纔多大點地方,
如今我大燕,
不僅囊括乾楚晉三家,
我黑龍軍旗,更可橫行荒漠與雪原,
當世大燕,
十倍於諸夏,
當世大燕天子,
同樣十倍於夏天子!
這一跪,
老子心甘情願!”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罷了,罷了,跪就跪吧,達者爲先,誰叫我兒子不爭氣呢!”
“不是你兒子就是你孫子,亦或者你孫子的孫子,到底是咱們的根兒,一樣的。”
“跪了,跪了,跪天子!”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拜見大燕皇帝陛下!”
漸漸的,
全場先祖,
全部跪伏了下來。
姬成玦張了張嘴,他很難分清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說它假的,可又是這般真實;
說它是真的,可又是這般得荒謬。
而這時,
跪在最近處的姬潤豪,
小聲道:
“你爺爺,腿腳不好。”
旁邊的老皇帝剛剛伸手捻起一顆掉落在地的紅丸放入嘴裡,
聽到這話,
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兒子,很是慈祥地笑了笑。
姬潤豪的帝王之路,至少在龍椅傳承上,可謂順風順水之極。
老皇帝還是個王爺時,就將姬潤豪安排與李家世子一同長大;
老皇帝在鎮北侯府幫助下,奪得皇位後,毫不猶豫地將他的世子,立爲太子,自此修仙問道,不問朝政;
太子東宮,即爲當時大燕真正的中樞。
在老皇帝這裡,沒有父子猜忌。
甚至,
怕自己活的時間久了,耽擱了自己兒子上位,又不想讓自己兒子沾染上絲毫逼父的惡名,爲自己兒子上位一掃妖氛,收攬人心,遞上梯子,就自己承擔這荒唐名聲,故意服藥服死。
姬成玦站起身,
用顫抖卻又格外平緩的音調,
開口道:
“平身。”
……
“轟!轟!轟!”
三道恐怖的雷霆,夾雜着紅色的光澤在空中接連炸響。
老貔貅只覺得,身體發涼,因爲這不似天地正常之威,更像是某種因人而起的情緒宣泄。
可,
又到底是誰,
能引起這般之壯闊波瀾?
下方這一衆宮內宦官煉氣士,也是心神震撼,此等情景,他們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而這時,
太廟的門,
被從裡頭,推開了。
皇帝邁出一隻腳,
外頭的風雨,
迅速沾溼了御靴,
皇帝微微皺眉。
在皺眉的這一剎那,
天上的雷霆,頓時熄滅;厚重到令人絕望的烏雲,也隨之快速消散;
連那陽光,
都像是急着討好一般,趕不及地就照射了下來,似是爭先恐後,爲那天子,烘乾那微微雨漬。
老貔貅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着這一幕。
它不理解,它也不懂,它很彷徨……甚至,先前明明是它領着皇帝過來的,可眼下,再看皇帝時,竟有種褻瀆該死的罪惡感。
自大夏崩亂,
八百年了,
這天下,
終於又出了一位真正的………天子!
他的腳步,
他的聲音,
他的目光,
會穿透歷史的長河,分割歲月的桎梏;
甚至,
超越其朝代、國家的侷限。
心有虔誠者,
擡頭仰望,
不見什麼花裡胡哨的各種神祇,只能看見,他的身影。
這時,
欽天監的一衆煉氣士快步趕來,在遠處跪下,
欽天監監正跪伏下來稟報道:
“陛下,楚地大澤方向,有人在喚我大燕國運!”
一個“喚”字,用得極好。
這國運,豈是誰都能借的?
普天之下,一國之中,正常而言,唯有天子首肯,才能將國運分割,譬如當年百里劍從乾國官家那裡借來一縷大乾國運開二品之境。
但在大燕,有兩個人……可以。
因爲大燕的天空,是日月並存,交相輝映。
先前還明言要制止皇帝,教皇帝坐着什麼都不做的老貔貅,
在此時,
身體發顫,頭都不敢擡,更別提出言阻止了。
皇帝站在御階上,
叉着腰,
道:
“打從他當那翠柳堡守備起,就是朕在後頭供養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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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仗,
朕給人,給錢,給馬,給甲,給糧……
多少年了都,
早習慣了。
他呢,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德性;
罷了,
辛辛苦苦攢這家當,不就是預備着到緊要時候用麼。
欽天監,聽旨!”
“臣在!”
“給他,給他,都給他,不要吝嗇,不要捨不得。
家底兒用光了,
不怕,
大不了朕再和他一起掙回來就是了。”
“臣,遵旨!”
緊接着,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身側匍匐着的老貔貅身上。
“楚國有一隻火鳳之靈,年代久遠了,就有些蹬鼻子上臉,把自個兒當半個主子了,實在是可笑至極。”
老貔貅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皇帝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方的魏忠河等人,
“他們,是朕的家奴。
你呢,
頂多算是朕的家禽!
你算個什麼東西,
敢把眼睛往上看,瞎了你的狗眼!”
這一刻,
皇帝口中說出了那句,
先帝在彌留之際,曾對這皇宮內老貔貅所說的一句話:
“畜生,終究是畜生!”
“這國運,一半是朕的,一半是他自個兒打下來的。
人情往來歸人情往來,難得那姓鄭的這次敢玩兒這麼大,這麼灑脫,咱也不能太磕磣了不是?”
“魏忠河。”
“奴才在!”
“替朕把這頭畜生宰了,給那姓鄭的,助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