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捲起一地殘菊落葉。
夕陽如血,照在柳家村上。
柳家村是一個繁華的小鎮。
他站在夕陽下,望着柳家村。
夕陽下只有他一個人,天地間彷彿只剩他一個人。
他雙手握拳,腰裡彆着一柄刀。
夕陽照着他的臉。他臉上的輪廓分明而兇惡,但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狗孃養的是一個名字,也是一個人。
他的這個名字,是柳家村福貴飯館老闆柳福貴給他取的。
因爲當他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的時候,他就跟這隻流浪的大黃狗在一起到垃圾堆中找食物,有時候還看見他吃大黃狗的奶,人們就知道,他被這隻大黃狗收養了。
大黃狗帶着他到處去流浪,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明天要去向哪裡。
跟他一起成長的那些狗哥狗姐們全都長大,出去流浪去了,只有他還守在狗娘身邊,繼續吃着狗奶。
他吃大黃狗的奶到一歲半的時候,被大黃狗帶着第一次走出藏身的狗窩去流浪。這時的他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
在他兩歲這年,他跟着狗娘流浪到了柳家村,在菜市口的垃圾堆中找食物,被柳家村的福貴飯館老闆柳福貴看見,就給他和狗娘施捨了食物。
柳老闆看見他吃飽了後,大黃狗才吃,非常感動,就過去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盯着柳老闆,學狗叫了幾聲。他只懂狗語,也只會說狗語。
柳老闆知道,要再問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得到的也是幾聲狗叫。
於是,柳老闆就叫他狗孃養的,這個名字就在柳家村傳開了。
因爲能得到柳老闆的施捨,狗娘就帶着他在這柳家村後面的亂草叢中安頓下來。每當別人要欺負他的時候,狗娘就會站在他前面對要欺負他的人狂吠,將這個人趕走。
在他三歲半這年,他跟狗娘與柳家村的惡霸少爺柳豹在柳家村後面的路上相遇。
柳豹拿着他的寶劍,帶着三個下人,站在路中央攔着他跟狗孃的去路。
柳豹要欺負狗孃養的,狗娘就擋在他的前面對柳豹狂吠,想將柳豹趕走。
柳豹大怒,擡腳就對狗娘踢去。
狗娘向後退開躲過。
他一見,趕緊跑進路邊的黃荊叢中躲藏起來。
柳豹見一腳不中,再踢一腳。
狗娘見他已經躲開了,也就不再跟柳豹糾纏,掉頭跑向一邊。邊跑邊回頭看柳豹追來沒有。
柳豹一見,急忙踢起地上拳頭大一塊石頭,對狗娘擊去。
石頭飛上天空,對狗孃的頭狠狠地砸下。
狗娘躲閃不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他想衝到狗娘身邊去,但又害怕柳豹,只好躲在黃荊中眼睜睜的看着狗娘躺在地上喘息,抽搐,哀嚎。他看見狗娘睜着眼睛盯着他,他也緊緊盯着狗娘。這時候,他看見狗孃的後腦勺被石頭砸了個洞,腦花跟着鮮血流了出來,狗孃的嘴裡也流出了鮮血。他嚇得渾身瑟瑟的抖。
柳豹走過去,對還在喘息的狗娘肚子狠狠地踢出一腳。
“嘭”的一聲,他聽見了狗娘骨頭碎裂的聲音,和狗娘最後的一聲哀嚎。他在這聲哀嚎中嚇得一下倒在地上。
柳豹看着已斷氣的狗娘,對兩個下人大聲說:“擡回去,烹了下酒。”
兩個下人就將狗娘擡走了。
他從黃荊中出來,遠遠的跟在他們後面。
他看見狗娘被擡到柳豹的家門前,放在地上。柳家村那些認識狗孃的人都驚訝的圍過去,驚恐的看着狗娘,發出一陣唏噓聲。有的女人還爲狗孃的遭遇流下了眼淚。
他沒有流淚,只感到害怕,躲在牆角偷看着這邊。
一個下人出來用繩子捆住狗孃的後腿,將它吊了起來。
人們看到這裡,就都搖頭嘆息着難過的走開了。
他躲在牆角,看着柳豹的下人將狗孃的皮剝了下來,看着他們把狗孃的頭砍了下來,看着他們將狗娘大卸八塊,提進了柳豹的家裡。
他們將狗孃的皮丟進了垃圾堆裡,就轉身離開了。
他急忙跑過去抱起狗孃的皮跑開了。
從此柳家村的人就再也沒有看見他跟狗娘了。人們都說狗娘死了,他也被餓死了。
但現在他回來了。
穿着狗孃的皮做的衣裳,腰裡彆着柄刀。
這柄刀很特別,它不是鋼鐵所鑄,也不是青銅鍛造,它是由竹子做的。刀身是竹子的,刀柄也是竹子的。刀沒有鞘,柄也沒有飄帶。刀也不寬,也不彎。刀柄及刀身,都是由一整塊二指寬的竹片做成。雖然是竹片做的,但刀鋒很冷,也很鋒利。
刀尖也不尖利,齊嶄嶄的。他的刀殺人時不是用來刺的,是劈。
竹刀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刀柄油光光的,刀身蠟黃。
竹刀沒有寒光,也不危險,跟小孩子的玩具刀是一樣的。
他站在柳家村口,目光仇恨的盯着柳家村裡面。渾身露出倔犟與冷漠,孤獨與寂寞。
他穿着一雙滿是泥灰的爛草鞋,一件到處是破口的黑色衣裳套在狗孃的皮做的衣裳外面;頭上低低的戴着一頂爛草帽。
這頂爛草帽是他從那屋子裡走出來剛出現在人們視線裡的時候,將第一個看見他面孔的人嚇瘋了,迫不得已他纔在垃圾堆中撿了這頂爛草帽戴上,來遮擋他的臉。草帽上有一道口子,他的眼睛正好從這道口子中看見外面。
他的額頭上長着惡包,眼睛深陷,鼻孔就只有兩個孔,沒有鼻樑,嘴如血盆,臉漆黑,整張臉看上去就如惡魔一般。
乍一看見他,彷彿看見的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是從地獄來的一個惡魔。
他離開柳家村,已經十五年了。
柳家村還是那個柳家村。
但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
在這十五年中,他經歷了常人所沒有經歷過的苦難。在狗娘被柳豹殺害這年,他抱着狗孃的皮逃到了一個山村前,他遇見了一個頭發凌亂的老乞丐。老乞丐驚訝的盯着他看了半天,就抓着他的雙臂,摸捏了他的骨骼後,將他帶走了。
老乞丐將他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將他關進了一間屋子裡,丟給他一柄竹刀,叫他練刀。屋子裡只有黑暗,和一個真人一般大小的黑色木偶,就連夕陽照進來都是死亡的灰黑。老乞丐叫他對着木偶練刀。屋子的牆壁上有一個只能放進一隻碗的小孔,老乞丐每天給他把飯從這孔中放進來,每天只給他吃一頓飯。
他在這屋子裡無時無刻的練刀,沒有一點空閒的時間。他將睡覺的時間抽出來,把狗孃的皮做成衣裳貼身穿在裡面,這樣,他就感覺狗娘陪伴在他身邊,他在狗孃的懷裡。
十五年來,他從未走出過這屋子半步,吃在裡面,睡在裡面,他在這屋子裡練了十五年的刀。
他渾身是傷疤,這是他每次沒練好時,被老乞丐用荊棘抽的。
無論老乞丐使怎樣大的勁,抽得有多狠,他都不會哭,連狗樣的慘叫都沒有一聲,就彷彿他是一個已失聲的人一樣。
木偶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發泄的對象,直到他一刀將木偶的頭劈下來,老乞丐才讓他從屋子裡走出來,重見天日,重見光明。
他以爲從此老乞丐會陪伴着他,他將不再孤獨寂寞的時候,就在他看見光明的剎那,也看見了老乞丐在屋子外面五丈遠的地方倒在血泊中,身首異處。
他不知道誰殺了老乞丐,放眼望去,周圍全是大山,看不見一個人影。
木偶毀了,老乞丐死了,他唯一擁有的,和唯一剩下的,就是別在腰間的這柄刀。
這柄刀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夥伴,亦是他的生命。
今天他重回柳家村,有兩件事要做:
一件是找柳豹爲狗娘報仇。
另一件事就是查清他的身世。
他邁步走進了柳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