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初夏,黃浦江吹來的江風不再是冬季時刺骨的寒冷了。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很少有人會到這個地方來。
尤其是在上午的時候。
六號聯絡點。
孟紹原抽到第三根菸的時候,才終於看到了田七。
胖了,白了。
來晚了半個小時。
“很忙。”田七一開口便說道:“羽原光一很器重我,我一直在當他的助手。”
“那是好事。”孟紹原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準備把我的女人撤離上海,經武漢,轉移到重慶,我準備把花兒一起送走。”
“好。”田七看着非常平靜的樣子:“花兒怎麼樣了?”
孟紹原輕輕一聲嘆息:“身體上的傷很容易調理好,可是心裡的傷,有的時候一輩子都好不了。”
他到現在爲止都沒有告訴田七,花兒已經懷孕的事。
對於一個潛伏間諜來說,一旦有了牽掛,將會是非常危險的。
田七的眼神有些麻木:“孟主任,麻煩你幫我好好的照顧花兒。等到有一天抗戰勝利了,如果我死了的話,告訴花兒我的真實身份,告訴她我爲什麼會這麼做。”
田七活到那麼大,只覺得自己欠孟老闆的,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可對花兒,一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裡就會隱隱作痛。
“我會的。”孟紹原點了點頭:“廖宇亭是怎麼回事?”
他終於問到了這方面。
田七臉上閃過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廖宇亭是軍統的叛徒,他雙手沾滿了我們人的血,甚至他還刺殺了你很多次,有一次差點就得手了。”
孟紹原心裡忽然冒出了一絲想法。
果然,隨後田七緩緩說道:“如果我說這個人,和我一樣,也是潛伏在日本人身邊的間諜你會想什麼?”
孟紹原雖然已經隱隱猜到,可是當這個猜測一旦得到證實,心裡的那份震撼完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不斷反覆的對自己說着這些。
潛伏間諜在必要的時候會出賣、殺害自己人。
可是廖宇亭?
那是廖宇亭啊!
“你不知道他做了多少的事情。”田七把廖宇亭做過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孟紹原現在的心情,完全可以用瞠目結舌來形容了。
他和廖宇亭打了那麼多次的交道,從來沒有把這個人往臥底的方面去考慮。
有機會的話,自己會毫不遲疑的幹掉這個人。
而且自己也幾乎就得手了。
那樣的話,一個成功的資深潛伏間諜就死在了自己的手裡。
那麼自己講罪無可赦。
一個把日本海軍艦隊的全部情報弄到手,如果不是國民政府內部泄密,抗戰的歷程將被徹底改寫!
這簡直就是國家的大功臣啊!
說起差點得手的那次對日本海軍艦隊的襲擊,出賣者是高官黃浚。
孟紹原人微言輕,根本沒辦法插手國民政府內部事務,說出來也沒人信的,只會當他是失心瘋。
萬幸的是,黃浚父子去年就被挖出來處決了,也算是幫國民政府除掉了一個天大的隱患。
只是可惜了廖宇亭之前的全部努力。
“他不像是軍統的人。”孟紹原皺着眉頭:“如果是軍統的,戴先生一定會用某種方式向我提醒。中統的?”
“不像。”田七搖了搖頭:“這個人的身份有些奇怪,羽原光一問他受誰的指派,他說是受戴笠的直接領導。問題是,在他叛變的時候,戴處長還沒有現在的權利和地位。從他做的那些事情來看,肯定是有什麼人或者組織,向他提供了大量的幫助。”
說到這裡,忽然問道:“會不會是那邊的人?”
“不可能,不會是那邊的人。”孟紹原斷然說道:“奇怪了,哪邊的人都不是,可是他知道要把情報送到什麼地方去,每每也能把情報準確的送到我們手裡。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本事?到底是受誰的指揮?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
一貫都能夠準確判斷出絕大部分事情的孟紹原,此時腦子裡真的也有一些糊塗了:“還有,刺殺吉川五門,真的是廖宇亭做的?他有那麼大的本事?”
“羽原光一對此也有懷疑。”田七很快回答道:“他懷疑廖宇亭身後還有人,而且廖宇亭在想方設法拼命的保護着這個人,由此,可以基本斷定,如果真的有這個人的存在,此人位高權重,在日本人中很有分量,甚至已經潛伏了很久很久。”
孟紹原的腦海裡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弄清楚此人身份!
“我要和苗成方見面,而且越快越好。”孟紹原忽然說道:“你想辦法幫我通知他。在我去寧波之前,我也越過他,可他卻沒有出現。”
“他想拒絕命令?”
“不,不是拒絕命令,而是他擔心我太早的發現真相。”孟紹原冷笑一聲:“他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一旦被我發現什麼,我肯定會全力以赴利用的。而且上次的見面,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他很擔心我會一點點的揭開真相!”
“明白了,我會立刻通知他的。”
“在11號聯絡點見面,明天下午3點。”
“好的。”田七隨即說道:“你要特別注意羽原光一此人,這個人不簡單,他用笨辦法,在一萬多份文件裡找到了廖宇亭的蛛絲馬跡,恐怕將來他會是你一個非常強勁的對手。”
“我知道了。”
在南京第一次見到羽原光一的時候,孟紹原已經發現了這個日本人的危險性。
廖宇亭的暴露,無論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對於中國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不過,他爲什麼要刺殺自己?
而且每一次的刺殺都是來真的?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及對於軍統上海情報工作的重要性。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答案,只可能是他從來沒在乎過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這個人只爲自己的任務和使命而存在……
……
“田先生,出去轉了一圈?”
“是啊,去吃了一屜包子,這是帶給你的。”田七把手裡用油紙包好的包子遞給了羽原光一:“老字號了,你嚐嚐,味道不錯。”
羽原光一接了過來,嚐了一口:“嗯,味道真的不錯。”
“北方叫做包子,南方叫做饅頭,我這是北方的包子。”田七點着了一根菸:“中國的美食很多,叫法也都各不相同。等到戰爭結束了,我們的任務完成,我帶着你走遍中國的每一座城市,去品嚐那裡的每一道的美食,你會覺得這比當一個特務有趣的多了。”
“多麼美好的設想啊。”羽原光一一聲嘆息:“可惜啊,這永遠只是一個夢想。”
“爲什麼?”
“田先生,我們是朋友,所以有些話只能和朋友說的話我願意對你說。”羽原光一咬了一口包子:“中國,永遠無法被征服。”
田七一怔:“羽原先生,這話要是傳出去,你的罪名可不小啊。”
“我知道,我是一個帝國軍官,但我還是要這麼說。”羽原光一有些出神:“徐州戰役,六十萬中國軍隊跳出了包圍圈,帝國早就已經精疲力竭,可還要隨即發動武漢戰役。我們的後方嚴重不穩,蘇北的失敗就是對我們最好的警告了,可是軍部的那些人只當根本看不到。
你看,日本很小,中國很大,螞蟻吃大象,是需要一口一口吃的,但我們現在這隻小小的螞蟻,卻恨不得一口就把大象吃了。最終的結果是什麼呢?大象非但沒有被吃掉,小小的螞蟻反而被撐死了。田先生,難道你不覺得日本正在做着類似的事嗎?”
這個人的膽子好大,居然敢把自己的國家形容爲螞蟻。
田七卻饒有興趣的問了一聲:“那麼,螞蟻真的沒辦法吃掉大象嗎?”
“可以,但卻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羽原光一又嘆了口氣:“還要找許多的幫手,鬣狗、野豬、豺狼,十年吃不掉一頭大象,那就用一百年,兩百年。然而我們的那些人啊,恨不得今天就一口吃掉大象,可憐,可悲。”
“你說的真是非常危險了。”田七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了,我們是朋友,所以今天你說的這些,我連一絲一毫都不會記得的。”
“哈哈,我是在那自言自語。”羽原光一把手裡剩下的包子全部塞到了嘴裡:“味道真的很好,剩下的我慢慢品嚐。田先生,你休息一會,下午繼續提審廖宇亭。”
“好的。”
田七又抽了一根菸,他看到苗成方走了進來,然後微笑着說道:“老苗,最近一段時候沒見到你了啊。”
“忙啊。”苗成方笑了笑:“不過再忙,比起你們抓住一個大蛀蟲,也就微不足道了。”
田七也笑了,他忽然壓低聲音:“明天下午3點,11號聯絡點,不去,一切後果自負。”
苗成方什麼也沒說,和田七閒聊了幾句,然後若無其事信步走進了辦公樓。
田七發現,自己和苗成方的關係有些微妙。
他是自己的老師,是和自己一起進行潛伏的。
不過,他們的目的看着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至少,苗成方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田七是這麼認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