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祖父聽說我太爺又跑了,長長嘆了口氣對我高祖母說:“就當咱沒生過這兒子,他打小兒就不是個守家的人!”
話說兩頭兒。話說,我太爺離家出走以後去哪兒了呢?他這時候心裡很複雜、也很矛盾,一方面捨不得我高祖父跟我高祖母,另一方面,又反感我高祖父和我高祖母給他結的這門親事,特別是逼迫他跟王小錦圓房這件事,倒不是對王小錦有啥看法兒,王小錦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姑娘,我太爺打心眼兒裡喜歡她,只是上一次的巨大傷害,直到現在還沒能讓他平復,在他心裡,害怕提及跟成親有關的事宜、害怕面對王小錦,看着王小錦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只能讓他想起小玉那具冰涼無助的屍體,只能讓他想起小玉那座孤零零的墳丘,百般惆悵之後,換來的只能是痛徹心扉。
他還沒有做好接受王小錦的準備,沒有做好接受眼前現實的準備,他需要一個過程,很長時間的一個過程,離家出走,也只是在讓他自己暫時不去面對這一切,慢慢渡過這個過程,慢慢在煎熬中接受過去與現在的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我太爺這次離家出走前,做了一些準備,在家裡拿了幾件衣服幾百兩銀票,又拿上些驅邪抓鬼的物件兒,這一切,全被他捲成一個大包袱背在身上,趁我高祖父在房間熟睡、趁我高祖母和王小錦在廚房做飯的空當兒,悄悄溜出了家門,就像個四海漂泊、行色匆匆的旅人一樣,沿着黃河一路東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他只想遠離自己的家,遠離父母的逼迫,遠離王小錦那張讓他想起往事的臉,他要給自己找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好好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一路下來,長途跋涉,風風雨雨,他見識了很多事,接觸了很多人,有好事有壞事,有好人也有壞人。
久而久之,有那麼一天,他終於走累了,想在河面上找條漁船給人家當夥計,停下來駐足一陣子,但是這時候十冬臘月,河裡的魚羣早就潛到深水區,漁船也早就改成貨船跑行運了,加上天氣寒冷,河裡風大浪急,貨船的生意也不是太好,那些船都不願再招夥計。
我太爺沒辦法,只能拖着風塵僕僕的身子繼續沿河東行,白天走一天的路,夜裡就到河岸邊村子裡找戶人家兒,給人家幾十個銅板,吃飯借宿。第二天早上臨走時,把水袋子裡的水灌滿,再讓人家烙些粗麪大餅當作一天的乾糧。流浪的日子,其實也挺苦的。
在我太爺心裡,一直在找他自己嚮往的那個地方,卻一直沒能找到,那地方具體在哪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走走停停,三個月後,時間來到了公元1887年春,也就是清光緒十三年,丁亥年春。
這時候剛開春兒,冰雪消融萬物復甦,輕風吹在臉上暖暖的,就像母親雙手輕柔的呵護,河岸邊兒那些柳樹枝條上,悄悄冒出一層黃綠色嫩芽兒,遠遠看上去,就像被人抹上一層淡淡的青妝,我太爺看着那些枝條笑了笑,思緒隨着風動的柳條回到小時候,小時候,父親總在這個時候折截柳枝,把表皮擰下給他做哨子,他總是高興地吹着哨子滿院子亂跑亂跳……
這個時節,對過去的老百姓來說,是一年中青黃不接的時刻。一年存下來的糧食過完漫長的冬季,已經消耗的所剩無幾,地裡的莊稼和能充飢的野菜還沒有長出來,老百姓們不得不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有些拮据的人家兒會到河邊捋些柳枝上的嫩芽兒,兜回家以後用開水燙了,摻上高粱面兒蒸來吃。
我們這裡叫柳枝上的嫩芽叫“柳須兒”,很形象的形容柳條上的嫩芽毛絨絨的像鬚子一樣。
言歸正傳。這一天,我太爺沿河走了許久不見一戶人家兒,在天將黑的時候,終於看到一個小村子,這小村子不大,目測也就二十幾戶人家兒。在河岸邊兒一排柳樹下,我太爺遇上幾個捋嫩芽兒的村民,看樣子是打算拿嫩芽兒做晚飯的。
我太爺走了過去,跟他們打聽這裡是啥地方,讓我太爺沒想到的是,幾個村民不算友好,愛搭不理,問了好幾聲兒,其中一個才說,“這裡是鄄城。”
再一打聽,鄄城是哪裡?村民勉強從牙縫裡崩出兩個字,“菏澤”。
我太爺這才明白,自己已經順河來到了曹州府菏澤縣地界,也就是現在的山東省菏澤市。
我太爺小的時候,跟蔡府的幾個武師學武,其中一個武師就是山東菏澤人,聽那武師說,他們這裡人的非常豪爽好客,大碗兒喝酒大塊兒吃肉,四海之內皆兄弟,義薄雲天,他們這裡不光男人習武,女人也習武,幾乎人人習武,名副其實的武術之鄉。
爲啥菏澤這裡人人習武呢,是有原因的,等下面再說。
我太爺擡手一指,又問,“河邊兒這個小村子叫啥名兒?”
幾個村民聞言,上下看了我太爺幾眼,把頭一扭,自顧自捋起柳須兒,誰都沒回答,好像沒聽見似的。
我太爺見狀,心裡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這一路走過來,自己也到過不少地方,還沒見過像他們這麼冷漠的人,好像他們跟自己有仇似的,說他們這裡的人豪爽好客,看來是言過其實了。
我太爺耐着性子又問,“村子裡有沒有可以借宿的人家兒,我想在村裡借宿一宿。”
幾個村民一聽,把臉全拉了下來,其中一個矮矮的中年婦女幾乎用威脅的口吻對我太爺說:“年輕人,你最好趕緊的離開這裡,在俺們村子裡借宿,沒你啥好處!”
“大嬸兒,您這話啥意思?”我太爺很客氣地問。
另一個皮膚黑黑的婦女,雖然也拉着臉,相較而言還算和善,她給我太爺解釋說:“俺們村子裡邪性,外人進去就出事兒,你趕緊走吧,再往前走十幾裡地就是‘渡口’,那裡有客棧。”
渡口,我查了下資料,也就是現在的山東省菏澤市鄄城縣董口鎮,經年曆久到了現在,“渡口”被人念成了“董口”,這或許跟當地的方言有很大關係吧。
我太爺聽了一笑,啥邪性事兒他沒見?連河裡的龍王爺都宰過,還有啥邪性事兒能嚇着他?我太爺臉上帶着笑意,好奇地問:“怎麼個邪性法兒?”
我太爺這話一問出口,幾個村民臉色同時一變,柳須兒也不摘了,扭頭就走,走的還挺倉惶,弄得我太爺莫名其妙。
不過,我太爺從幾個人走路的步伐裡看出來了,全都練過。他心說,豪爽好客言過其實了,人人習武倒是真的。
這個時候呢,我太爺真的走累了,肚子也餓的咕咕亂叫,要是到那婦女說的“渡口”還要走十幾裡地,他不想再往前走了。
思來想去,我太爺決定在村子上借宿一宿,管它有多邪性呢,說不定是這些人危言聳聽。
我太爺不但一身武藝,還兼備驅邪捉鬼的手段,驅邪捉鬼人要是給邪性事兒嚇着了,那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這時候,還不到打落更的時間,大概也就是晚上六點半左右,是該掌燈的時候。
進了村子以後,讓我太爺沒想到的是,這個小村子居然家家關門閉戶,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大晚上的連個燈都不點,整個村子裡不但烏起碼黑,還死氣沉沉的,置身其中,叫人心裡直打哆嗦。
我太爺忍着那種奇怪感覺在村裡轉了一大圈兒以後,發現只有一戶人家兒院門開着,站在院門口兒喊了幾聲,沒人答應,走進院裡一看,房門也是開着的,裡面黑漆漆的,又在院裡喊了幾聲,還是沒人答應。
我太爺心裡挺納悶兒,左右看看,也不見個人,又累又餓,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幾步走進了房間。
這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房間裡光線非常不好,空氣裡充斥着一股子焚香和燒紙味兒。
我太爺站在房間裡又喊了兩聲,見還是沒人答應,回手把身上的大包袱解下放在腳前,從裡面掏出半截兒蠟燭,用火鐮點着以後舉着朝房間一照。
就見房間裡很空曠,正中間一字排開放了三口黑漆大棺材,在三口棺材前面分別放着一個火盆和一個香爐,裡面有很多燒盡的殘灰。除了這三口大棺材和火盆香爐以外,房間裡再沒其他物件兒。
我太爺心裡納悶兒,誰家沒事兒在屋裡放三口棺材呢?
這時候,他發現房間左右還有兩個裡屋,舉着蠟燭分別走進裡屋看了看,兩個裡屋也是空的,別說沒人,也是連個其他物件兒都沒有。此情此景,看起來都有點兒詭異。
不過,我太爺不管這些,房子裡沒人更好,雖然沒吃的,至少這一夜有地方睡了,還不用給人家房錢。
這時候,他再沒之前那麼拘束了,從兩個裡屋裡挑出一個自己比較滿意的,其實也沒啥好挑的,都是空空如也,又跑到外面抱來一大堆稻秸,在屋裡給自己鋪了個厚厚的草窩兒,又把褲腰帶勒了勒,鑽草窩兒裡睡上了。
睡到半夜,出事兒了,外屋那三口大棺材傳來了異常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