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不可能!”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少年宮的行政負責人明顯是被人從睡夢中強行拎出來的,一雙睡眼腫到了眉骨上, 襯衫釦子驢脣不對馬嘴, 腳底下乾脆趿拉着一雙拖鞋:“這裡一天到晚進進出出多少孩子?安保都是最嚴的, 連家長進出都得登記, 監控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您說這裡頭有人販子,開什麼玩笑?我用腦袋擔保,絕對不可能!除非那孩子是自己擡腿走的, 要不然就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也進不來咱們學校!”
“陶副, 我們剛纔通過張雨晨手機上的追蹤軟件遠程開機, 已經搜到了大致定位, 在白桃巷附近!”
“白桃巷,”陶然一愣, “怎麼會在白桃巷?”
白桃巷距離這裡的少年宮大約有三站遠,是本市一處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不少網店在這營業,常常通宵徹夜的營業,有批發衣服的、有把小飾品按斤稱着賣的, 大包小包的批發商到處亂竄, 稍一不留神, 就會着了扒手和騙子的道, 又熱鬧又混亂。
對於自己偷偷跑出去玩的孩子來說, 白桃巷太混亂了,也實在沒什麼好玩的, 而對於誘拐兒童的變態來說,白桃巷又太人多眼雜,風險未免過高。
陶然用力一掐鼻樑:“慢着,你先讓我想想……”
他話音還沒落,晨晨的媽媽已經撥開了兩個刑警衝了過來:“陶警官,我聽見了,是不是定位到晨晨的手機了?她在哪?”
半夜臨時趕來的郎喬趕緊過去,攔住她小聲勸慰。
“我明明跟她說了呀,我每天都在跟她講,出去要注意安全,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不要去不熟悉的地方,臨時有什麼事,要隨時給大人發信息,我說得自己都覺得煩,要是這張嘴是鐵打的,都已經磨去一層了……”
常寧一手抹掉眼淚,一手拉着她:“小姑,您別這樣。”
陶然一看見常寧抹眼淚,本來三分的焦躁暴漲到了十分:“小喬兒,你留在這調查監控錄像,你們幾個跟我走,去白桃巷。”
警車從夜色中流星似的劃過,四輪幾乎要離開地面,三站的路,五六分鐘已經趕到,馬上要換季,最早一批秋裝即將上架,白桃巷快要擠成“白毛巷”,摩肩接踵的買賣人憑藉呼吸就創造了局部的城市熱島。
人在其中穿梭,不到三兩分鐘,已經擠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陶然茫然四顧,問技術人員:“能把範圍再縮小一點嗎?”
“正在靠近白桃巷西口,”技術人員的聲音在他耳機裡響起,“對方現在還沒發現手機是開的,陶副,您得儘快。”
陶然衝手下幾個人遞了個眼色,幾個人立刻默契地分頭行動,從幾個方向靠近白桃巷口西側,陶然邁開腿跑了出去,目光掃過每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垃圾車、小貨車、一人高的貨袋……所有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一處也不放過,挨個搜查過去,雖然沒有人拉響警笛,但這一通飛快地搜查下來,白桃巷裡的氣氛陡然緊張了。
突然,陶然的耳機裡傳來技術人員的警告:“陶副,對方發現異狀,關機了!”
陶然緊繃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周遭,正好落在一處大垃圾箱旁邊,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無意中擡頭,兩人正好對視了一眼,那男人停頓了一秒,繼而看清了陶然的制服,把手裡一樣東西扔下,撒腿就跑。
他扔下的東西正是一支白色的手機,背後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小貼畫。
陶然瞳孔一縮:“站住!”
迎面一個批發商正好推着小貨車走過,那男人輕車熟路,猴一樣一腳踩上了貨車邊,在推車的女人驚叫聲裡,小推車上的衣服山崩似的掉了一地,旁邊一輛艱難行進的“電驢子”連忙一個急剎車避開滾到輪下的東西,破口大罵。
混亂中,那男人已經一步跨上了街邊的護欄,身形一晃翻了過去,眼看就要橫穿馬路,旁邊一個小路口猛地躥出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捉小雞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後頸,反手一擰,把人按倒在地,陶然回身撿起那部被丟在一邊的白色手機,重新開機,桌面正是晨晨的貓臉自拍照。
他長吁口氣,大步走到已經被控制住的男子身邊:“人呢?”
那男人被撲倒的時候碰傷了鼻子,五顏六色地一擡頭,他衝陶然露出了帶着哭腔的哀求表情:“我我我我錯了,政府,我這次保證痛改前非,再也不幹了……哎喲……嘶……您、您輕點……”
陶然一把揪起他的領子:“那女孩呢?”
“啊?”
此時,駱聞舟已經開車趕到了少年宮門口。
郎喬一眼看見熟悉的車牌,三步並兩步地趕過來:“老大!”
“什麼情況,陶然呢?”駱聞舟說着,又回頭衝車裡擺擺手,“你先在車裡坐着。”
車裡的人沒聽他那套,吊着一條胳膊走了下來。
郎喬不由得一愣:“喲,費總,你這……怎麼還‘盔甲在身’了?”
“小事故,”費渡擡頭掃了一眼少年宮附近的建築,“有消息了嗎?”
郎喬還沒來得及答話,一輛吱哇亂叫的警車就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少年宮門口,陶然和幾個刑警面色凝重地下了車。
見駱聞舟投來疑問的視線,陶然搖搖頭:“晨晨的手機被盜了,老油條,慣犯,剛從拘留所放出去,他說是有個女孩在路邊繫鞋帶,手機放在旁邊的石頭花壇上,系完鞋帶她就自己走了,把手機忘在那了,所以他只是‘撿’的。”
駱聞舟:“哪條街?什麼時候偷的?”
“應該就在少年宮附近……”陶然用力擼了一把自己的頭髮,眉頭系成了一團,“那小子身上搜出了七八部準備出手的手機,都是今天一天的業績,具體時間地點他自己也說不清。”
“哥,”費渡在旁邊問,“你在慌什麼,怎麼了?”
“我問過常寧,晨晨今天穿了一條碎花裙。”陶然的臉色很難看,聲音壓得又快又急,“如果真是……兇手五天之內連續綁架兩個孩子,這個頻率太高了,說明曲桐已經百分之百……晨晨是五點前後被綁架的,到現在已經超過七個小時了,很可能也……”
“噓——”費渡拍拍他的手臂,“你鎮定一點。”
“我有什麼好不鎮定的?”陶然苦笑,“我又不是孩子家長——這些猜測我到現在都沒敢跟晨晨家裡提……你上次跟我說的可疑人物是個老頭對嗎,你確定嗎?”
“不確定,離得太遠了,”費渡說,“晨晨是個敏感的女孩,我上次警告她注意安全的時候嚇着她了,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就忘了,包括老人和熟人在內,我相信她都不會毫無防備,就算有人騙她出去,她也不會忘了給家裡人發信息。”
“陶副,畫室監控裡找到了那孩子!”
陶然猛地轉身,剛要擡腿走,駱聞舟一把按住他肩膀:“交給我,你負責和小姑娘家長談談,看孩子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家長有沒有得罪什麼人、他們家庭關係怎麼樣——我們不能遺漏任何可能性。”
費渡靠在一邊:“需要我幫忙嗎?”
駱聞舟猶豫了一下:“你算幹什麼的?”
費渡很不要臉地回答:“我算親友團。”
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略帶警告地虛點了他一下,到底還是沒說讓他一邊涼快去。
畫室的監控非常清晰,四點半左右的時候,其他孩子陸續被家長接走了,晨晨一個人坐在教室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老師留下的畫冊,不時往窗外張望,十分鐘的時間裡,她凝視窗戶的時間就有五分鐘以上。
駱聞舟疑惑:“她看什麼呢?”
郎喬:“鏡子。”
駱聞舟一臉莫名其妙。
“小姑娘把玻璃窗當鏡子用呢,看風景只要扭頭就行了,用不着整個人扭過去還湊近,她還用圓珠筆捲了髮梢,”郎喬說,“女孩都懂的……咦?”
她話音沒落,就看見晨晨突然坐直了,整個人略微離開椅子,忽然一笑,站起來飛快地收拾東西跑了——角落裡的記錄顯示時間是四點四十左右。
駱聞舟立刻擡眼去看畫室所在位置,窗戶正對操場。
距離操場最近的建築上的監控也迅速調了出來,能看見晨晨很快跑出了教學樓,朝操場上一羣聚在一起的孩子們過去,攝像頭離得有些遠,只拍到了她在那羣孩子堆裡逗留了片刻,然後和其中幾個女孩一起往監控死角走去,很快離開了鏡頭範圍。
依照現場判斷,她們去的方向應該是少年宮西北角的一排紅色建築。
“什麼情況?”駱聞舟皺眉問,“負責人不是說園區內無死角嗎?”
“西北角那排紅房子是公廁,沒裝攝像頭。”
“那他媽不早說!確定監控視頻上那幾個孩子的身份,立刻找他們問——把地圖拿過來。”
少年宮西北角連着一個小公園,管理十分稀鬆,外圈的草坪已經被散步的居民踩得亂七八糟,腳印與狗屎相得益彰,深處則沒人去,草木瘋長,蚊蟲轟炸機一樣,警犬迅速就位,手電光和狗叫聲此起彼伏。
費渡在一邊若有所思地聽着陶然和晨晨父親的交談。
“我是大概五點五分左右到的,跟她說好了……先在門口打電話,聽見關機,還以爲是沒電了,這纔在門衛登記進去找——可是教室裡也沒有,我當時沒想到她能丟,這是少年宮,跟學校也沒什麼區別,還以爲她是上廁所或跑哪玩去了……我還挺生氣地在她們畫室裡等了一會,等保安已經開始挨個檢查門窗要關燈了,我這纔有點慌,又是四處問,又是讓女老師幫着到衛生間找人……”
晨晨媽一把薅住他的肩膀,一臉涕淚:“她是那種孩子嗎?明明知道大人等她,都不說一聲就自己跑出去……啊?有你這樣當爸爸的嗎?有點什麼事就先想着怪我女兒,孩子要是出點什麼事,我……”
晨晨爸爸被她拉扯了一個趔趄,閉緊了嘴一聲不吭,陶然和常寧趕緊一左一右地把他們倆分開。
費渡忽然開口問:“據說手機上的兒童追蹤系統可以遠程開關機,剛纔警官們應該也是這樣定位到晨晨的手機的,您當時怎麼沒想起來開一下她的手機?”
“我想到了,”晨晨的爸爸露出一個快要崩潰的表情,拼命忍住了,極其壓抑地不斷抽着氣,“可是當時不知道那軟件有什麼問題,一直在告訴我遠程服務連接失敗……我又用不慣這個……”
“晨晨的手機找回來了,”陶然說,“至少還有一半電,應該是您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就被扒手偷走了,會不會是孩子發現手機丟了,自己出去找?”
“在少年宮裡行竊的風險太大了,”費渡搖搖頭,“可能性不高,應該是她出於某種原因,自己離開了園區,從下課到和您約定的時間有半個多小時,她在周邊小店裡買零食、和同學玩……都有可能,但通常不會離開周圍一公里範圍內,這樣只要接到您的電話,她就可以立刻回到少年宮門口——家裡教過她在外面東西被人偷了怎麼辦嗎?”
“教過,”常寧看了陶然一眼,輕聲說,“我前幾天還和她開玩笑,說以後遇到什麼事可以找陶然哥哥,她知道怎麼撥報警電話,實在不行也知道回學校找保安。”
陶然拍了拍她的手背,遞過一個安慰的眼神,輕聲說:“少年宮周圍都是鬧市區,當時是下班高峰時段,應該比較安全,除了西北角的小公園深處……”
“不會的,”常寧尋求慰藉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晨晨膽子很小,看完懸疑故事都不敢一個人睡,她不可能自己往沒人的地方跑!”
費渡突然說:“如果不是自己,是跟同學一起的呢?”
幾個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費渡走到晨晨父親面前:“您第一次嘗試遠程開她手機的時候,大概是什麼時間?”
“六點……六點多了,”晨晨爸爸說,“是她老師提醒我的。”
費渡:“當時怎麼操作的,能給我演示一下嗎?”
“老大,剛纔那邊老師幫忙聯繫上了那幾個監控裡的孩子!”郎喬推開擋在眼前的一簇樹枝,快步趕上駱聞舟,“她們是去衛生間換衣服的,然後又一起跑到了小公園拍照片。”
“拍照片?”
“有個攝影班的孩子要交作業,約了幾個女孩去當模特,有幾個孩子還專門帶了拍照的衣服,就一會,拍完照片,張雨晨要回少年宮,他們就在公園門口解散了,誰也不知道張雨晨後來又去了哪。”
駱聞舟深吸一口氣——壞了。
如果晨晨是和朋友分別之後,發現自己手機沒了,孩子第一反應是落在了拍照的地方,她會返回人跡罕至的小公園裡找——可那小公園不是大街,之後發生了什麼,恐怕就難以追蹤了。
郎喬:“老大,怎麼辦?”
駱聞舟沉吟片刻,掏出手機打給了負責盯梢許文超的人。
“彙報許文超今天的動向。”
“許文超把行車記錄儀拷給了陶副,五點四十分才從咱們局裡走,自己開車二十幾分鍾去了一家快餐店,打包回家,之後一直沒動。”
駱聞舟低聲問:“你確定他一直在家?”
“確定,他窗簾沒拉,人一直在書房裡,沒離開過咱們的視野——怎麼了老大?”
“老大,要麼是咱們懷疑錯人了,”郎喬說,“要麼就是這起案子和曲桐失蹤案無關——我真奇了怪了,世界上怎麼這麼多變態?”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費事兒”。
“怎麼?”
“費事兒”先生在那邊不緊不慢地說:“小偷不是從晨晨身上偷走手機的,他狡辯得有道理,當時確實是拿手機的女孩把它‘忘’在那的。”
駱聞舟立刻反問:“你怎麼知道?”
“張先生六點左右嘗試過用遠程開孩子的手機,但那次遠程失敗了,我認爲他的操作沒問題,這種情況,要麼是當時他們倆其中一個人沒信號,要麼就是孩子的手機電池被人摳出來了。”費渡微微一頓,“小偷沒有必要把電池摳了又安上,也未必會知道那手機上有什麼軟件,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種可能性——那羣孩子裡有個人利用晨晨換衣服或是擺姿勢的時間,藏起了她的手機,在晨晨發現之後,提議她回小公園找,並且自告奮勇地陪她一起去。”
她會很自然地信任自己的朋友,並且告訴對方自己手機上有遠程系統。
“你是說一個孩子——很可能還是個女孩子,策劃了這件事。”駱聞舟抽了口氣,“不但綁架朋友,還會故意把受害人的手機拋出來混淆視聽?這未免也太……”
費渡意味不明地輕輕笑了一聲。
駱聞舟驀地想起了當年那個眼神陰鬱而冰冷的少年,把後面的話嚥了下去。
“你爲什麼會往這個方向想?”
“因爲我警告過她小心大人,熟悉的、陌生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費渡說,“唯一沒有說的,就是和她一樣的孩子。”
爲什麼不能是孩子呢?
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花骨朵一樣,美麗而嬌氣,懵懂又脆弱,全世界都把她們當成潛在的受害人,好像她們缺靈魂短智慧,呵護備至都來不及,怎麼會疑心她們也會犯罪?
駱聞舟掛了費渡的電話,轉向郎喬:“剛纔少年宮老師打電話的時候,有沒有哪通電話一開始不是家長接的?”
郎喬赤手空拳去抓持刀殺人犯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麼恐怖的臉色:“好……好像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