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三候禾乃登。鎮妖村。
此地名爲鎮妖村,九州大地上一處偏遠的小村落。相傳已有五百餘年曆史。村子四面環着石山,村人入城遠而不便。村人雖不富裕,卻可以自給自足,而戰事也不能禍及,故生活倒也安逸。至於爲何名爲鎮妖村,村人們卻也不知。只知道村裡有座巨大而古老的建築,名曰“神將軍廟”,但代代相傳的,仍是叫它鎮妖廟。廟內只供奉一副銀甲,一杆斷槍。雖年代久遠卻不曾生鏽。
每年種第一次糧食前的幾天,是村裡最大的節日。村人們都會來鎮妖廟燒香,以求神明保佑。人們都不知道他們世代供奉的神將軍是誰,村子也沒有文獻,所以這所有的秘密都只有歷代的族長知道。
此時正值收割時節,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只有烈日炎炎。男人們都在田間搶收。收割的幾日,女人們都不曾耽誤了男人們午飯的時節。衆人估計着到了午飯的時候,便先放下農具,都坐在田埂上休息。
“我看只差明日了。”一男子抹了抹汗,笑着對四周的人說道。
“是啊,此番難得這好收成。”衆人雖熱的汗流浹背,但都個個面帶喜色。乘這空檔,農人們便閒聊起來。
過了許久,溼透的脊背突覺一些涼意。
“嗯?”一人感覺到異樣,“起風了?”
再看時,田間忽然起伏,果然是來了風,卻辨不出方向,而那風裡夾竟雜着腥味。四下的人站起。發現天地間忽然暗了下來。
“怎麼回事?”
正當農人們困惑之時,竟突然間一聲驚雷。衆人大驚,皆仰頭向上望去,那本來無雲的天空已然烏雲密佈。
那不是尋常的烏雲,灰黑裡泛着暗淡的紅色,以肉眼可見的勢頭翻滾着。那一聲驚雷如同引線,引燃了接連不斷的一片炸響。
雷聲轟鳴間,一男子忽覺眉心一溼。伸手一沾,只見指腹上是一片紅色,男子大驚,慘叫一聲。來不及衆人明白這眼前的風雲驟變,頃刻間暴雨襲來,打在男人們赤着的身上,撒下一道道暗紅。
“血!!”一男子驚恐地大叫一聲,衝出田地。衆人驚醒,一時間亂作一團,都慌忙的衝向田外。
那雨水竟是血一般的顏色!
“大家不要慌!先保護糧食!”慌亂的人羣裡有一年輕人十分鎮定,向衆人大喊着,卻無人理睬。
紅色的大雨越發的猛烈,一剎那間猶如傾盆,天地間模糊成紅色的一片。電閃雷鳴,猶如欲將蒼天撕裂一般。忽然,一道閃電打中了山峰,堅硬的岩石竟然炸裂,一瞬間,又有數道閃電砸下,將山間的巨石打個粉碎,山間血色洪水捲起,擁着巨石一瀉而下,勢如脫繮野馬,轟鳴着,奔騰着,衝向村落,直逼衆人所在。
那年輕人大驚,卻來不及發愣,大喊道:“大家快往村子裡面跑!”
衆人紛紛向高地上的村子跑去。山洪砸向了田地,田間一瞬間被泥沙巨石砸中,泥水吞噬了一切,兇猛地咆哮着。當大水再衝向高地時,已沒了力道。
已平安的衆人鬆了口氣。山洪還未平息,年輕人看着被淹沒的田地,皺了皺眉頭。過了片刻,突然被嚇了一跳:
鎮妖廟竟被砸毀!
入夜,大雨已經退去。受了驚嚇的村人們聚集在村內的祠堂裡,白天的那年輕人站在衆人前面。
“族長的意思,”那年輕人頓了頓,道,“是先修好鎮妖廟。”
“什麼?”一男子大叫到,“鎮妖廟?如今糧食全部沒了,屯的糧又根本不夠大夥吃,你卻先來管那破廟!”
“此是族長之意……”年輕人也面露難色,道,“族長自有他的道理。”
“有甚道理!”那男子不聽,仍是大叫,“石頭,你叫族長出來與大夥解釋!”
“族長身體抱恙,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無須再多說了,各位且回吧。”
“石頭,你以爲你是誰,族長只是說你可以接替他,你還不是族長!”人羣中又一個聲音響起。
“即使我不是族長,至少如今族長將大小事宜交予我管,想吵架的人便去外面,莫打擾了族長休息。”
“我們要見族長!”村人們一時間喧鬧起來。
“都給我住嘴!”祠堂口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衆人向後望去,見一拄着柺杖的白髮老人。老人動了怒,劇烈咳嗽起來。
“族長!”衆人見狀吃了一驚,石頭忙去攙扶。
“不妨事。”老人對石頭擠出句話來,擡頭向着衆人道,“這確實是我的意思。”
“族長,您難道想看着大夥餓死嗎?”一男子不相信地問道。
“糧食沒了可另尋他徑,若是廟沒了,這村子就完了!”老人敲着柺杖道,聲音大了些,又咳嗽起來。
衆人吃了一驚。
“族長身體不好,各位今日且回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石頭幫老人擦擦後背,向着衆人道。
衆人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都看着族長。
“這廟是護了鎮妖村五百餘年的功臣,若離了它,村子是要遭大災的。”老人順順氣,道,“糧食我會再想辦法,鎮妖廟要馬上修好。”
“族長……”衆人還想再說什麼,老人吃力的揮揮手。隨着石頭離開。
石頭扶老人到家,安頓老人在牀上休息。
“水退了嗎。”族長問道。
“是。族長,我看過了,這次的天災實在奇怪,我在田裡發現了些像是燒焦的殘骸。怕大家擔心,我帶了幾個人清理掉了。只是糧食都……”
“沒事,倉裡的糧食夠吃一陣子,可以支持到廟修好,廟修好後若是木材有剩餘,你們可以賣了換糧吃……咳咳……廟怎麼樣……”老人又咳了起來。
“連屋頂損壞了大半……族長,我看您還是先休息吧。我們改日再說。”石頭一邊幫老人擦着背一邊道。
老人笑了笑,道:“只怕我沒改日了。”
“族長,怎說這種話。”
“石頭,有些事我要快點交代給你了。”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弱,“石頭,你聽好,可以說我們族人世世代代是爲了那將軍廟而活着。”
“將軍廟?”
“是。傳說五百年前有位天神在此地降妖,最終賠上性命也只是將魔物鎮壓在此,而天神臨終之時遇見了三個樵夫。”
“就是建立了村子的三祖?”
“沒錯,”老人說了太多話,喘了喘氣,繼續道,“不告訴村裡人事出有因,歷代的族長相傳鎮妖廟是鎮着魔物的東西,天神無奈,不得不依靠凡人,三祖是對天神發過誓的,廟在人在……若是魔物被放出……咳咳咳……”
“族長……”石頭眼看着老人越來越虛弱,道,“您還是睡會吧……”
“好……我也確實沒這力氣了,明日我再告訴你吧。”老人點點頭,躺了下來。
次日,族長仍昏睡着,於是石頭開始着手鎮妖廟的事。出於不忍,便同時做了糧食的打算。
此時的鎮妖村,村人們都忙着鎮妖廟的修建。人們扛着刀斧木樁在村落和山林間奔走,揮着鐵鋤鏟子在廢墟上挖掘。石頭帶着大夥將損壞的木頭挖出來,用新的替換進去。無法修補的,便重新仿做一樣。
“以前都沒覺得,原來這廟這麼大!”一男子向着同伴道,順便放下鋤頭歇了口氣。
“是啊,四面的柱子居然離我們中間有這麼遠。”另一人也歇了下來,拍拍面前損壞的柱子。
“咱喘口氣繼續挖吧,你看石頭自己也賣力的很。”
“好嘞。”那人往手上啐了兩口,又握起鋤頭,道,“俺這就給他放到了。”
“石頭——”
石頭正揮着鋤頭,遠處傳來一聲喊叫。石頭擡頭看了看,只見一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二子,慢些跑!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石頭走兩步迎上去。
“你讓我去城裡打聽有無收買木料的商人,我找着了。那位大爺非要來村看看,嘿嘿,我還坐了馬車呢。”
“好,帶我去見見。”石頭放下鋤頭,叮囑了身邊幾人,隨二子來到村子,見了商人。
“小村子,沒待客的地方,委屈大官人了。”石頭把商人讓至家中,斟上茶,道,“官人貴姓?”
“鄙人免貴姓賈,”商人環視了四下,道,“雖是小村,卻也是個好地方呀。足下想必就是村長?”
“不,村長抱恙,只是暫時由我打理。若大官人真要買木料,我也做得這主。”
“不急不急,難得來這好地方,可否容我四下看看?”
“自然。只賈官人一人來此?”
“還有僕人在車上……”
“石頭——不好了,不好了!”忽然屋外有聲音傳來,打斷了商人。石頭忙出門來看,一少年喘着粗氣,指着廢墟的方向,道,“快,你快去看看大壯。”
石頭匆匆交代少年照顧客人,忙跑往廢墟。少年對着商人笑了笑卻也跟了來。
中央的柱子不知何時已經挖開,只見所有人都圍在廢墟中央。石頭撥開人羣,只見大壯倒在地上,兩眼空洞,臉色蒼白,原本壯實的身體竟然已經變得乾癟。和大壯一起的那人此時卻跪在地上,抱着頭不停地顫抖。石頭緩緩的蹲了下來,探了探大壯的呼吸……
“沒氣了。”石頭緩緩道,衆人一驚。石頭望向受了驚嚇的那人,問道:“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人更加害怕,抖得越發厲害。石頭按住那人雙肩,將他猛地仰了起來,厲聲道:“全子!大壯死了!到底怎麼回事!”
全子嘴脣動了動,突然痛哭起來:“我們本來在挖壞掉的柱子,大壯狠狠揮了一鋤頭,不知道挖到了什麼東西,兩隻手都震破了,流了好多血,嚇得我說你趕緊去包一包,可是大壯說不用,還高興的要我看看下面是什麼,我們放倒了柱子,後來我挖出來一個貼滿了很舊的黃紙條的鐵盒子,我很害怕,但大壯說打開看看,我不敢,大壯就從我手裡搶了過去,大壯剛一拿,那些黃紙條就變成灰了……”
“後來呢?”
“後來我害怕裡面會不會有妖怪,我就說我們去交給石頭吧,但大壯不聽我勸,就把盒子打開了,我當時真的很害怕,裡面是一個我們沒見過的東西,黑黑的,大壯伸手要把它拿出來……然後……然後就……”
石頭看了看大壯的手,卻根本沒有血跡,只是右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口子。
“盒子呢?”石頭轉向全子。
“掉在哪裡了。”
石頭轉頭,就在大壯身邊,是一隻銀色的鐵匣子。石頭慢慢拿起那匣子,衆人退了一退。石頭吸了口氣,猛地掀開了匣子。
一剎那間,只見一陣紅光從匣**出,刺得衆人閉了眼睛,紅色的光芒如同洪水一樣爆發,吞沒了大地,衝向四方。突然,紅芒飛快的收起,化作一束,直衝雲霄,石頭微微的張開眼,向着那匣子裡面望去,那束光的源頭,竟是一顆透明而鮮紅的珠子,只是看不清鑲嵌在何物上面。
紅光慢慢消散,衆人慢慢回過神來。石頭喘着粗氣,仔細地看向匣子。
那是一柄黑色的闊刃長劍。
石頭馬上關上了匣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大壯。半晌,道:“我們先把大壯安葬了。”
石頭不知那是個什麼,也不敢對這匣子輕舉妄動,便先將其供奉在祠堂裡,自去找族長商量,卻發現族長仍在昏睡。已是傍晚,石頭讓村人各自先回去休息,又遣人安頓了全子。一個人回到祠堂。而石頭不知,原來那賈商人站在遠處早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石頭回到祠堂的時候,發現那賈商人也在。
“賈官人在此做什麼?”石頭問。
“只是隨便逛逛,一切可還安好?”賈商人道。
“多謝官人費心,是我自家事,不方便告知官人,見諒了。我爲官人安排住處,官人可早些歇息,明日與我去看木料吧。”石頭道。
“不急,不過此劍供奉在此卻是何故?”賈商人問道。
“什……麼?”石頭疑惑,道“官人認得這是何物?”
“恩……”商人思考片刻,問道:“論劍的話,在下也算半個行家,可否一開眼界?”
石頭一驚,忙到:“不可不可!”
“如此吝惜作甚。”商人說着,便進了祠堂,石頭忙追進去,爲時已晚,商人已將匣子打開。
果然,遠遠看來就是把寶劍,更別說這劍格上這顆夜明珠。若是得了此劍……商人尋思道,看了看石頭,先賞起劍來:“真是好劍!整把劍渾然一體,雖劍身是黑色,但這劍刃卻是乳白,晶瑩剔透如犀牛角一般。好寬的劍格,不過看起來既具劍格又具劍肩,相連處雕成兩根獠牙,且這劍格兩側都有後延的獠牙花式,簡單霸氣,這一側的突起後延成爲護手……”商人說着便將手伸進護手,要握劍柄。
“慢!”石頭大喊一聲。商人一驚,手縮了回來。
“莫怪莫怪,此劍實在是巧奪天工,恕在下一時忘我。”商人對石頭笑了笑,又瞥了一眼劍格上的那顆剔透的泛着紅光的珠子。
“大官人還是快去休息吧。”
“好好好。這就去,這就去。”商人笑答道,眼裡心裡卻不曾忘了那劍。
入夜,當所有人都熟睡的時候,祠堂口突然出現兩個人影。
“主子,這些鄉下人真是愚昧,竟不曾設鎖。”那賈商人的僕人道。
“少廢話,快去與我取了來,我在此看着。”賈商人道。
看着僕人輕輕關上了匣子,賈商人忙衝了進去,狠狠一拍僕人腦袋,道:“沒用的東西!誰讓你連匣子也取的!快去備車!”僕人摸摸腦袋,忙跑了出去。賈商人脫下衣服裹了劍,合上匣子,也匆匆趕了出來。
“哎?這不是賈大官人嗎?大官人在此作甚啊?”一個聲音響起,賈商人吃了一驚,月光下細看時,就是白天裡那少年,提着褲子睡眼惺忪的站在前面。賈商人心中頓時忐忑不安,剛要解釋,那少年卻突然睜大了眼睛,果然是看見了商人懷中之物。少年指着商人到道:“那不是……賈官人,你……”
賈商人心中慌亂,被捉贓後更是亂了方寸,一時情急,抽劍便刺了過去。少年來不及躲閃,被一劍刺中,商人大驚——
那鮮血從傷口噴涌出來,宛如洪水一般,飛快的匯進了劍格上那顆紅珠,少年身子瞬間變得乾癟,倒了下去。珠子閃過一片紅光。商人嚇得連退幾步,慢慢回過神來,發現那僕人就站在不遠處。商人自先定了定神。
“你……你若是敢說出去……便和他一樣下場……”商人突然指着僕人道。僕人嚇得連連搖頭。
主僕二人哆哆嗦嗦,匆匆上了馬車,快馬加鞭向村外駛去。
遠處,山崖上,一個身着黑色斗篷的人靜靜地站着,看着下方發生的一切。突然另一黑袍人不知從何處落下,正好站在那人身邊。
“怎麼樣了。”後來者問道。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雖然那破廟是仙界的東西,不過我借了天雷之勢。老頭我讓他睡了,那幾道血封倒沒費周折,一個凡人自己撕下了。”
“東西呢?”
“在另一個凡人手裡,是個商人。一主一僕,現正在路上,嘿,那歹人還殺了人。”
“好,辛苦了。”
“嘿嘿嘿,哪裡……只是……孩兒們有些餓了”
“留下那個僕人把黑龍刃帶出去便可。其餘你自便吧。”
“謝大人!”
那後來者離去,另一黑袍人吹聲口哨。那片黑暗處慢慢亮起了無數雙眼睛。成千上萬的野獸如同山洪一般衝向了村落。
某日,錫州城。長樂坊。
“這是誰啊?”
“是不是死了?”
“你們看你們看,還有呼吸。”
此時長樂坊內一羣女子、雜役圍在後院某處,竊竊私語。
“讓開讓開。”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衆人果真讓開一條通路。只見一婦人搖着團扇緩緩走了過來。婦人向着衆人掃了一圈,怒道:“都在這裡做什麼!”
“媽媽,您看……”一女子指向地面。
婦人向下一望,竟吃了一驚。
地面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像是被什麼重物砸過,而那坑裡,竟昏睡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男子。
“我的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