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鐵路走了三天,途中經過了不下五座火車站,不過我父親兩個都沒搭火車。爲啥呢,這時候我父親跟王思河心裡的危機感沒了,只剩下年輕人探索未知的跟冒險精神,兩個人合計着,好不容易揹着家裡大人跑了出來,要玩就多玩幾天,反正回到家以後不是捱揍就是捱罵。再加上,他們這一路也並不寂寞,路上遇上了很多人,有的是單獨行動的,有的是成羣結隊的,那些成羣結隊的,有一些還舉着大紅旗,紅旗上面寫着“緊緊跟隨”“不怕萬難鬧革命”等字眼兒。
後來跟人一打聽,這才知道,這些人有些是沒能擠上火車的,有些是爲了效仿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徵、故意走着去北京的,這些人裡故意走着去北京見的佔了大多數。
這時候呢,我父親身上帶的五毛錢已經花光了,王思河因爲家裡人看的緊,來時一分錢都沒能從家裡偷出來。兩個人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飢腸轆轆。這時候他們發現,冒險精神不能當飯吃,兩個人就尋思着怎麼能弄點兒吃的。
眼看着從自己兩個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些人,一個個精神抖擻,好像吃的很飽似的,我父親心裡就納了悶兒了,因爲有些人身上穿的那衣服還不如自己兩個,說明他們家裡更窮,就這德行的,他們身上能帶多少錢?這一路走過來,不早就餓死嘛?想不明白。
又往前走了能有四五里地,進入了一片荒蕪地帶,他們也不知道這是到了哪兒了,看着亂七八糟的,除了兩行平行的火車道以外,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亂石跟枯草,別說村莊,連棵樹都沒有。兩個人走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中,越走越感覺瘮得慌。
就在這時候,打對面遠處來了幾個人,看那身影,幾個人的年齡應該都不大,不大一會兒,走到了近前,我父親打眼一看,居然是幾個孩子,最多也就十一二歲,像是小學生。三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幾個孩子胳膊上都帶着紅袖箍,上面寫着“某某鄉紅衛兵”。
這一路走下來,我父親兩個也見過不少小學生徒步上北京的,不過從沒見過單獨行動的,之前那些孩子都是由大孩子帶着,眼下這幾個小毛孩子膽子可夠大的。
王思河這時候低聲跟我父親商量,“哥,趁着這時候沒人,咱過去問問那幾個小孩兒,看他們身上有吃的沒有,要是有,叫他們給咱們一點兒,要是不給,咱們就搶。”
我父親看了王思河一眼,說道:“你長點兒出息吧,搶小孩子的東西,咱再往前走走,要是有村子了,咱到村裡找點兒吃的。”
王思河把嘴一撇,說道:“你可拉倒吧哥,就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你還指望有村子,咱要是把這幾個小孩兒放過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我父親又看了看那幾個小孩兒,沒說話。王思河這就要朝那幾個小孩兒走過去,我父親一擡手,剛要攔他。不曾想,那幾個孩子居然朝他們這裡走了過來。我父親心說,這不是上門兒來挨搶了麼。王思河這時候趕忙停住了腳步,兩個人默不作聲看着那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來到我父親他們兩個跟前,那個小女孩挺有禮貌,看了看我父親,又看了看王思河,估計感覺王思河看着面善一點兒,開口問王思河:“哥哥,前面是不是快到北京了?”
一聽口音,居然還是河南老鄉,王思河卻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們有吃的嗎?”
幾個孩子同時愣了一下,小女孩反應最快,嘴裡回答着,有有,趕忙打開自己身上那個“雷鋒式”的綠書包,從裡面拿出了兩個小孩兒腦袋大小的白麪饅頭。
我父親跟王思河一看是白麪饅頭,眼睛都直了,王思河一把從小女孩手裡搶過來,遞給我父親一個,兩個人像餓死鬼投胎似的猛啃了起來。
王思河啃的最快,三五口把饅頭吞下了肚,又問小女孩兒,“還有嗎?”小女孩看了看旁一個小男孩一眼,小男孩趕忙從自己的揹包裡掏出兩個大燒餅。
王思河又是一把搶了過來,不過這一次他沒吃,直接塞衣兜裡了。
小女孩看着王思河那餓死鬼的樣子笑了,又把另一個男孩包裡的幾個燒餅拿出來,給了王思河。這讓我父親跟王思河兩個都挺詫異的。
王思河詫異的是,現在的孩子咋這麼老實呢,不用搶自己就“坦白從寬”了。我父親詫異是,這幾個孩子,哪兒來這麼多吃的,那燒餅不像是他們從家裡帶出來的。
我父親啃着饅頭問他們,“你們也是去北京見的吧?”
幾個孩子點了點頭,我父親又問:“你們來的時候,家裡給了你們很多錢嗎?”
幾個孩子又搖了搖頭,小女孩兒說:“俺們來的時候,俺爸媽一分錢都沒給俺們。”
一聽這話,正忙着往兜裡塞燒餅的王思河問了一句:“那你們哪兒來的錢買燒餅?”
“紅衛兵接待站給的呀。”幾個孩子異口同聲回道。
我父親跟王思河都是一愣。小女孩接着說道:“路上每個鎮裡都有接待站,到站裡每個人發兩塊錢,三斤糧票……”
“啥?”一聽這話,王思河手裡的燒餅差點沒掉地上,還他孃的有這種好事兒?忙問:“那接待站在哪兒呢?”
小女孩扭頭朝身後一指,“離這裡很遠就有一個。”
王思河看着小女孩身後那個“很遠的地方”愣住了,估計在埋怨自己兩個傻的還不如幾個孩子,差一點兒就打算要飯回家了。
小女孩旋即又問王思河,“哥哥,前面是不是快到北京了?”
王思河沒回答,我父親忙說:“還遠着呢,還得走上三四天呢。”
幾個小孩兒聽了略顯失望,小女孩給我父親道了聲謝。我父親問小女孩兒:“你們走了幾天了?”
小女孩兒回答說:“俺們走了十幾天了。”
我父親一聽,扭頭看了看還在發呆的王思河,原來自己兩個的迴路也還長着呢,還得十多天走呢。
走出這片荒蕪之地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就在我父親兩個準備找個草窩睡覺的時候,前方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壓壓的輪廓,看着像是個鎮子。王思河說,前面肯定有紅衛兵接待站,咱們到那裡領上幾塊錢再說。兩個人振奮精神,加快了腳步。
這個鎮子具體叫個啥名來着,我父親已經不記得了,因爲在接下來的路途中,他們路過了很多鎮子,不可能每個鎮子都能記得名字。
走進鎮子的時候,大概已經晚上九點多鐘,路上的行人很少,不過偶爾還是能遇上一兩個。我父親兩個跟人一打聽,鎮子裡邊兒還真有個紅衛兵接待站,不過得有村裡或者學校的介紹信才能領錢。
兩個人很快來到了接待站,不過這接待站門口掛着某某小學的字樣,原來是所學校。大門開着,校園裡空落落的,裡面的人好像都已經睡下了,兩個人仗着膽子走了進去。
這所學校裡好幾間房子,從房子的樣式來看,過去這裡住的應該是個大戶人家。其他的房子門全都關着,只有一間房門開着,我父親跟王思河兩個沒出聲兒,走到門口探頭朝房子裡面瞅了瞅,裡面烏漆麻黑空蕩蕩的,沒有桌椅板凳,在房子中間的地上,躺着兩個黑乎乎的玩意,像是兩個人。
王思河跟我父親商量着,不行咱也在這裡睡一夜吧,有牆有房頂,總比躺草窩裡四面透風強。我父親一聽,也就點頭答應了。
兩個人沒敢往屋裡去,怕驚動了地上那兩個人,在門口找了塊地方,就這麼躺在地上睡了起來。
睡到半夜,我父親感覺這後背咋這麼涼呢,就像身下枕着個冰疙瘩似的。話說他能不涼嗎,這時候已經是深秋季節,啥也不鋪躺在冰涼地面上睡覺,短時間內還可以,時間一長誰也受不了。
我父親給凍醒了,不過他沒捨得起來,走了一天的路早就累壞了,別說涼,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想起來。
翻了個身,我父親繼續接着睡,不過,他怎麼也睡不着了,一是冷,二是這心裡頭也不知道因爲爲啥,總覺得特別悶得慌,就好像給什麼東西壓着上不來氣兒了似的,這鼻孔裡,還隱隱聞到有股子腥味兒。
突然,房間裡傳來“吧嗒”一聲,很清晰,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房頂上掉下來跌在了地面上。緊跟着,旁邊的王思河傳來“啊”地一聲驚叫。我父親這時候側躺着,趕忙把眼睛睜開了,“啊!”我父親也叫了一聲。
就見一張女人臉,幾乎跟自己鼻尖兒對着鼻尖兒,眼睛睜着,死死瞪着自己,那眼睛珠子都是血紅色的。
我父親大叫的同時,騰一下從地上坐了起來,還沒等弄明白怎麼回事兒。房子外面出來傳來哈哈哈的鬨笑聲,聽着人數還不少,有男有女,緊跟着,幾束明晃晃的光柱從門口射進來落在我父親臉上,導致我父親眼睛都睜不開了,趕忙用手遮擋。
一片白光與笑聲裡,一個帶着戲虐的聲音傳來,“你們兩個膽兒真肥,那個派的?”
我父親用手擋着光,不過依舊耀眼的要命,他不知道啥東西能這麼亮,就跟幾個太陽似的,我父親隨口回道:“二七公社的。”
聲音再次傳來,帶着一絲諷刺:“你們二七派的都是革命英雄啊,敢跟死人睡一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