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訶池上寒水微皺,正午的陽光照着水晶殿,一片金碧輝煌。透過那一扇扇琉璃壁,可以看見殿內青翠飄揚,紅橋隱隱,宛如仙境。
蜀主枕在他最寵愛的慧妃懷裡,輕撫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輕輕嘆了口氣。也許他覺得,適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這個孩子來的實在不是時候。慧妃以下頜摩挲他的頭髮,問道:“皇上因何嘆息?”孟昶又是一嘆,道:“最近總是夢到宋軍破城,將愛妃擄往北國,醒來便心驚肉跳,只怕與愛妃相聚無多。”
慧妃嫣然一笑,“皇上不是派人去北漢了嗎?合兩國之力,還怕打不過趙匡胤?”孟昶道:“使者纔去不久,尚無音訊,也不知那劉均肯否與我結盟?”慧妃道:“劉均不會不明白脣亡齒寒這個道理,趙匡胤的野心不在巴蜀一隅,而在整個天下。”孟昶點頭道:“但願如此吧。”話雖這樣說,心中卻不能即刻釋然,瞥見案頭瑤琴,他忽的來了興致,坐起道:“愛妃,再給我唱一遍《清平樂》吧,倘若……”他想說“倘若這一戰敗了,更不知幾時再有耳福聽愛妃一曲清歌。”但覺大戰在即,作爲國君,萬萬不能出此兇言。
慧妃盈盈起身,整了整衣衫、頭髮,端坐到案前,伸出十根春蔥般的手指,按住琴絃。這慧妃生得雪膚花貌,端麗冠絕,孟昶覺得“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遂賜號“花蕊夫人”。在琴棋詩書畫方面,她也頗有造詣,稱得上是位多才多藝的佳麗,這時她已身懷六甲,身體發胖,卻仍掩藏不住她那驚人的美貌。只見她朱脣微啓,蔥指輕撥,兩頰笑渦霞光盪漾,更有種專注、傳神的美態。孟昶正癡迷間,聽她唱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一句方罷,就見一名內侍急匆匆走來,道:“皇上,娘娘,宮外有人求見。”
孟昶大覺掃興,也不問是誰,揮一揮袖道:“不見。愛妃,咱們繼續。”花蕊夫人挺直背脊,望着丈夫道:“皇上若喜歡,閒時賤妾自可爲皇上彈唱千百遍,且看來者何人,莫要誤了大事。”孟昶憮然不悅,沒好氣的道:“是什麼人?”內侍道:“一行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據稱他們有一粒牡丹花種子,長成之後,四季不凋,即便在數九隆冬,仍可凌寒怒放。”孟昶轉怒爲喜,咋舌道:“還有凌寒不凋的牡丹花?這可奇了,快宣。”
花蕊夫人最愛牡丹和芙蓉,孟昶便派人前往各地選購優良品種,在宮中開闢“牡丹苑”,在城牆上栽種大量的芙蓉樹,並下令官民也大肆種植。每當芙蓉盛開,沿城四十里遠近,如鋪錦繡,“芙蓉城”因此而得。令孟昶煩惱的是,到了冬季,百花凋零,他花費巨大心血栽植的牡丹和芙蓉再也難覓蹤影,如何能讓這些活色生香的花長盛不衰?孟昶和花蕊夫人想破了腦袋,並集思廣益,至今仍無結果。陡然間聽說有這麼一粒奇特的花種,夫妻兩個緣何不喜?
進獻花種的自是浪隨心等人。身爲黎民百姓,想見君王談何容易?浪隨心聽說孟昶夫婦甚愛牡丹,靈機一動,琢磨出這麼個辦法。他那“凌寒怒放”的花種自是假的,但等到此花長出來,蜀國即便不爲大宋所滅,又去何處抓人?
衆人入宮後,便被隨處可見的奢華景象深深震撼了,一路之上,鶴沖霄頓足捶胸,痛心疾首,待得見到摩訶池中那五光十色的水晶宮殿,他已是欲哭無淚,只剩無言的嘆息。
到了殿上,衆人拜見孟昶和慧妃,浪隨心將花種捧在掌心,由內侍轉呈孟昶。孟昶一一賜座,將那花種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交給花蕊夫人。花蕊夫人拈起花種,笑道:“皇上嘗言,‘洛陽牡丹甲天下,成都牡丹甲洛陽。’得此奇花,皇上這話纔不虛了。”
衆人見她一副花容月貌,聲音也極甜極美,均想:“孟昶癡迷花花草草、尋歡作樂,把個宮廷布置得仙境一般,再有花蕊夫人這等絕色相伴,人間風流樂事,莫此爲甚,殊不知大難就要臨頭了。”白檸自打見到花蕊夫人,便低垂着頭,漲紅了臉,在這個女人面前,她只能自慚形穢。
孟昶大喜道:“實不相瞞,孤常爲此事殫精竭慮,夜不成寐,幸得諸愛卿爲孤解憂。”
鶴沖霄道:“強敵當前,皇上日思夜想的,竟是此事?”他爲人心直口快,眼看孟昶只圖享樂,本想數落幾句,但顧慮到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尋找“五行補天針”,爲林芳菲治傷,現正山重水複之時,還要指望孟昶指點迷津,遂打消了念頭。
孟昶不悅道:“這個孤自有打算,不勞諸位掛懷。”
鶴沖霄急道:“日前我等在遂州酒肆……”忽聽身旁的浪隨心咳嗽一聲,在他手上按了按,截口道:“我等途經夔州,見浮橋鎖江,兩岸列炮夾防,看似固若金湯,實則不妥。”孟昶撩他一眼,道:“有何不妥?”浪隨心道:“毫無疑問,蜀軍水強陸弱,倘宋軍採取避強擊弱的戰法,適時舍舟登岸,先以驍騎摧毀夾江炮臺,奪取浮橋,再水陸並進,夔州必陷。草民愚見,不如棄沿岸三會、巫山等寨,集結重兵於炮臺附近設伏,若能一舉殲滅宋軍陸上驍騎,水軍自可不戰而勝。”他這番話原本極有道理,鶴沖霄聽了連連點頭,想起自己過夔州時,大讚防線堅不可摧,如今浪隨心這一分析,才知問題頗大,不免暗暗慚愧。
孟昶“哼”的一聲,沉下臉道:“諸位要什麼獎賞,只管開口,勿再提軍國之事,否則,孤便當你們是宋國的奸細了。”浪隨心來時,見蜀軍在長江沿岸大大小小建有十數個營寨,覺得如此一來,蜀軍戰線過長,兵力分散,原本戰鬥力便不強的馬步軍,若在人數上也不能佔據優勢,如何抵擋趙匡胤的虎狼之師?結果便是被各個擊破。倘若蜀軍能將兵力集中在夔州,水陸並重,宋軍必難通過,相持日久,猶可尋機破敵。
可以說,浪隨心的提議非常關鍵,但在孟昶看來,蜀國前方所能依持的要地,便是長江三峽和米倉山等,這毛頭小子借獻花種之名,一開口便讓自己放棄沿江諸寨,不是奸細又是什麼?
浪隨心見說,止住正待開口的鶴沖霄,打個哈哈道:“草民得知皇上、娘娘喜愛牡丹,特獻花種,安敢居功?唯有一事懇求皇上恩准。”孟昶道:“說吧。”浪隨心看一眼林芳菲,道:“不敢欺瞞皇上,這位林公子身患絕症,須得叢帝的一件隨葬品‘五行補天針’方可救命,怎奈巴蜀山多林密,一座千餘年前的古墓,着實不易尋找。故此我等想參閱國庫中的史籍,查找線索,最好皇上指派一位博學的史官,我等也好請教一二。”
孟昶皺眉尋思:“不知那‘五行補天針’是何寶貝,竟有起死回生之能?掘人墳墓本是重罪,何況他們要掘的乃是古蜀帝王墓!叢帝與我孟家雖非一脈相承,但蜀人皆視其爲先祖,掘自家老祖宗的墳堰,那可大大不吉。只是我有言在先,讓他隨意索取獎賞,現在拒絕,大大有失一國之君的風度。”
花蕊夫人見林芳菲脣紅齒白,玉樹臨風,心下已甚喜愛,笑道:“皇上向來聖明慈悲,人命關天的大事,即便你們不獻花種,皇上也會幫這個忙。”她見丈夫躊躇不答,立刻會意,先用阿諛奉承封了丈夫的退路。
孟昶哂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吩咐內侍,“傳著作郎王兆一入見。”內侍應聲而去。衆人對望一眼,臉上盡現歡顏。
花蕊夫人凝視着林芳菲,笑吟吟說道:“林公子一表人材,若生成女兒,也定是個美人坯子。皇上,賤妾與他認作姊弟如何?”她恐丈夫反悔,竟想出這麼個辦法來。孟昶大笑道:“只須愛妃喜歡,有何不可?”
林芳菲臉一紅,急忙遜謝道:“不敢,不敢,草民人微身賤,怎敢與娘娘姊弟相稱?”花蕊夫人掩口笑道:“姊弟兩個,還要分出身貴賤嗎?你這人生性倒還靦腆,愈發招人喜歡。”說到這頓了一頓,嘆口氣道,“我自家原本有個弟弟,甚得我喜愛,可惜他三歲時失足跌落水塘溺亡,至今回憶起來,仍傷心不已。後來我一直想認個弟弟,卻始終未能遇着稱心如意的,今日得見林公子,不知爲何,竟有種似曾相識之感,這個弟弟,我是非認不可呢。”孟昶哈哈笑道:“由孤作主,這事便定下了。傳令下去,晚上在殿內設宴,一來款待諸位,二來慶祝愛妃收了個弟弟,孤得了個內弟。”
林芳菲萬般無奈,只得望向浪隨心,向他求助。浪隨心卻笑道:“此乃天大的喜事,別人求之尚恐不得,方飛,還不快拜見姐姐?”林芳菲衝他一皺鼻子,心道:“你纔是天大的混蛋,這女人妖豔嫵媚,一看便知不是什麼好人。還有這個蜀主孟昶,耽於酒色,奢靡荒淫,我可不稀罕跟他攀親托熟。”但浪隨心已經開口,她沒有辦法,只得上前再拜,叫聲“姐姐”。
花蕊夫人大喜,將她拉至近前,上下端詳,顯得愛不釋手。孟昶忽然抽了抽鼻子,臉上閃過一絲異色,目不轉睛的盯着林芳菲,暗道:“咦,原來是名女子!”漸漸的,頭腦中便現出林芳菲珠圍翠繞、麗雪紅妝的影像。他一生閱人無數,立刻斷定出這是個美人,十足的美人!正要說話,想起花蕊夫人在側,只得暫且忍住,卻忍不住心猿意馬,心底已開始飛速盤算起來。孟昶是個不折不扣的好色君主,繼位後便廣採蜀地美女以充後宮,嬪妃之外另有十二等級,花蕊夫人只不過憑藉絕世的美貌,最得他寵愛而已。
孟昶整天顛倒在女人堆裡,每逢宴餘歌后,略有閒暇,便同着花蕊夫人,將後宮侍麗召至御前,親自點選,揀那身材婀娜,姿容俊秀的,加封位號,輪流進御,其品秩堪比公卿士大夫。每月香粉之資,皆由內監專司,謂之月頭。到了支給俸金之時,孟昶親自監視,那宮人竟有數千之多,唱名發給,每人於御牀之前走將過去,親手領取,名爲支給買花錢。
久而久之,孟昶對女人的研究已達登峰造極之境,並練就了一身特殊的本事。他臨幸過的宮女,無須看面容,只要在他身前走過,他便能根據每個人的香氣,一一辨別出來,百無一失。這時林芳菲與他相距較近,雖然一身男裝,不曾塗脂抹粉,但女兒那特有的體香還是沒能逃過孟昶的鼻子。
花蕊夫人在身旁賜座給林芳菲,關切的詢問她病因、病情,林芳菲一一扯謊敷衍過去。有了這種特殊的關係,衆人也都放鬆許多,你一言我一語,互相交談起來。鶴沖霄趁機低聲詢問浪隨心:“爲何不將趙彥韜等人圖謀叛國之舉告訴孟昶?”浪隨心嘆道:“國君貪淫無度,奢靡至此,若不亡國,天理何在?見到這諸般場景,我便覺此人未必可靠,果不其然,我剛試探着出謀劃策,他便懷疑我們是宋國派來的奸細了。若再提及趙彥韜等人叛國投敵,他必以爲我們心懷叵測,離間他們君臣。”鶴沖霄汗顏道:“我可沒想這麼多,若非你及時阻止,還真是麻煩。”但一想這畢竟是自己的國家,只因一個昏君,便任其消亡,心裡着實不甘。思來想去,苦不堪言。
忽聽一聲斥喝:“大膽老兒,這殿上的東西也隨便碰得的?”卻是不老翁坐這半晌,心煩氣躁,在殿上四處亂轉,扯扯鮫綃帳,瞧瞧青玉枕,對着玉屏風照一照,再去珊瑚樹上彈一彈。孟昶不便阻止,心中卻無比厭煩,在一旁直皺眉頭,一名內侍看在眼裡,立刻代爲斥責。
不老翁捻弄銀鬚,嘻嘻笑道:“不碰便不碰,有什麼稀罕?反正這水晶殿你們也住不長了。”此言一出,衆人面色大變,料知這等不吉不利的話,必將觸怒龍顏。那內侍喝道:“瘋口老兒,你說什麼?”不老翁猶不知死,繼續說道:“老傢伙說的不對嗎?你們只圖享樂,完全沒有作戰的準備,宋軍打進來,這水晶殿還能倖免?”
孟昶忍無可忍,一拍桌子,怒道:“來人,把這瘋子推出去斬了!”幾名御前護衛一擁而上,便要捉拿不老翁。那邊侯青青見勢不妙,叫了聲:“老巴子亂開黃腔,遭生意老!不擺了,咱們擡到(一起)殺出切!”揪住從他身邊擦過的一名護衛,便要摜倒在地。
浪隨心飛身衝過來,將他死死抱住,向孟昶賠笑道:“這二人頭腦不清,喜歡開玩笑,恕罪,恕罪。”林芳菲距離孟昶最近,這時已蓄勢待發,只等事情無可挽回,便用“遊仙掌”中的巧招將其制住,逼其放人。卻聽花蕊夫人道:“今日皇上得奇花異種,賤妾又收了個弟弟,可謂雙喜臨門,實不宜見血光,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那老人家看上去年歲不小,一時糊塗,說些瘋話也在所難免,皇上若跟他一般見識,反倒墮了聖名。”
孟昶心念轉動:“要殺他們,確也不爭一時。”遂道,“看你一把年紀,這次便饒你死罪,坐一邊去,勿再胡言亂語。”不老翁搖頭晃腦的坐回位子上,兀自忿忿不平道:“此處建得這麼漂亮,不就是給人看的?這不準看那不許摸,還有什麼意思?”
浪隨心急道:“老翁,別說了!”不免後悔帶這麼多人進宮,一旦鬧出事來,非但藉助史官、史籍尋找叢帝墓的計劃要落空,便想生離此地也難了。不老翁擡頭看向他身旁的侯青青,笑道:“還是黑小子有義氣,日後老傢伙再不跟你吵架就是。”侯青青瞪他一眼,沒好氣道:“你教個戳鍋漏(幹事盡犯錯的人),跟老子鬧嘴鬧沒趣老,跑來跟皇上鬧,求莫名堂(沒事吃飽了撐的)。”孟昶和花蕊夫人聽他二人說話有趣,雙雙一笑,一場風波就這麼過去了。實不知孟昶已開始打林芳菲的主意,在美人面前,保持風度無疑十分重要,何況殺了不老翁,其餘衆人勢必離開,他便沒有機會了。
又等半晌,那內侍帶着一名老者回來,向孟昶覆命。老者行過拜見之禮,孟昶賜座,道:“這位便是著作郎王兆一王大人,庫藏史籍及編修國史,皆由王大人掌管,對古蜀歷史,王大人頗有研究。”王兆一汗顏道:“皇上過譽了。”看了看浪隨心等人,說道,“楊公公路上已同我說了,諸位要尋找叢帝鱉靈墓對吧?”衆人點頭稱是。
浪隨心嘆道:“在這一帶尋找一座一千五百年前的古墓,直比登天還難,迫不得已,只得求助於皇上,還望王大人指點迷津。”王兆一沉吟道:“古蜀國自蠶叢、魚鳧始,到開明王朝十二世爲秦國滅,上下長達兩千五百餘年,地下會有多少墓葬,可想而知,若不能劃定具體範圍,盲目尋找,只怕一輩子也摸不到頭緒。”浪隨心聽他說話有板有眼,果然像個有大學問的,喜道:“王大人所言不差,我等便是弄不清具體方位,去杜鵑城遺址亂挖,結果一無所獲。”解下那陶罐和石板,呈給王兆一,“這是我們在郫縣郊外西山一座古蜀墓中挖出來的,請大人過目,不知這東西能否提供一絲線索?”
孟昶見那陶罐和石板非常古舊,不像什麼寶貝,又是從墳裡刨出來的,興致愈減,起身道:“你們慢談,我出去轉轉,順便看看晚宴準備如何。”他其實是向掌管宮廷守衛的武德史面授機宜去了。
衆人恭送孟昶出殿,重新坐定,王兆一接過陶罐和石板端詳良久,忽然“啊”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