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楚皇起身離開龍椅,臣子們跪伏行禮呼喊萬歲。
今日是秋華節,在很久遠之前本是山越人獨有的節日,在這一天,他們會焚香木以祭祀他們的守護神。
大楚建國後,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山越文化的影響,楚人也過秋華節,但並非祭神,而是祭先人。
普通百姓也不會燒香木,而是燒紙錢。
今日,
郢都很多百姓在燒着紙錢,
連帶着朝堂上,似乎也瀰漫着一股子灰燼遮蓋下的暮氣。
無論是皇帝的神情,還是下方百官的姿態,都好似提線木偶,彼此都在應付着這一差事……應付着,這大楚。
因爲,
上京城破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郢都。
燕人,
那位燕人的王,打贏了,而且贏得很徹底,富庶的大乾,被徹底掀翻。
這其中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在於那位乾國官家是帶着百官以及上京城的百姓,主動投降的。
也就是說,在不考慮乾地長治久安的前提下,至少目前來看,燕人的精力,又能重新從乾國戰場抽調出來了。
且這一次,沒了乾國的掣肘,燕人可以更爲從容地,將他們鷹隼一般的目光,轉向本就奄奄一息的大楚。
不同的是,
當這一則消息在郢都傳遞開後,郢都百姓,反而顯得挺高興。
而民間的這種“歡愉”氛圍,則與先前朝堂上的情景,形成了極爲清晰的對比。
在特定層級下,郢都百姓消息是很靈通的,故而在他們的認知裡,這次滅乾,是自家與那大燕攝政王一同打下來的。
楚人和燕人有血海深仇這不假,但這同時,也不影響楚人爲了這一場勝利而歡呼。
然而,
真正可以位列朝堂的重臣們,心裡則清楚,原本談不上好消息也不算壞消息的這一消息,因爲自家陛下的這一手背刺,直接變成了天大的壞消息。
先前,
還能假惺惺地攀個親戚,
向王府低頭而不向燕國低頭,
儘可能地保留一份體面與尊容,爭取喘息之機,營造些模糊地帶;
而眼下,
所有的轉圜餘地,都不存在了。
燕國那位攝政王到底是怎樣一個脾性,大傢伙都清楚。
等他結束對乾地的收尾,
那,
下一個目標……
窮兵黷武,連年征戰,士卒疲憊,百姓困苦等等這些經驗之談,似乎根本就不適合燕人。
在這十幾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裡,燕人迸發出了極爲可怕的血勇與戰鬥力。
誰都清楚這種迸發註定不會持久,也都明白凡事有峰有谷的道理,可問題是,至少目前來看,燕人依舊處於武德充沛的時期。
他們的軍隊,他們的百姓,他們的將領,似乎已經適應了連軸轉地不斷征伐;
誰叫他們……幾乎每次都贏?
……
“你又輸了,你怎麼就又輸了呢,哈哈哈哈……
話說,
你面對你的妹婿時,
你贏過麼?
怎麼,
不說話了?
你發現了沒有,你現在被我操控你這具龍體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你是倦怠了,
想逃避了,
是吧?”
皇帝坐在寬敞卻又佈滿帷帳顯得很清幽的殿閣呢,
自己在和自己……說着話。
“要不,乾脆把你這身體,直接交給我吧,你就此陷入沉睡,如何?
怎麼,
還不甘心?
還不願意?
你親眼看見了,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神情。
謝氏,已經阻斷了其封地與郢都之間的聯繫,這是什麼意思?
謝氏蓄謀之心,路人皆知,他們想的,就是取代你熊氏成爲這大楚新的主人。
原本,他們是沒這個機會了。
那一戰下,謝氏精銳損傷大半,可現如今,謝氏封地背後,是乾人的江南,也是燕人的江南。
有燕人的支持,有那位攝政王的支持,謝氏,完全可以在楚南半壁形成割據。
獨孤家的家主,今日也未曾上朝,告病在家。
一同告病的,還有另外好幾個家主。
你以前是怎麼對待他們,他們現在,就打算如何對待你了。
離心離德了,
看見了沒,
這就是……離心離德。
如今的你,你這個皇帝,還剩下什麼?
燕人要一統諸夏了,大勢不是出現,而是……已經註定。
燕人現在想要的是名義上的大一統,所以,燕人願意,至少在這一代,還願意將分封繼續下去。
這,正符合那些貴族的心意。
爲了家族的傳承,爲了家族的利益,他們可以沒有國,可以不顧這個國。
更何況,
楚國的貴族,已經很不錯了,他們曾爲大楚奮爭過,也豁出去過,於情於理,他們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下船,歇息歇息了。
其實,
你比誰都清楚自己那位妹婿的脾氣。
他不會放過你的,你妹妹,也不會爲你求情的。
甚至你的母后,爲了孫子輩着想,也不會幫你說話。
你已經衆叛親離了,
哪怕你還有一座郢都,哪怕你還有一些軍隊,哪怕你還有一些由你提拔起來的寒門臣子與將領,可他們,現如今又能幫你做什麼?
只要你那妹婿從乾地回來,
只需要他的王旗往這裡一插,
地方貴族,
朝堂大臣,
甚至熊氏自身,
都會要求你這個皇帝退位,從你兒子中,擇選出一個來代替你的位置,這是你最後的那一丁點體面。
你比不上姬潤豪,
永遠都比不上,
人家帝王心術,人家刻薄寡恩,
可人家,
能贏!
你呢,
你,一直在輸。
就像是燕軍那樣,他們士卒很疲憊,他們的百姓也很疲憊,父親戰死,兒子接着上,一代接着一代,可問題是,他們已經贏習慣了。
只要能贏,一切,就都能忍受。
而楚國,
而楚人,
已經無法再繼續忍受你了。”
話剛說完,
殿外,
走進來七個人。
一略顯潦草邋遢的劍客,一提着酒壺的老者,這些,都是認識的。
另外五個,則統一身穿着黑袍,目光中,透着一股子冰冷。
他們進來了,
他們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
“陛下,得罪了。”
酒壺老者擦了擦鼻子,其身後五個黑袍男女,邁步上前,用鉤鎖,開始環繞楚皇的身軀。
而皇帝,
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任憑他們擺佈。
“好奇不?爲何他們能成羣結隊地,直接出現在這裡?
其實,
你應該欣慰,
鳳巢內衛,還一直忠誠於你,他們是願意爲他們的皇帝,戰死到最後一刻的。
可我在佔據你身體的時候,以你的名義下了旨意,調離了他們,且給了他們可以直入皇宮的權限。
很吃驚吧,
你的倦怠,給我了甦醒佔據這具身體的機會,可你不知道的是,我其實可以讓你‘看不見’一些東西的,只不過之前,一直都沒有在你面前表露過。”
特製的紫色繩索,已經將楚皇的身體捆縛好,繩索上,還貼着一道道符文。
五個黑袍男女,分散而立。
邋遢劍客笑吟吟地站在那兒,酒壺老者則湊到楚皇跟前,
問道:
“可以了麼?”
“可以了,辛苦你們了,現在,控制好壓制好他,助我從他體內抽身而出,而我,將楚國剩餘的國運化爲氣數,分與你們。
雖然不多,但已足夠你們享用,門內,還能再維繫個三十年,再待下一場機會。”
酒壺老者卻沒回應,而是繼續看着楚皇。
而這時,
“我的……軀殼呢?
爲何不見你們帶軀殼過來,我的容身之地在哪裡,我與你們說過,我不要器物承裝,我要肉身!
該死,
你們難不成是忘記了?”
“沒忘。”
“沒忘就好,沒忘……”
誰在說話?
楚皇慢慢地擡起頭,
開口道:
“他們……是我請來的。”
“熊老四,你要做什麼!
該死,
熊老四,
你到底要做什麼!”
聲音,不再是從楚皇口中發出,而是在殿內咆哮,顯然,火鳳之靈,已經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掌握。
“和你先前說的一樣,你以爲,只有你能用那個法子麼?
朕,
也一樣可以讓你看不見。”
楚皇看着酒壺老者,
道:
“可以了。”
“好,小民……遵旨。”
酒壺老者揮揮手,
五個黑袍,一同拉動起鎖鏈,楚皇站起身,身軀被拉起。
繩索上的符紙,開始燃燒,但卻一直燒不盡,那藍色的光火,似乎就像是附着在上頭一樣。
“熊老四,你到底要做什麼,要做什麼!”
火鳳之靈還在咆哮。
“他們想要的,不是三十年,他們和朕一樣,還不服輸,所以,想賭那最後一個機會。”
酒壺老者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稻草人,將其,放在了楚皇身前。
緊接着,
酒壺老者開始吟唱。
藍色的火焰,開始浸潤入楚皇的身軀。
“啊啊啊啊!!!!!!!”
火鳳之靈正承受着灼燒的痛苦。
“熊老四,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你居然拿自己當祭物,竟然拿我和你一起當祭物!
那靈媒對準的是誰,
是誰……
是她!
熊老四,
你可真是……下作啊,她,她可是你外甥女,你也下得了手!”
“你剛剛不是說了麼,朕和姬潤豪最大的區別在於,他贏了,朕輸了。
他是如何對待自己兒子的,是如何對待自己妻子的;
朕這裡,
是有樣學樣。”
“熊老四,你就這點出息了,難不成你還以爲用他女兒要挾他,他就會就範?”
楚皇腦海中,
浮現出那一日,
鄭嵐昕坐在龍椅上,
鄭凡站在下面,雙手抓着腰帶,引四下將士一齊向其閨女參拜的畫面。
“他,和我,不一樣。”
酒壺老者雙手合什,
大喝道:
“封,鎮,赦!”
藍色的火焰,盡數熄滅,化作了藍色的斑點,浮現在楚皇的皮膚上。
可這灼燒的痛苦,
卻片刻未曾消散,而是在一直持續着。
“陛下,真的要出宮麼?”酒壺老者問道。
“要,當然要,難不成,你想讓朕那妹婿,孤身入這大楚皇宮引頸就戮?
朕明白他的性格,
要是必然要以他的命,來換其女兒一個生的機會。
他不會受要挾,
他會看着自己女兒死,
然後,
用整個天家,整個熊氏,甚至是整個郢都人的命,來爲其作奠!
想讓他上鉤,
你得給他……
看見希望!
他身邊高手如雲,自身又已入三品武夫之境,再加上千軍萬馬的保護,
你們若是能刺殺得了他,
還用等到現在眼睜睜地看着他先破楚再滅乾麼?
這,
是我們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是夜,
大楚皇帝突發惡疾,傳詔命太子暫行監國之權。
這一則消息,震動了郢都,但很快,又被壓制了下去。
底層百姓是是非非地說些什麼,無所謂,真正能夠掌握這個國家現如今局面的臣子與貴族們,則認爲是陛下已經徹底認輸了。
主動準備退位事宜,先讓太子監國;
爲接下來大燕攝政王攜滅國之威到來,做一個鋪墊。
很多人都在這一夜,長舒一口氣,大傢伙都覺得,若是大楚的局面真能就這般順勢走下去,已經是眼下最好的一個結果了。
沒人注意到,
一輛黑色的馬車,
在一隊鳳巢內衛的護衛下,
秘密地出了郢都,
方向,
大澤。
……
奉新城,
王府。
“夫人,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回來。”
“夫人?”
“去葫蘆廟,就說……公主病了。”
“是,夫人。”
奴婢的眼神裡,滿是不解,就算她只是一個下人,也無法懂得夫人爲何會在公主發燒如此之重時,不請大夫而問“鬼神”。
一般來說,不都是到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纔去試用這最後一招的麼?
熊麗箐坐在牀邊,看着躺在牀上的閨女。
大妞面色泛紅,不住咳嗽,看似是風寒入體……
可熊麗箐知道,自己的女兒可是火鳳靈體,哪裡會有風寒入體這一說?
從小到大,
她就和當初的天天一樣,從未生過病!
“娘……”
躺在牀上的大妞睜開了眼睛。
“妞兒,娘在身邊,娘在身邊。”
熊麗箐抓着自己女兒的手。
“爹……爹回來了麼……”
“快回來了,你爹他剛剛又打了大勝仗,快回來了,你爹可是想大妞得緊呢。”
“娘……”
“娘在,娘在的,妞兒不怕,只是生了個病,沒事的。”
“舅……”
大妞口中,忽然吐出了這個字。
在聽到這個字後,
熊麗箐目光猛地一凝,
一種可怕的猜想,正在其腦海中浮現。
哥……
如果真的是你,
敢動我女兒,
我將親自去鏟開熊氏列祖列宗的皇陵!
“阿彌陀佛!”
一道佛音傳來。
“讓他們進來!”熊麗箐下令。
“喏!”
空緣老和尚與了凡和尚一同走入。
他們瞧見了躺在牀上的大妞,老和尚先行上前,查看其情況,而了凡和尚身體則開始搖晃,目光中的神情,正在開始發生變化。
“爲什麼會這樣?”空緣老和尚疑惑道。
下一刻,
了凡和尚呈現出法相莊嚴之色,
道:
“這不是咒,我無法解。”
“不是咒,那是什麼?”熊麗箐馬上問道,“我女兒到底怎麼了!”
忽然間,
一個紙人,從了凡和尚的袈裟裡飄出,立在了那裡,微微充氣,顯得鼓囊了一些。
當其出現時,一條青蟒忽然自屋檐上探下腦袋,同時,大妞身邊的龍淵,自動浮起。
熊麗箐馬上呵斥道:
“讓他看!”
青蟒退下。
龍淵繼續抵在紙人面前,本能護主。
熊麗箐伸手,直接握住龍淵劍身,其掌心鮮血開始溢出。
龍淵一陣微顫,
而這時,
大妞再次睜開了眼,
緊接着,
龍淵落回到了牀邊。
紙人這才得以來到大妞身邊,查看一番後,
道:
“臭和尚,這不是咒,你徒兒就算真是真佛轉世,不是咒,他也是無法解的。
再說了,
奉新城外有你們倆的那座廟,誰家方士和方術想進來,都得先過你們這一關。
王府外圍還有一羣星辰接引者一直在庇護這裡;
更別提,王府更深處,還藏着一個了不得的東西!”
道人無法忘記,當初自己幾乎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奉新城,結果被那一隻黑手,直接捏爆了自己的鳥。
那位王爺,
對自己家,可謂極爲看重,連應對方外之術的威脅,都做到了精細縝密的佈置。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是咒,是什麼?”熊麗箐問道。
紙人回答道:
“是福報。”
一時間,熊麗箐愣住了。
了凡和尚雙手合什:“阿彌陀佛。”
佛能解咒,化災厄,除戾氣,
但可曾聽說,佛能解福報?
“福報?”熊麗箐咀嚼着這兩個字。
紙人看着牀上的大妞,
繼續道:
“有人,在給她賜福,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她,這是機緣,這是天大的福報!
可她現在還小,承受不起這麼厚重的福澤。
這裡面,
有血脈之力……咦?
兩重,
兩重血脈!
怎麼做到的?”
紙人扭頭,看向了凡。
了凡回答道:“肉身血脈……靈體血脈。”
紙人恍然,
道:
“她親戚裡,誰的火鳳血脈能和她一樣純粹?”
“我哥。”熊麗箐回答道。
“不,還不止,還不止……”
紙人開始踱步,因爲它太輕了,所以開始發飄。
“彼此是親戚,也是近親之一,血脈本就相近,這是一層;
都是火鳳靈體,當世僅存的兩個火鳳靈體擁有者,這是第二層。
他在將自己的血脈,自己的福澤,自己的火鳳之氣,灌輸給她……
還不止,
還不止,
這般大的陣仗,他一個人不可能做到。
這世上,
也沒任何一個人能做到。
就算是藏夫子沒死,巔峰期的我和藏夫子一起聯手,也做不到這一步。
除非,
除非,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一羣藏夫子和我,站在背後,一起發力。
所以,
是他們,
是他們出手了。
那羣老鼠,那羣老鼠,終於一窩子,全都跳出來了!
哈哈哈哈哈,
可笑,
可笑至極。
這羣躲藏在門內,活死人一般苟活這般久的老古董,現在竟然淪落到不敢對人家爹出手,只敢對人家閨女出手的可憐地步了麼?
真是丟人啊,丟人丟到家了,哈哈哈哈!!!”
“我女兒,會怎樣?”
紙人安靜下來,
看着大妞,
道:
“她現在的發燒,只是開始,證明她的身體,在熔鍊吸收那些福報,如果就此打住,她將發燒一段時日後自己恢復,且自此之後,火鳳血脈更爲精純強大,未來的天賦,也將更加驚人。
甚至在氣運方面,也能擁有超於常人的庇護,連其無根之人的麻煩,也將被就此抹除。
可若是這種福報,被人爲的添柴加火的話,現在的她,還未完全長大,能吸納收入的不多,一旦到她無法再繼續吸納的地步,
就……
就像是城外鑄造坊火爐裡的礦石那般,
會,
化掉!”
紙人說完後,
又疑惑道:
“他們付出了這般大的代價,爲何僅僅針對她,怎麼這般捨得,難不成王爺會在乎一個……”
說到這裡,
紙人意識到其母親也就是王妃就在自己跟前,果斷閉嘴。
而熊麗箐並未生氣,
反而手腳發涼,
喃喃道:
“王爺他……會在乎。”
她清楚,
自己的丈夫,多在乎這個閨女。
“所以,他們是想用她,來威脅……王爺?”紙人給出了猜測;
不,
這近乎就是答案。
因爲誰都清楚,付出這般大的代價,不可能簡簡單單地就爲了弄死人家一個女兒,那些人的目標,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王爺。
熊麗箐深吸一口氣,
又看了一眼病牀上眼下正發着燒的女兒,
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道:
“來人,按我吩咐,寫一封書信給王爺,就說大妞發了一陣燒,有些詭異。
但幸得葫蘆廟兩位聖僧與一紙人出手相助,大妞已經復原如初。”
“是,夫人。”
一名女婢正快速書寫,隨後,交由熊麗箐用私印蓋章,再裝盒好。
“送出去吧,吩咐送信的人,要快馬加鞭,及早送到王爺手中。”
“是,奴婢明白。”
婢女正抱着盒子準備出去,可誰知,卻被一道高聳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熊麗箐也有些訝然地看過去,發現門口走進來的是一個頭戴斗笠身體被完全覆蓋住的身影。
熊麗箐趕忙起身,
行禮:
“您來了,竟然驚動了您。”
這道身影,繞過熊麗箐,繞過兩個和尚,又繞過了紙人,走到了牀邊。
大妞微微睜開眼,
喃喃道:
“爺……爺……”
這時,
身影四周,開始呈現出一股煞氣,正在快速地摩擦。
紙人後退,
兩個和尚本能地剋制自己去用佛法相抗衡這煞氣。
“告訴……他……實情……”
熊麗箐沉默不語。
先前做出那個決斷,作爲母親,她所承受的壓力是最大的,同時,也是最煎熬最痛苦的。
但她不願意,不願意讓自己的丈夫,明知道人家挖了坑,還去往那裡頭跳。
沙拓闕石伸手,
掐住了熊麗箐的脖子,將熊麗箐整個人提起來。
但很快,
他又撒手,
熊麗箐落下,被身旁婢女攙扶住。
很顯然,沙拓闕石在竭盡全力,讓自己去思考,與此同時,也在去剋制着自己的本能。
他畢竟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也死了很久了;
雖然變成了殭屍,但他和當年的自己,是不一樣的。
平日裡沉睡時,還好。
而一旦真的想要去過分地進行思考,所引發的,殭屍這具身體本能地進一步的失控,他正在調和這一矛盾。
這很難,也很痛苦,但他必須這般做。
在那個人還沒成親前,還沒孩子前,
很多個夜晚,
他會拿着酒水和小菜,來到自己的棺材前,與自己說話。
沙拓闕石腦袋上的斗笠,在煞氣的劇烈顫抖下,裂開,露出了其略有些猙獰的面容。
他看着熊麗箐,
沉聲道:
“他……看重……家……家人。”
沙拓闕石瞪着熊麗箐,似要擇人而噬。
熊麗箐閉上眼,
點了點頭,
伸手,將婢女手中的盒子打翻在地:
“好。”
………
“你做得不錯。”
“都是王爺吩咐得好。”
謝玉安在鄭凡面前,很是恭敬。
“讓你父親多注意注意身子,這次也辛苦他了。”
“家父定會感激王爺的掛念。”
“呵呵。”
“安,告退。”
謝玉安起身,離開了船艙,到甲板處時,有小船在這裡等着接他,水面上,還有其他船隻正在打撈着河面上的屍體。
屍體是清晨時,前來刺殺攝政王的銀甲衛。
是的,
乾國已經亡了,官家、大臣,都已經跪下了。
可誰能想到,竟然還能有一羣銀甲衛,一直綴着王爺的行駕到楚地後,埋伏於水面之下進行刺殺。
其下場,肯定是極爲悽慘的,不說外圍岸邊,還有燕軍兵馬在護衛行進,就是王爺所在大船旁邊,還有一大隊錦衣親衛的保護。
清晨的刺殺,甚至沒能驚擾到王爺的好夢。
謝玉安上了船,搖船的影子道:
“少主,河底還有不少呢,是提前綁着石頭在河底埋伏着的,有一小半,直接溺死在了河底。”
“嗯。”謝玉安應了一聲,搖頭道,“螳臂當車。”
影子笑了笑,道:“但也就只有這樣,纔能有靠近一點的機會了,否則外圍的大軍,就足夠讓他們頃刻間灰飛煙滅。
燕人,是真的要拿天下,也要坐天下了,唉。”
“習慣就好,不怕你笑話,我這謝家千里駒,現在看見那位王爺,這馬蹄子就直接發顫了。”
“少主,這也實屬正常,不丟人的,咱們趕緊回去,家主還在等着您呢。”
“嗯。”
謝玉安坐了下來,
他爹在等着他,聯合各大貴族,去郢都,迫使楚皇退位。
眼下這些條件,已經很成熟了,甚至謝玉安都懷疑,哪怕攝政王本人不去郢都,都不會影響這一結果。
或許,
攝政王是爲了穩妥起見吧。
……
“老子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就得親眼看着他退位。”
鄭凡斜靠在椅子上,面前坐着的,是瞎子與樑程。
原本,鄭凡是想讓樑程繼續留在乾地的,但樑程自己要求率軍跟着一起回來。
大戲唱完了,剩下的小貓兩三隻,就交給孩子們去解決即可,樑程也沒和孩子們搶戲的興趣。
瞎子點頭道:“楚皇一退位,這諸夏一統,就算在名義上,完成了。”
“是啊。”
鄭凡伸了個懶腰,繼續道:
“仗打完了,接下來,得抓耗子了,那所謂的門內的人,也該挖一挖了,省得再蹦躂。”
“是,屬下明白。”
這時,四娘端着幾碗面走了過來,笑道:
“夫君,開飯了。”
而在外頭甲板上,
樊力站在那裡,眺望着河岸風景,劍婢坐在他肩膀上,看着更高一點的風景。
阿銘則提着空酒嚢,在那裡從刺客屍體上補充自己的“酒水”。
旁邊負責帶人清點刺客屍體的薛三,
卻在此時摸出了一封信,
信用皮布包裹得很嚴實,防水。
薛三直接打開,
上下掃了一眼,
舔了舔嘴脣,
然後將信,放在了阿銘面前。
正在裝“酒”的阿銘本有些不耐煩看這個,但看了之後,神色也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薛三這時開口道:
“你說,我要是把這封信給昧下來,會如何?”
“你不會的。”阿銘說道。
“從理智角度上來看,我應該昧下來。”
阿銘“呵呵”了一聲,
道:
“人都跑你腦袋上拉屎撒尿了,你還要保持理性?”
“也是。”
“還有,我覺得,送信的,肯定不只這一波,後頭還有很多,包括家裡的,想攔也攔不住的。”
“嗯。”
薛三擺了擺手,吩咐道:“每具屍體都檢查一遍。”
“喏!”
“喏!”
薛三伸手在胯下抓了抓,
笑道:
“老子都興奮得變大了。”
……
“主上,這是從刺客身上搜出來的信,給您的,一半以上刺客身上,都有這封信,一樣的內容。”
正在吃麪的鄭凡,擡頭看向走進來的薛三,沒去接。
這時,瞎子伸手去接。
正常流程來講,王府裡,瞎子看信,這是傳統。
但薛三這次卻沒有把信轉交給瞎子;
而雖然沒拆開看,但已經在“看”的瞎子,目光,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鄭凡放下筷子,
接過了信,
打開,
掃完一遍後,
又放回桌上,
拿起筷子,
繼續吃麪。
所有人,
都在安靜地等待主上,等待主上,把這一碗麪,吃完。
面,吃完了。
放下筷子,
拿起備在桌邊的帕子,擦嘴;
鄭凡開口道:
“四娘,下次臊子可以清淡點,不是怪你手藝不行,而是可能因爲我年紀大了,口味有點變淡了。”
“是,夫……主上。”
“三兒,下次再早一些發現刺客解決掉,你知道早上被吵醒了還得繼續裝睡,多不舒服麼?”
“是,主上,三兒明白。”
“阿程,兩岸的軍隊,你再重新佈置一下,漏網之魚下次不要再有了。”
“屬下明白。”
“阿銘,有刺客來,你得先站在我旁邊,而不是先跑去找血喝,你就不怕我出什麼意外,我只是個小小的三品武夫。”
“屬下,下次注意。”
樊力開始撓頭。
“瞎子,你剛自己看完了,就該先給我念的,瞧瞧,耽擱了吃飯不是。”
“是屬下疏忽了。”
樊力開始更加用力撓頭。
“阿力,往邊上站站,你擋到我光了。”
“是!”
阿力往旁邊挪了挪,讓陽光透進船艙,照射在主上的臉上,略顯明暗。
鄭凡滿意地點點頭,
笑了笑;
但隨即,
目光逐漸變得陰沉下來,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