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行善爲根,以積德爲本。”
王守道說過的這句話,後來成了我們家的家訓,一直傳到現在。我希望,在我之後,它會繼續傳下去。
我高祖父從那天開始,正式隨王守道學藝。咱就用“學藝”這個詞兒吧,我真不知道學這些東西該用啥詞兒更準確。
剛一開始,王守道啥也不教我高祖父,就是叫他每天夜裡看着計時用的燃香,到了時辰以後,跟他一起出去打更。
古時候一夜需要打五更,第一更,叫打落更,時間是現在的晚上七點左右;第二更,叫打次更,晚上九點左右;第三更,叫打鬼更,晚上十一點左右,言說這個時辰,陰曹地府裡的小鬼就會跑到陽間來玩耍,活人撞鬼一般都在三更以後,也就是現在的晚上十一點以後;第四更,叫打晨更,凌晨一點左右;第五更,叫打末更,也叫打雞更,凌晨三點左右,末更打完以後過不了多久,雞就該叫了,這時候陰曹地府的小鬼回陰間,陽間的人們呢,基本上也就該起牀了。
打更的時候王守道和我高祖父一前一後,王守道喊着說辭走在前面,我高祖父敲着梆子走在後面,每天如此。
我高祖父當時雖然年輕,卻沒有年輕人那種心浮氣躁的心態,很穩重,師傅不教他本事,他也不着急,每天叫幹啥幹啥。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準備打落更的時候,也就是打頭更的時候,王守道對我高祖父說:“宣義呀,到今天你跟着師傅九十九天咧,常言說,看人九十九,生旦淨末醜,你跟着師傅九十九天咧,師傅也看了你九十九天咧,我看你這孩兒真不錯,人實在,是塊傳家嘞好料子,從今天開始,師傅就傳你點兒簡單的口訣,等你把口訣背熟以後,師傅再傳你別勒。”
宣義,是王守道給我高祖父取的字,我們家祖上不是啥書香門第,家裡人能給取個像樣的名字已經很不錯了,沒那麼多文縐縐的道道兒,但是王守道總不能直接喊自己徒弟的大名,就給我高祖父取了這麼一個字號。
從王守道和我高祖父說過那句話以後,每天晚上就剩我高祖父一個人打更守夜了,用王守道的話說,這是叫他練膽兒,抓鬼人如果不把膽子練出來,本事再大也是個白搭。
從那天起,我高祖父一邊打更練膽兒,一邊背誦那些驅鬼、抓鬼、招魂等等口訣。說真的,我高祖父這人除了實在之外,沒啥突出的地方,大字不識一個,學這些東西,資質差了點兒,足足打了半年更他才把這些口訣全部背熟。我奶奶當年背口訣的時候只用了半個月,我笨了點兒,也不過用了兩個月,當然了,這跟年齡也有很大關係,我高祖父學的時候比較晚,不像我們,從小學起,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比較強。
半年以後,王守道開始教我高祖父一些實際用到的物品,用當代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法器,我們稱它們爲“行器”,念hang,不念xing。
一般的行器有,紅頭繩、桃木楔、墳頭柳、墨斗線等等,這些是最普通的,也是最常見的,也有些不普通不常見的,以後會提到的。
前面說了,我高祖父資質一般,口訣加這些行器,我高祖父前後總共用了兩年半的時間才完全掌握。
三年後,也就是我高祖父二十三歲那年,就在這一年,我高祖父才正式跟着王守道學習一些實質性的東西。所謂實質性的東西,其實主要就是實踐,這個時候每次有人找上門來求助,王守道就會帶上我高祖父一起去,之前一直沒帶他去過,只是給他口述過一些抓鬼驅邪的方法,從沒讓他實際操作過。
等接觸到實質的東西以後,難纏點兒的,我高祖父在一旁看着,王守道親自動手,一邊施術,一邊苦口婆心的教,言傳身教。容易點兒的,由我高祖父動手,王守道在一旁看着,哪裡不對了,出言提醒一句。
可以說,我高祖父比我和奶奶的優勢就在於,過去那些邪乎事兒多,他經歷過的、見過的也多,可以說實戰經驗豐富。到我奶奶那一代還好些,兵荒馬亂的邪乎事也不少,可是到了我這一代,積年累月不見一回,就是遇上了,也不過是些小打小鬧兒,什麼迷路了(鬼砌牆)、上身了(鬧撞客)、小孩兒夜哭了(大人夜出,帶到家裡不乾淨的東西),當然了,也遇上幾次厲害的,這個,得等到講我自己的經歷時再說。
咱把時間再返回到我我高祖父那時候。1855年春,也就是清咸豐五年春,乙卯年,這年我高祖父二十八歲,父親去世;次年秋,也就是1856年秋,母親去世。這時,高祖父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均已成家,高祖父卻依舊單身一人,依舊在隨着王守道學藝。
1859年,也就是清咸豐九年,乙未年,這年我高祖父三十二歲,正式出師,從學藝到出師,我高祖父歷時十二年。可以說,他這學藝時間有點過長了。
就在這一年,我高祖父知道了自己師傅王守道的真正年齡,原來,王守道這年剛好一百歲整。
寫到這兒,可能會有朋友提出異議,之前那個董有財不過五十多歲,十二年後也不過六十多歲,喊一個一百歲的老頭兒表哥好像有點說不過去。這個,只能說王守道輩兒小,董有財輩兒大,特別是這種遠方表親,有時候輩分都是混亂的,親叔大侄兒這種事都是常見的,又可況這種遠方表兄弟呢。
前面說過,幹我們這行就是給自己積陰德,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長壽,我們家這幾代人都很長壽,壽命最少的也在85歲往上,王守道活一百歲並不算稀奇,加上他是童子身,一直保着身體裡的那口真元,長壽是肯定的。
王守道雖然打了一輩子光棍兒,但他不想自己的徒弟也跟着他一起打光棍兒。我高祖父都三十二了,王守道替他着急,他自己沒兒沒女,就想着自己徒弟能有個孩子給他抱抱。
我高祖父這時候爹媽也沒了,家也分了,徹底跟了王守道,並且接替了王守道的一切事宜,每天晚上打打更,有人請的時候,出去給人辦辦事。我高祖父這時候已經把王守道當成了自己的親爹孃,王守道待他也像親兒子一樣,每次辦完事,我高祖父都會帶些酒菜回來,爺倆就在小屋裡高高興興的吃吃喝喝,日子過的也算逍遙自在。
不過,每次王守道一提到讓我高祖父討媳婦兒的事兒,我高祖父就蹙眉頭,用他自己的話說,俺倆弟弟都有孩子咧,俺劉家有後咧,俺成不成親的麼啥,只要俺跟着師傅就行。
王守道每次聽他這麼說,就免不了數落他一頓。不過像我高祖父這麼大年齡的,在那個年月討媳婦兒真不算容易,那時候女孩子十六七歲就出門兒了,十八歲就算老姑娘了,想找個二十歲的黃花大閨女都難,再說條件太差的,或者成過親的寡婦,王守道還看不上,怕委屈了自己的徒弟,想找個像模像樣的黃花大閨女吧,人家又看不上他,主要是年齡太大了,我高祖父也不像那些大戶人家有錢有勢,能討到三房四房的。
每次聽奶奶講到這兒,我都替我高祖父着急,我就會說,不會去山裡頭買一個呀,我奶奶就會把臉一繃,狠狠訓我一頓,買媳婦兒損陰德,咱們家裡的男人就是打光棍,劉家絕了後,也不能幹那種事兒!
六年後,也就是1865年,清同治四年,乙丑年。這年我高祖父三十八歲,王守道一百零六歲,這個時候的王守道身體日漸衰退,基本上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不過他還沒忘記讓我高祖父討媳婦的事兒,言說要在自己閉眼之前抱一抱徒孫子。
同年夏,有這麼一天,我高祖父剛剛打完五更回家,準備吃點東西睡覺,就在這個時候,聽到外頭有人敲門。
高祖父把門打開一看,門外一前一後站着兩個人,前面這位我高祖父認識,三王莊本村的一個老人。老人後面那位,看着眼生,不像本地人,而且一身綢布長衫,書生打扮,年齡約莫在四十三四歲的樣子。
在那個年月兒穿長衫的人都是有身份的,這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不俗,用現在的話說,至少是個有身份的知識分子。魯迅先生的作品《孔乙己》裡有明確說明,分爲短衫幫(代表貧窮),長衫幫(代表富貴),由此可見一斑。
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中年人既然被村裡老人帶來敲門,說明是有事找他們師徒幫忙。
高祖父趕忙把兩人請進屋裡,這時候王守道還在裡屋睡覺,身體不行了,覺也多了,而且總是睡不醒。
我高祖父也就沒叫醒他,一個人接待了老頭兒和中年人。
出事兒的,是中年人的小女兒,中年人倒是不怎麼說話,幾乎都是同村這位老頭兒代訴的。
等老頭兒說完,我高祖父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