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嫿是被掌菊請進到昭華宮裡來的,來的時候掌菊已經哭成了淚人,方纔頸間的血跡仍沒有洗去,卻似乎被眼淚沖刷的有暈染開的痕跡,也不知道到底是哭了多久,以至於再跟她說話的時候都是抽泣着不停,姜嫿將那些一抽一抽說出來的詞語拼湊在一起,才總算是得出了一個大概意思:皇后娘娘怕是不行了,臨死之前想要見一見她。
聽到這一消息從掌菊的口中說出來,姜嫿着實有些意外。
按造原本的計劃,皇后此刻應該是沉浸在除去對手的喜悅之中才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還是棋差一招,竟然把命都搭了進去,這樣的結果是讓她始料未及的。
姜嫿作爲任務委託者,雖說皇后的意外不在她的可控範圍內,並且事先皇后也沒有將那位故人的事情和盤托出,但是無論如何,總歸是有些挫敗感盤旋在心頭的。
今日一役,雖說不算滿盤皆輸,卻也絕對不是贏局。
江湖中人大多都有一種傲骨,所以即便此時此刻她早已不是江湖中人,卻也覺得確實有必要給皇后一個交代。
所以她來到了昭華宮。
即便已經是深更半夜,昭華宮卻依舊燈火通明滿目輝煌,如果不是知道這殿的主人剛剛被貶爲常在,只怕會讓人覺得仍是一片繁華之色。
殿外站在三名太醫,每人都是滿面愁容,爲首的那名姜嫿認得,正是太醫院劉院判,看着那緊鎖的眉頭,想必仍在爲皇后的病情焦慮,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就彷彿老了十歲一般,見到她來也不過是匆匆行了個禮,然後就又跟着其餘兩位太醫討論起病情來。
姜嫿雖然對醫道並不如毒術來的那般精通,卻也是略知一二,皇后的情況在她看來並非無救,但是面臨的卻是兩個問題。
首先皇后的凝血機能出現問題,金釵取或不取都是兩難,風險着實太大,而太醫並未江湖郎中,大多都是穩妥派,是以這個關頭即便是院判也沒辦法輕易的下決定,實在是因爲若是有個閃失,代價確實太大。
其次,皇后自己是否有求生的慾望。
身爲一國之母,無論是否與那人有過私情,被撞到兩人有所拉扯已是事實,即便能證明此舉是被人用藥物所害導致,清譽終究是受損了,一個普通的人婦尚且未必能承受住這些風言風語,更何況是皇后,所以沈清婉這一步棋走的確實高超,無論成功與否,對於皇后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姜嫿看着躺在牀上的皇后,明明前不久還端莊得體賢淑有度,不過幾個時辰,就已經面如金紙形容枯槁了,可見將這皇宮比作煉獄也着實貼切的緊。
“娘娘。”姜嫿坐在牀邊,輕輕的喚了一聲。
李皇后躺在牀上,雙目緊閉,頸間的步搖仍未取出,許是因爲失血過多的原因,就連嘴脣都已經沒有了顏色,毫無生氣。
聽到了姜嫿的聲音,李皇后原本閉着的雙眼微微顫動了兩下,最後終於緩緩的半睜了開來,往日裡總是寫滿了寬宏大度的眼睛裡這會兒已經沒了半分神氣,眼神空洞呆滯,像是垂暮的老人。
李皇后微微的擡了擡手指,示意姜嫿把手伸過去。
由於傷在肩頸間,所以李皇后現在沒辦法說
話,她所能做的便是用手指寫下寥寥數字,讓人來猜測她的意思。
姜嫿等了半響,只見她在掌中寫了一個“他”字。
這個他,想必是在問牢中那人了。
“死了。”姜嫿想了想,還是將剛纔得到的消息據實以報,“據說臨死之前寫了一封血書藏於胸前,上面寫明瞭今夜此事與皇后娘娘無干,全是沈氏以家人之命脅迫他所做的。”
姜嫿話音剛落,便瞧見李皇后原本半睜的雙眸陡然間瞪的極大,原本無力垂下的雙手也分外用力的扯住了牀單,似是有千萬般不甘一般。
殺,沈。
這是李冉在她手中寫下的另外兩個字,帶着滿滿的憤怒和不甘。
不過這種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李冉便又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而後一滴滴的清淚便順着眼角流了出來,落在了金絲軟枕之上,盪開了朵朵水漬。
疼,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意席捲着李冉的全身,從肩頸處一點點的蔓延開來,像是要吞噬她所有的意識一般。
可是很奇怪的,李冉卻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更明顯的感覺到自己還活着了,這宮裡的紅牆綠瓦就像是一座被封印的牢籠,甚至讓她感覺不到絲毫的生機,日復一日,都是一樣的枯燥無趣,每天都是在等待着那個人,卻又每天都眼睜睜的看着他去了別的女人身邊,從希望到絕望,再到最後,便連希望也沒有了。
似乎也只有這種時候,她纔會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個曾經日日冒着被打的風險鑽過狗洞,只爲了將街上那些新奇玩意送到她面前搏她一笑的男孩,或許是書肆裡新流行的畫本,或許是街頭老樑頭捏的糖人,每一樣都十分便宜,卻總是能讓她笑的十分開懷。
一切美好的都像是夢境般,在她最美好的年歲裡緩緩流淌,美好的連她都忘記了,是夢就終歸有醒的那麼一天的。
在太后姑姑帶着溫懷初來的那一天,這夢便毫無預警的醒了,姑姑說那個長的彷彿畫中仙一般俊朗的男子是她的表哥,而她或許有嫁給這位表哥的可能。
自那天起,那個曾經帶給過她無數歡樂的男孩便被她拋到了腦後,因爲她陷入了一個更加甜美又恢弘的夢境之中,一個全天下女人都想要做的美夢,一個母儀天下尊貴已極的夢。
她不在喜歡那些便宜又廉價的小玩意,不再願意看那男孩一眼,自從見了表哥之後,這天下間的男子在她眼中便都被比進了泥土裡,便連多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了。
仍記得她將要入宮的前一天,風雷驟起,雨如瓢潑,那個久未相見的男孩已經長成了少年,就那般毫無預警的站在她的面前,牽起她的手對她說:“阿冉,跟我走吧,不要去皇宮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她現在甚至都能回想起那人那時的表情,清澈的眼睛滿滿的都是希翼,濃烈的愛意幾乎就要跟着那傾盆大雨一起落到地上,被雨水打的溼透的青衫正在啪嗒啪嗒的往下落着水滴,他卻絲毫不在意,因爲他的眼裡只有她的影子。
然而下一秒,這些愛意和希翼就跟着那驚雷一起落在了地上,碎的連渣都看不見了。
因爲她冷冷的抽回了手,只說了一個字:滾。
而後她便再也沒有遇見他,心底也是有過一段時間莫名其妙的惆悵的,不過這惆悵很快就被狂喜給取代了,因爲她的美夢終於成真了,她終於入宮爲後,站在了那畫中仙一般的男人身邊,她歡欣雀躍,覺得自己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好運走到了盡頭,她的喜悅沒能持續多久就變成了怨念,隨着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入宮,怨念演變成了怨恨,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日復一日的爭鬥和算計讓她幾乎沒有時間和心力去想別的東西,可是午夜夢迴間,卻偏偏總是能夢到那樣的一個身影,穿着一襲青衫布衣,一臉暖意的朝着她伸出手,溫柔似水的對她說:“阿冉,跟我走吧。”
醒來之後,惆悵更勝,空虛更濃,便只得用一場又一場的陰謀算計來填補自己的空虛。
忙起來就好,忙起來便不會再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人,和不該想的事。
大抵是入宮一年後,偶然間得知了那人的消息,聽說他改名換姓進了奉國公府,還頗受重用。
原以爲他是心有不甘所以纔會去了沈府,卻萬萬沒想到會在半年後收到了那人傳進來的字條,字條上沒有隻言片語的廢話,寫的全部都是沈府的一些秘聞,諸如沈照近日和誰走的親近,沈程彥去了哪些地方遊走,只怕是借遊走之名行密謀造反之時,一字一句,寫的全都是沈府的陰謀,這樣的字條大概兩、三個月會送進宮來一次,從未屬過名,可她知道是他,除了他以外,這世上怕是再也不會有人能爲她做到如斯地步了。
李冉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第一次收到字條時的心情,有喜悅、有感動、有安慰、有悵然。
只是時日漸長,這些情緒都被拋諸腦後,餘下的便只有如何利用這些情報來扳倒沈清婉,來扳倒奉國公府。
而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還能再見到他。
他穿着一身稀奇古怪的衣服,就這樣毫無預警的出現在她的視線裡,那張即熟悉又陌生的面龐跟記憶裡有了很大的變化,有了風霜的痕跡,除了看她的眼神,還是那般溫柔。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藥物影響的緣故,當他朝着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壓根沒有想到要拒絕,壓抑在心中多年的情緒像是山洪爆發一般傾瀉而出,她撲進了他的懷中。
那懷抱跟夢裡的一樣的溫暖堅實,讓她甚至忍不住抽離,即便沒有迷情香,她也仍會這般做的吧,李冉想。
只可惜,這一抱的代價終究是太大了些。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該有多好,一覺醒來,便能回到那雨後清輝的夏天,她坐在窗畔,等着那少年灰頭土臉的出現在她的面前,然後咧着嘴將藏在懷中的糖人遞到她的面前。
一夢三年。
願這一覺醒來之時,能夠看到那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用那寬厚的手掌牽起自己的手,走出這綿延可怕的噩夢。
趙恆,等等我。
你等了我這麼多年,黃泉路上,便由我陪你走這一遭吧。
只聽刺啦一聲,殿內的一根紅燭燃盡了,皇后的手也終於無力的垂了下去。
永安三年,皇后李氏歸天,享年二十一歲,無子無女,諡號靜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