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已來到平北大營後,雖一直由墨瀾負責接待,但是他對墨瀾處處關照,這點全軍上下都是有目共睹。雖說墨瀾本身不願如此,但軍中對墨瀾的態度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改變。
倒不若說,是順着監軍的想法,有那麼些討好的意願。上將之中有人如此,下面的人自然也有。同時有的,大概也有其他一些軍士異樣的目光,以及關於她的傳言。
這種做法其實是會動搖軍心的,墨瀾爲此還打算出言阻止君未已,只是君未已瞭解她,在那之前,他便做的沒那麼明顯,流言不久後也就散了。便只是在些梢枝末節上,還是能看出君未已對她的照顧。當然若非有絕佳的觀察力,是難以發現的。
……
……
清晨,墨瀾剛剛結束晨訓,正準備下去與衆人一起用膳,經過火頭營時,卻猛的被人拉住:“墨墨,我們需要談談。”
墨瀾心中嘆了一聲,板着一張臉:“羅汐,我很忙。”說完便要走。
可是偏偏這個書生此刻的手勁大的驚人:“今日我就在兵醫院,你來之前,我不會歇下。”
“你可以不必等。”墨瀾伸手扣住那隻抓着自己的手,一根一根的將他的手指掰開。這幾日羅汐的氣色十分不好,即便她不是醫者都能很明顯的察覺。然而心中再痛,她亦是隻能忍着——
——她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忍不下去。
眼看着十指被一根一根的掰開,他的臉色也是一分一分的難看,忽然冷笑道:“是因爲君未已?還是因爲我的妻子?或者是——帝都墨府的啞兒呢?”
墨瀾聞言一驚,擡眼看他的時候,卻只看見他琥珀色眼眸裡的無奈和痛心。
“……你都知道了。”
羅汐自嘲的一笑:“墨墨,我不追究你的身份,卻並不代表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明眼的人看着都會明白。”
墨瀾看着他抿了抿脣,卻不反駁。她忘了他也是瞭解自己的人,甚至比起君未已有過之而無不及。
偏偏羅汐又是極其敏銳的人。
那日之後,墨瀾的疏遠,君未已的出現,以及他二人之間那種微妙的羈絆。他看在眼裡,即便覺得莫名的焦心,他還是決定給她時間。
更何況有些東西,他與她一般,是不能說的,即便會被誤解,也會因此受苦,他現在也不能告訴她。但他會解釋,他覺得至少該讓她相信自己的難言之隱。
可是如今她卻連一點時間也不願意分給他。
墨瀾看着他,忽然脣邊也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又如何,既知道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有些東西本來就不該有。”
然後便是轉身,身後的人只是看着她,不喊不追。只是有一點他知道,他絕對不會放她跑掉。
……
……
進入初冬之後,鄔嶺入夜的速度特別快,卯時未至天色幾乎已被黑幕遮蓋。加之天氣寒冷,這幾日的訓練也結束的比往常快。
而那之後,墨瀾只是一個人來到後山的小樹林裡坐着。
君未已身爲監軍,自然還有其他的一些要務,毋須她一直陪同,她便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閒,加上這幾日心情煩躁,總也需要些自己的空間。
比如在此吹冷風,總覺得是能讓人清醒一些。
而羅汐……現在是不是還在等着自己過去呢?
正在發呆期間,有人卻已經不知不覺得坐到了她的身側,同時遞上一隻酒囊。
真是熟悉的場景。墨瀾微微一笑,接過了酒囊:“半夜偷嘴,這可有違軍規。”
身側的人也低聲笑:“墨瀾隨身攜帶酒囊,身上常有酒氣,這次……是秋自露。酒是好酒,可我喝不慣,總覺得嘴裡能淡出鳥來。”接着又道,“雖說借酒未必能澆愁,不過對於我來說,無酒那纔是愁上加愁。”
沈亭好酒這不爲人知的秘密對於墨瀾而言已是習以爲常,可惜這個將軍記憶不好,未必會將酒友記在心上。不過既是知道她心情不好纔來此地共飲,衝着這點她也該感激三分,是以也不多言,只豪飲一口又遞回去。
然後依舊是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亭纔開口:“六年了,身邊的弟兄都換了好幾批,這個地方卻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當年家中窮的連口飯都吃不飽,娘說因爲打仗,因爲北燭的韃子搶了我們的糧食,大家纔會捱餓。我不想餓死,也不想看着別人再繼續餓死,所以,我去投軍。”沈亭又灌了一口酒,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可恨我能力不足,這仗在我手裡打了六年,還是沒到頭。”
墨瀾聽着,心中亦是感慨。
六年征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到凌駕人上的驃騎將軍,他的經歷,比她要多得多。
若沒有沈亭,現在整個鄔嶺會是什麼狀況,整個萬封國又會如何?是早已慘遭北燭鐵蹄踐踏,還是已在西林北燭的雙重夾擊下覆滅?又或者如今守在此地的,是她的父親,中軍大將軍墨文飛?
誰也說不清楚。
墨瀾仰着頭看着滿天繁星,低低的嘆了口氣。沈亭只是饒有興味的看着她滿是惆悵的臉道:“墨瀾,你今年幾歲?”
墨瀾一怔,即答:“十九。”
“十九啊……”沈亭像是及其懷念的念出聲,“與我當年參軍時一個年紀呢。不過你比我好,也有才華,也許過不了太久,這場戰役會結束。”
“你是生來就爲戰爭而存在的,墨瀾。”
沈亭看着她忽然道,墨瀾愣住,這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爲她下這樣的定義。
對於墨文飛而言,她只是一個無用的“兒子”;對於梅氏來說,她是她翻身唯一的籌碼;對於君未已和墨馨而言,她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摯友和兄長……
她學習武藝兵法騎術,承載的只是那個老父對“兒子”的期待,她也只有在學習的時候,纔會得到一點點墨文飛的認可和關懷。是以她拼了命去學,卻從未有一日想過,自己原來也是能馳騁沙場,上陣殺敵。
更不敢期許自己是爲了戰爭而存在,只是抱着滿腹學識才能,讀着萬封國的英雄傳記,遙想那該是怎樣令人熱血沸騰的時代。
她就算名義上是墨府的三公子,是大家以爲未來的小將軍,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
可是今天沈亭卻告訴她,你是爲戰爭存在的。他承認了她的存在,她的價值和她的付出。
她呆呆的看着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沈亭朝她伸出手,暗色的眼眸裡是無比認真的神色:“墨瀾,平北軍需要你,你是我的生死弟兄,你願不願意接受?”
呆滯一瞬,她的手已經握上了他的,兩手用力緊扣,她聽見自己堅定道:“好!”
“那麼,無論這些日子發生什麼,你全都忘記。”沈亭鬆開手看着她,“我要的墨瀾,是最初入營的那個先鋒隊長,那個看起來沉默寡言卻又意氣風發的少年。墨瀾,你能否做到?”
原來自己已經鬱悶到連別人都能瞧出端倪了。墨瀾低着頭苦笑,想來前面說了那麼多,無非只是想讓自己振作起來。
可是沈亭句句擲地有聲,暗色的眼眸裡凝着的認真嚴肅,又豈有半分虛假?
墨瀾沉默了半晌,脣邊染出一抹笑容:“末將領命!”
“不說了,喝酒。”見她給出答案,沈亭眼底滑過微不可見的歡喜。墨瀾點頭,二人便又是無聲的飲酒。
……
……
此後的數日,墨瀾出入主將營帳的次數明顯增加了。
其實二人談話的內容無非就是關於北燭的國情和戰況的發展。現下入冬,加上秋後收糧,一旦糧草充足,戰事再起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墨瀾看着輿圖沉吟,沈亭亦然。二人在交換了一下眼神後,沈亭忽然道:“招新兵。”
墨瀾看着他並不說話,但顯然是認同的。
秋後豐收,糧草充沛的同時意味着戰事隨時再開。不過北燭是遊牧民族,囤積的糧草除了供給戰爭,還需要助百姓越冬,是以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的兵力不可能再往上增長。萬封國內今年是難得一見的大豐收,加之北燭萬封最大的問題便出在兵力的懸殊上,現在招新兵擴充兵力,的確是一個方法。
墨瀾細思了一下道:“新兵的訓練可以交給我,但招兵事宜,還是有專人負責好些。”
沈亭點頭:“你回去將訓練事宜準備一下,別的我會吩咐給別人。下去吧。”
“是。”
……
……
在回自己營的路上,不經意間腳步竟然拐到了後方病醫院門口。
墨瀾頓了步子,只朝內望了一眼,隔着帳幕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晰,然而她卻也只是看看,又默默的離開。
說起來,自從那日之後,二人真的就沒再打過照面呢。
她固然有她需要忙碌的事情,而他……似乎是放棄了嗎?
這樣本該是最好,但是心底裡的鈍痛一點點的蔓延出來,墨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總覺得是不捨,好聚好散也罷。只是哪怕是作爲朋友,她也不想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