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漁。”
李嫣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輕柔而讓人感到熨帖。
原本在輿圖前面發呆的陸鴻一驚而醒,轉過身看着一身戎裝的她,微微笑了笑,彈出臂膀便牽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身前靠。
李嫣下意識地微微掙了一下,不過一方面並非出於本心的抗拒,一方面膂力本身也不及對方,因此她的手在陸鴻寬大的手掌之中只是縮了半寸,便老老實實地留在了那裡。
她的人也很快便貼在了對方的身上。
當然了,此時的帥帳之中並沒有別的人在。
即便他們已經不是初次在一起了,但是平日裡嚴肅冰冷的李嫣,此時仍然是表現出一抹嬌羞來,低着頭紅着臉細着聲音說:“這可是軍帳……”
好在陸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打算,而是拉着她的手,又轉過身去看那幅還算詳細的輿圖。
李嫣見了他的模樣,也從羞意當中清醒下來,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輿圖之上清清楚楚地用筆墨畫了兩個圈——澤州和韓城。
並且在這兩個地方中間,還有一條虛線相連,結合剛纔議會上說的話,她便很輕易地猜到了他的用意。
剛纔在議會上,陸鴻在大家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後,便結束了所謂的“討論”——這個討論的用意,其實就是讓所有人明白的他的意思——然後徑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並且直接拍板!
向神都方向增援,協助御駕突圍,然後……等待下一步指令。
同時他也明確表示:不去太原!
不去太原的話,那麼這個所謂的“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就是新的目標,皇帝御駕該去的目標。
當然了,這個目標是由陸帥和陳州王決定的!
此時李嫣的手指沿着那道虛線緩緩地劃到韓城的位置,問道:“你打算……帶聖駕到韓城?”
陸鴻看着她笑了笑,說:“不是我打算,是陳州王的打算。”
她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也露出了幾分狡黠的笑容,然後搖頭嘆道:“好像有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就連田將軍也是。”
田將軍就是曾經提出“靜觀其變”的田永年。
即便是他這種立場鮮明的人,在明白了陸鴻的深意,聽到了他的表態之後,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牴觸情緒。
這正是陸鴻所要的結果——但凡是明白的人,便不可能再站出來反對他的任何決定!
他們要明白的事情就是——現在整個兒的東線戰場上,陸鴻說了算。
陸鴻開這個議會,根本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明白這一點,確立隨後的路線只是個附加議題……
同時也是給這些人打個預防針:以後我們可能會做一點兒出格的事情,聽命行事,不要大驚小怪!
不得不說,這個效果已經達到了。
因爲田永年那個傢伙甚至乾脆都喊出了尊陳州王而廢豐慶帝的口號,儘管其原話只是“靜觀其變”四個字。
所以除了割據一方這種最極端的行爲,再也不會有比田永年的想法更出格兒的了!
畢竟咱們差一點兒都做出廢皇帝的事情了,所以別的事都不算事,哪怕是挾持聖君呢……
這就是一種
心理暗示,而且,很有效果。
對了,陸鴻恐怕真的要挾持一次豐慶帝了。
從澤州開始,挾持到韓城。
“到韓城下一步怎麼辦?”李嫣問道。
“還沒想好。”陸鴻如實地告訴了她,“準確地說,是沒選好。”
然後他指着韓城的方向解釋說:“韓城地處大河與汾水的夾口,和天門兩處互爲犄角,易守難攻,是個站住腳跟的好地方。然後有兩個路線,一條直接向安西撤退,幫助司馬巽打退吐蕃之後再取安西軍殺回來。”
李嫣的目光在韓城上下轉了轉,然後伸出蔥白的食指,點着陝州道:“還有一條路難道是攻略陝州,然後反過來攻打關中?”她看着面前的人,“所以,你想方設法讓姜炎從西線調人過來,是想削弱西線的力量,爲奪取關中做打算?”
她之所以猜是關中長安而不是京畿神都,是因爲打京畿太過兇險,幾乎是將自己送進虎口之間、腹背受敵之境!
陸鴻看着她認真而聰慧的模樣,心中愛憐之意頓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卻搖了搖頭說:“你的思路很對,但是未免有些小氣了。”
李嫣靜靜地聽着,而且並沒有因爲他對自己這句不怎麼高的評價而着惱。
她知道,以她自己如今的格局和所處的位置,確實只能夠想到這麼多,也只能看到這麼多。
陸鴻所說的“小氣”,指的就是她的格局和高度限制,而並非在批評她的眼光和能力。
事實上,她有自己的主見和想法,也有自知之明,在用兵這件事情上面,她的陸鴻有着天生的能力,比她更是強過十倍。
在最近這兩個月當中,她越發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而且在她的感覺裡,陸鴻的兵道在最近更是進步神速!
——五月時他們與唐軍的戰鬥是五五開,六月時勝率基本保持在七成。
這與頭兩個月平海軍連敗十幾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二條路雖然與你的想法不同,但確實險之又險,但我卻更傾向於這條路。”陸鴻沒有對自己剛纔那番評價做過多的解釋,他知道她能懂,就像他也懂她。
他的手指在輿圖上畫了一個大圈,很大的一圈,把關內道和京畿道全都包括了進去,甚至還包括太原、陳州。
“我不止要關中,這些,我都要。”他忽然神情嚴峻地說,“但是,我必須放棄一些別的——比如安西。”
他在說着這些取捨的時候,彷彿一個真正掌控天下的元帥,以氣吞山河之勢給這個計劃定下了基調……
李嫣彷彿隱隱然猜到了甚麼,這條路果然很兇險,比第一條,還有後來她自己思考的那一條都要兇險。
因爲追求很高,目標太大!
陸鴻自己也好像並沒有多少把握,他看着已經熟悉無比的輿圖遲遲未曾出聲,似乎是不敢說,甚至不敢想。
但是,最終他還是開口說了:“我要放棄安西,把司馬巽調回來!聖駕留在韓城等待司馬巽,至於我……我要打太原!”
“太原?!”李嫣縱然猜想到他的計劃一定極盡瘋狂,但是真正聽到他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才知道真正的瘋狂是甚麼……
眼前
有三十多萬唐軍如狼似虎,他卻要去打太原?
太原雖然是臨泉王和王睿的地盤,可再怎麼說也是咱們大周的國土啊!
李嫣縱然再是冷靜,再是聰明,又如何能猜到他真正的意圖?
“我打太原,姜炎就會打太原!等到姜炎和王睿狗咬狗的時候,我接了突騎軍便回韓城,同司馬巽會合,然後再打太原!”
李嫣眼中一亮,拍手道:“沒錯,你去打太原的話,姜炎肯定以爲聖駕就在太原,即便他先得到任何消息,到時候也不會相信,因爲他信你!”隨即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但是你與司馬將軍會合之後,爲甚麼又要再打太原?”
在她看來,此時兵力充足,正是打下關中或者京畿,並且切斷唐軍後路的最好時機!
“因爲姜炎若要打太原,他的戰線就很長很長了……我要在他最脆弱的時候,解決他!”陸鴻望着面前輿圖,彷彿變成了一座奔騰狂熱的沙場,無數的軍隊在其上舍生忘死的戰鬥。
那些刀光,那些劍影,那些鮮血與旗幟。
有吶喊,有嘶吼,有急促而高亢的號角。
有勝,有敗。
有生,有死。
曾經姜炎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難以戰勝可無法趕超的神話,但是,此時他卻充滿了信心。
不是因爲他自恃強大,而是因爲,如果他這個計劃能夠順利執行的話,到時將會是他們三位師兄弟並肩戰鬥——他相信這個組合是無敵的!
韓清、司馬巽、他自己。
他之所以費盡心血設計出這樣一個計劃,也是想了一個夙願——神機門人之間的夙願。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李嫣眨着眼睛問,“即便我們把姜炎的主力吸引到了太原,但是你若離開,又怎麼保證韓城的安全?”
陸鴻看着她笑了起來,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的纖腰:“有人會保證!”
是的,若不是想到了司馬巽,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聖君的身邊一直都有一個人始終未曾出手。
這個人無疑很強大,也很值得信賴,因爲那就是他的老師——盧樑!
交給他的老師,交給神機將軍府,便可以了……
更何況,他費心巴力地讓姜炎調了差不多十三萬大軍過來,還不就是提前減輕西面的壓力?
韓城就在大河以西。
……
……
沉悶的夜色裡,盧樑坐在深宮之中的一處涼亭之內,從袖筒之中摸出一支封口嚴密的竹筒。
他捻開了火漆,取出了一封書信。
信上的字體中正平和,看起來頗有一些無慾無求心境。
這是他小弟子給他的信。
“字倒是越來越好了。”他微笑地想着,然後仔細地看着信,“唔……韓城,倒是個好地方。”
越往下看,他的神情便越發凝重起來,隨即臉上的凝重漸漸化成了一縷笑意。
“拉上兩個師兄便罷了,何苦再拖上我這把老骨頭……”
他自言自語着,伸出修長而有些蒼白的手指,輕輕拈起燈罩,將那封信在燭火之上輕輕一抖,便呼地竄出了一團火苗,很快便將這張信紙吞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