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讓防禦方增加了修築工事的難度。
然而,這也爲他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10月14日,天空放晴。
日軍的進攻終於來到。
飛機出現在了戰場上空。
轟炸、俯衝掃射,無所不用其極。
日機在中國的天空肆虐着。一輪又一輪,配合着地面近乎瘋狂的火炮,不斷梳洗着川軍的陣地。
傷亡幾乎在第一秒鐘就出現。
無論別人怎麼形容,也都沒有自己親身處在戰場上,更加能夠感受到戰爭的震撼和慘烈。
孟紹原的耳朵裡,傳來的全是爆炸聲、咒罵聲、慘呼聲……
他親眼看到,一枚炸彈落到了不遠處的陣地裡,伴隨着轟鳴聲,這個陣地裡的七八名士兵全部陣亡。
802團根本沒有炮火支援,他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默默忍受。
終於,炮火開始延伸。
地面的進攻馬上就要來到。
馬田豐,川軍802團二營六連士兵,敢死隊隊員。
他大概出門的時候沒看黃曆,居然抽到了死籤。
一個炸藥包就放在一邊。
他惡狠狠的抽着煙,嘴裡大聲的咒罵着。
從小東洋罵起,接着罵到了自己的排長、連長、營長。最後居然把團長林相侯也罵上了。
罵林相侯生個兒子沒**,罵林相侯不得好死,總之怎麼難聽怎麼罵。
林相侯就在他身邊,聽的真真切切的,可是一點生氣的樣子也都看不到。
802團的文書,在本子上仔細記錄着:
“丁丑年九月十一,民國二十六年十月十四。802團馬田豐,二十七歲……”
“東洋人上來了,東洋人上來了!”
日軍的進攻開始了。
在802團的正面,是由朝生平四郎大佐指揮的日軍第九師團步兵第7聯隊。
一輛坦克耀武揚威的在戰場上出現了。
當淞滬會戰剛剛爆發的時候,的確,一些地方雜牌部隊沒有見過這種鐵疙瘩,會衝上去,用槍托用力的砸,企圖砸開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看看爲什麼一坨鐵自己會跑。
但是隨着戰爭的持續,大家都知道了,這種鐵疙瘩叫坦克、戰車、裝甲車,總之不管叫什麼,用槍托和工兵鏟肯定是砸不開的。
辦法只有一個,拿着炸藥往它的肚子下鑽。
而且部隊之間也會口口相傳這個辦法。
最有效,也是最無奈的辦法。
所以,走上戰場的部隊,總會第一時間成立敢死隊,不是用來和東洋人拼刺刀,而是真的去鑽坦克送死。
“兄弟,走好!”馬田豐一抱拳。
“林相侯,你個你個瓜嘛批,你個老胎神!”馬田豐把菸屁股一扔,破口大罵,然後一把抓過炸藥包,狂吼一聲:
“龜孫子的小東洋,你爹爹和你拼了!”
他好像一隻被激怒的豹子一般衝了出去。
陣地上所有的火力同時開火。
孟紹原手裡的衝鋒槍也不斷的噴吐着火舌。
他知道自己的眼淚快要出來了。
兄弟,一路走好!
馬田豐靈巧的躲避着日本人的子彈,迅速的朝着坦克接近。
當衝到了一定的距離,他往地上一躺。
懷裡,緊緊的抱着那個炸藥包。
坦克繼續旁若無人的前進。
當履帶逐漸壓近,馬田豐驟然大叫:
“我日你媽個先人剷剷喲!”
他拉掉了炸藥包的導火索!
……
“轟”!
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那個鐵傢伙趴下了。
馬田豐沒了。
就這樣沒了。
“放近了再給老子打!”
不用林相侯吩咐,陣地上所有的川軍弟兄都知道應該怎麼做。
日軍步兵越靠越近。
當進入到射程範圍內,802團所有輕重火力同時開火。
然後,一排排的手榴彈扔了出去!
爆炸硝煙升騰。
“衝!”
川軍弟兄們藉助着硝煙,衝出陣地,一瞬間便和日軍絞殺在了一起。
在沒有炮火支援,火力嚴重不足的情況下,衝出去,和東洋人攪在一起,讓日軍的炮火優勢失去作用,這是他們唯一能夠選擇的最好的辦法。
日軍並沒有慌亂,他們訓練有素,精於拼刺。在武士道精神的渲染下,一個個表現的同樣勇敢非凡。
而那些舉着大刀的川軍弟兄,早已經被仇恨燃燒的近乎於瘋狂。
就算是平時再膽小的人,在這樣的場面下也早就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死吧,今天死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毫無懼色的撥開刺刀,刻不容緩間貼身而上,對着日軍腦袋一刀落下。
頃刻間,一顆頭顱落地。
可還沒等這名川軍士兵收刀,背心忽然一涼。
一柄刺刀,已經深深的扎進了他的身體裡。
這士兵朝前踉蹌兩步,想要回頭繼續玩命,可是卻深深嘆息一聲,緩緩倒在地上。
他爲上海這塊土地,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
他是四川人,生在四川長在四川,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四川一步。
恐怕沒有抗戰,他這輩子都不會來上海。
可他來了,沒有領略到大上海的奇光異彩,卻把自己年僅二十歲的生命留在了這裡。
“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我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分上盡忠!”
那是川軍出川抗戰之前,一位老父親送給自己兒子的“死字旗”!
這也是激勵着每個川軍將士,奮戰到底的信念所在!
他們做到了。
用自己年輕的生命和忠誠的熱血做到了。
孟紹原看到了。
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爆發出了一種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力量。
手裡的衝鋒槍發狂的吼叫,一串串的火舌拼命的噴吐向衝上來的日軍。
一梭子子彈打空了,還沒有來得及換彈匣,一個日軍士兵就揮動着刺刀惡狠狠的朝他撲來。
孟紹原避開,倒轉槍柄,用力的朝着那個日本人腦袋上砸下。
對方的反應一樣迅速,一低頭,槍柄擦着腦門落空。
兩個人的距離非常近,什麼拼刺技巧格鬥擒拿全部用不上了,彼此大吼一聲,扔掉武器扭打在了一起。
孟紹原現在才知道,當在戰場上近戰,以命搏命的時候,學到的那些墊步衝拳、近手勾拳,一點作用都發揮不上。
就是雙方扭打在一起,好像兩個潑婦打架,怎麼能夠把對方打倒怎麼來!
那個日本兵一口朝着孟紹原的脖子咬下,差點要準,不過還是咬到了他的肩膀上。
孟紹原發現自己無所謂肩膀上傳來的疼痛。
因爲相比於生死,疼痛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算不了什麼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日本兵死命的咬住他的肩膀,湊得是如此之近。
所以,孟紹原也毫不猶豫的對着就在自己嘴邊的脖子一口咬上。
“啊!”
脖子和肩膀帶來的痛感是完全不一樣的,那個日本兵慘叫。
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的嘴離開了孟紹原的肩膀。
孟紹原一點想要鬆口的意思也都沒有。
他發現日本兵脖子上的一塊肉被他咬了下來。
他沒有任何的遲疑,又是一口咬上……
……
孟紹原吃力的從屍體上爬起來。
地上,那具屍體的半個脖子都幾乎被咬掉了。
孟紹原滿嘴都是鮮血,就如同一個剛剛纔飽飲了人血的吸血鬼。
這就是戰場。
最真實的戰場。
一點都不浪漫,有的只是殺戮和血腥。
用什麼辦法殺死敵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活着。
孟紹原還活着。
可是他發現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又是一個日本兵端着刺刀朝他衝來。
此時的孟紹原,手無寸鐵。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看明晃晃的刺刀扎向自己。
要死在這裡了?
可是,就在刺刀即將捅到孟紹原身體上的一瞬間,一顆頭顱卻率先砸到了孟紹原的身上。
那具無頭日軍屍體,倒在了孟紹原的面前。
三營長魏巨川手裡握着大刀喘息着:“孟中校,你可不能死,要不然我的軟蛋就沒了。”
“不會的,不會的。”
孟紹原朝前走了幾步,俯身撿起了一把大刀。
林相侯說的沒錯,川軍人手一把大刀,沒有富裕的。
但是隻要一打仗,戰場上的大刀隨便他撿。
遍地都是屍體。
802團川軍兄弟的,日本人人。
棉花地裡,滿是斷肢殘臂。
……
日軍的進攻被打退了。
奇蹟般的打退了。
誰也沒有想到,川軍竟然憑藉着如此簡陋的裝備,打退了武裝到牙齒的精銳日軍。
可這纔是開始。
要不了多少時候,更加瘋狂的進攻還會出現的。
陣地根本不用搶修。
那些臨時深挖出來的陣地,早就被炸得七零八落的。
再修整有什麼用?
反正一會又要被炸燬的。
“團長,團長。”
一營長先糾華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彭澤生不行了。”
二營長彭澤生靜靜的躺在那裡,他的身體上,幾個血洞正在那裡“突突”的往外冒着鮮血。
看到自己的團長來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卻一句話也都說不出來。斷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動了動,然後便睜大着眼睛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纔是防禦作戰的第一天。
第一仗!
802團防禦住了自己的陣地,但他們的一個營長卻永遠的離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