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兒, 翊兒,這是你的弟弟,你要好好照顧他呀。
女子的聲音溫柔清澈, 帶着糯軟的笑意, 好似就在耳邊。他張了張口, 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方要伸出手去, 從他面前跑走的卻是一個玉雪可愛的男孩,睜着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他,同樣糯軟着嗓子喚他:皇兄。
別跑, 會摔的。他來不及叫住他,他便風一樣的從他面前離開, 明明那樣弱不禁風, 不長的腿卻跑得飛快, 叫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兮。
……寧兮。
耳邊忽的有人急喚:“萬歲爺!”
驟然驚醒。
洛翊兮慢慢的從龍榻上撐了起來,從那人手裡接過帕子擦了把頭上的虛汗, 淡淡道:“李德,現下幾更天了?”
李德低着頭道:“四更了,皇上這是……又魘住了吧?”
洛翊兮並不回答,只道:“睡不着,李德, 你隨朕去御花園走走。”
……
……
深夜的御花園冷冷清清, 洛翊兮披了件外裳便端坐在御花園的涼亭中。時值初春, 夜風習習, 春寒料峭, 李德連忙點了個手爐呈到他面前:“皇上,天寒地凍, 要保重龍體啊。”
洛翊兮下意識的接過,恍惚道:“寧兮身子不好,也給他……”話說到一半,才兀自苦笑着扶額,“是了,他早已不在了,那把火燒得那麼幹脆,他想必是恨毒了朕。”
李德只道:“娘娘不會怪皇上的。”
洛翊兮嘆了口氣。
她不會怪他,她自然是不會怪他,她從來是那樣溫柔恬淡,連寧兮那樣來到的孩子她都真心愛護着,她又怎會怪他?
他的孃親,明明是這樣溫柔卻軟弱的人,他愛她,卻也恨她,恨她懦弱無能,恨她妥協退讓,恨她……是自己的孃親。
更恨她拋下了自己。
他仍然記得三十八年前,他的母后還不是母后,那時他還在安王府,在她懷裡,聽她輕輕的哼着歌,看着遠處站着的男人輕輕的笑,那是他的父親,而那時,父親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
而他的孃親,那樣溫柔的笑意,他永遠都記得。
一直持續到他的父親成爲父皇,她成爲他的母后,而那個男人三年不曾踏足萬華宮,身邊多了女人,他也多了許多弟弟時,她仍舊是那樣恬淡的笑着,除了偶爾流露出眼底的苦澀,她甚至不曾讓別人看到她眼角的淚痕。
一直到十二歲。
那一夜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記得第二日他的父皇突然從母親的寢殿離開,她卻一日都不曾露面,隱約只知道昨夜父皇大怒,摔了滿地的東西。他買通了她貼身的宮女,得知清晨洗浴,她是一身的傷痕。可之後她再見他,脣邊仍然掛着笑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有人說,皇后失寵多年,那日終於重地榮寵。可在他看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他母后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終於在他十三歲那年,她給他生了個弟弟。
門外枯坐一夜,等到的是嬰兒清脆的啼哭和母后虛弱的模樣。他急急進去,只能看見穩婆懷裡那紅彤彤皺巴巴的嬰兒,還有母后蒼白的脣邊嗜着淡淡的笑意,拉着他的手道:“翊兒,這孩子……你的弟弟,就叫寧兮,叫寧兮好不好?”
他自然只能點頭說好,卻覺得不值得,他從來不在乎這麼一個弟弟,他有很多弟弟,可在帝王之家,兄弟間並無過多情感,更多的反是阻礙,這點他生來就明白。甚至連他那早夭的二弟,都是他六歲時親手推到湖裡。這樣一個醜的不能再醜的嬰兒,不值得他的母后用這樣大的精力來孕育,更何況他知道那個孩子是怎麼來的,不被期待的意外,自然無人關注。
可她卻笑了:“寧兮,我的孩子,我盼他一世寧靜,翊兒,你的弟弟,一定會平安的。”
果不其然,皇后這般費力生下的九皇子,皇上卻一句都不過問,就連皇后定下的名字,他都只是由着她去。因着母親體弱,寧兮一出生便是先天不足,十分孱弱,每日憑着藥湯吊命,便也愈發的叫人忽視,甚至連他自己都是如此。
但他的母后卻不,她愛這個孩子,他弱小,她便更加細心的呵護。本來自己身子就不好,爲了這個孩子,她幾乎耗盡自己所有的精力,不過一年便撒手人寰,臨去前緊緊的拽住他的手道:“翊兒,翊兒,這是你的弟弟,你要好好照顧他呀。”
他亦是緊緊的抓着她的手,含着淚點下了頭,那是他最後一次流淚,可終究沒能留住他最愛的人。
母后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一半。
父皇薄涼,後宮嬪妃無不盯死他這太子的位置。他步步爲營,慢慢的將自己的對手除去,哪怕是血脈相連,他都不擇手段的去做。他喜歡他們去死,也喜歡得知他們死訊的父皇臉上痛苦的表情,他要他們比他的母后更痛苦。他不在意任何一個親人,只要需要,他隨時能要他們的命。逐漸身邊剩的,只有一個小小的寧兮。
一開始照料他,是因爲母親的囑託,也是母后唯一留給他的東西。因爲如此,他寵他,甚至不曾拒絕過他任何要求。可寧兮卻一日比一日依賴他,身體也日漸強壯,在他五歲那年,幾乎便恢復得差不多。他喜歡軟糯着喚他“皇兄”,笑嘻嘻的看着他,那副模樣,愈發的像死去的母后。
直到寧兮能甩開他的手跑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想要留住這個小傢伙。
健康的他會從自己身邊跑開,那麼他就用藥。他按着劑量給幼弟下着慢性的□□,不致命,卻能讓他一直虛弱着。然後像平素一樣派着太醫診治,再每日去探望。每每見他,他都覺得心底是暖的。
他希望他永遠單純而不知情,卻忘了寧兮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他的親弟弟,那個四歲就能將四書倒背如流的孩子,是多麼的聰明。
他太寵他,連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都無從得知,寧兮仍舊體弱,卻與他的三弟更加親厚,而在望向自己時,眼神裡卻多了疏離和防備。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習得一手游龍驚鴻般的槍法,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明知藥中有毒,卻還是毅然決然的飲進腹中。
一直到他殺了老三,他的寧兮看他時眼神裡真真正正浮出恨意,看的他心慌恐懼,哪怕再想將他留在身邊,他卻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西林入侵,寅都戰亂。洛寧兮憑着十五歲的少年身姿,一擊得勝。從此封王守於寅都與西林大軍周旋。從那之後,他不再單獨出現在他面前。除了威脅,他也竟找不到別的方法讓他來見自己。
彼時他早已是九五之尊,鎮安王與皇上之間勢同水火,他不是不知道,也索性放縱這樣的流言不與約束。洛寧兮人脈極廣手握兵權,這點無論在哪一任帝王眼中都是容不下的一根大刺,可他也裝作不知。彼此相安無事數年,他覺得便是如此,也是好的。
可是墨瀾出現了。
他不知道原來他的弟弟是會真心的喜歡一個女子,爲了她甚至不惜打破僵局;他也不知道這個弟弟原來真這樣狠下心,要與自己兵刃相向。他滅君安墨三家,雖存了私心,卻也是爲了皇權大局考慮。寧兮與他說過,他會走,會從他身邊逃開,也不會要他的任何一樣東西。
他卻只是一笑:“那麼,來奪位吧,把皇位從我手裡搶走,再去做你想做的事。否則,一切都是妄想。”
他自然不會放,他在等他,他知道他聰明,也知道他最後一定不會殺了自己。他願意用皇位去束縛他一生,卻沒料到寧兮用了那樣極端的方式,寧願一把火將自己與心愛的女人活活燒死在營中,也不願作爲勝者或是敗兵來到自己面前。
他從此再也見不到他,身邊江山再廣闊,他手裡卻什麼都抓不住。
想到此處,洛翊兮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得臉色慘白滿頭虛汗,身側的李德連忙替他撫背,卻見他手心裡染出的那抹嫣紅,臉色一變,慌道:“皇上……”
他只是擡手止住他:“不許聲張。”
李德諾諾連聲,眼底卻含了絲淚。他混不在意,慢慢的將手裡的暖爐抱的緊些,再緊些,彷彿這樣做,那些暖意就能沁進心底。
翊兒,翊兒啊……
那樣溫柔的嗓音就在耳邊,他雙目沉沉,意識也恍惚着,看見遠處那個溫婉傾城的女子牽着那個粉嫩可愛的男孩就在不遠處等他。
他擡手欲抓,卻只餘一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