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徵楚,得十五城,大捷而歸,諸侯俯首。
羋月下旨,大封親族,軍功最高的弟弟魏冉爲穰侯,另一個弟弟羋戎爲華陽君,將公子芾封爲涇陽君、公子悝封爲高陵君。同時,封白起爲武安君,向壽、公子奐、公子池等亦得封賞。
因爲太子嬴棟降生,也因爲義渠王一統草原後歸來,羋月決定遷宮於剛落成的新宮殿章臺宮,並舉行家宴。
但這個消息,卻令得嬴稷大爲憤怒:“家宴,什麼家宴?寡人豈能與戎狄野人爲一家?”
嬴稷一怒之下,掀翻了豎漆手中的托盤,冠服滾落一地,他怒氣不息,順手拔劍將几案砍爲兩半,几案上的竹簡散落一地。
豎漆嚇得不停磕頭,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嬴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國之主,威震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於寡人。可寡人、寡人雖然站在這高臺之上,受萬人朝賀,實際上呢,實際上呢……”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自他繼位以來,雖然大事由母后執掌,但羋月亦一直在注意培養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務,也是由他去辦。再加上一羣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萬人俯首,他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狄戎野人在他的宮中大搖大擺地出入,旁若無人。他越不想面對這種難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嬴稷舉目看去,此時宮中只有幾個心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頓生淒涼之感。他一腳踢飛了半張几案,頹然坐下:“可寡人發個脾氣,也只能對着你們幾個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謁者王稽膝行上前勸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滿,只是,公子芾與公子悝畢竟也是太后親生的兒子啊!”
嬴稷臉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們是誰家的公子?他們不過是義渠的野種罷了……”
王稽的臉都嚇白了:“大王,噤聲!”
他不勸還好,越勸嬴稷就越加惱怒,叫道:“寡人爲何要噤聲,寡人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寡人爲王這麼多年,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教羣臣與諸侯恥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卻是毫無顧忌啊,公然就把他們二人分封爲君。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與戰功赫赫的白起並稱爲君,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勸道:“大王當知道,穰侯與華陽君雖然也是因戰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太后的至親,是因親而封,因親而貴。俗雲‘親親’、‘尊尊’,自周以來便有‘分封親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親,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涇陽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爲……義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義渠君了,所以轉封二位公子,也是爲二位公子亮於人前,證明身份。”
嬴稷冷笑:“證明什麼身份?證明我的父王在死後英靈不散,又爲我生了兩個嬴姓的弟弟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爲,真當天下人不知道嗎?而今還要寡人與那野人、與那野種共享‘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豈不傷了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冷哼一聲。
王稽道:“大王,來日方長啊!”
嬴稷怒斥:“滾!”
正在嬴稷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這是怎麼了?可是我來得不巧了?”
王稽擡起頭來,見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禮,不敢擡頭。
唐棣笑吟吟地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卻一腳踩到滾落地上的玉帶。她俯身拾起冕服,遞給後面的侍女,道:“豎漆,你真不會辦事,這套冠服大王不喜歡,還不快快換套新的來?”
見唐棣使個眼色,衆人忙退了出去。嬴稷沒好氣地坐下道:“你也想來勸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嗎?”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嬴稷身邊,笑着勸道:“大王,太后常言,鯤鵬想要高飛於九天、遨遊於四海,就要讓自己的雙翼有足夠的力量。太后對義渠君格外看重,爲的也是義渠君擁有一支無敵的騎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裡最看重的人,難道不是大王嗎?大王如此猜忌,豈不會讓太后傷心?”
嬴稷神情漸漸緩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義渠君,只不過是義渠君有可用之處?”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義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嬴稷看着唐棣的神情,陰晴不定,半晌,終於站起來道:“好,寡人去。”
此時章臺宮裡,歌舞酒宴,說不盡的華麗。
廊下樂工奏樂,殿中歌姬獻舞。羋月坐在上首,她的左邊空着一個几案,右邊下方擺着三個几案。
嬴稷邁步向前,走到羋月身邊的几案,習慣性地正待坐下,不想還沒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嬴稷怔住了,他擡起頭來,見不讓他坐下的人,正是義渠王。
他臉色漲得通紅,不能置信地看着義渠王,這個野人好生大膽,他以爲自己是誰,竟然在他面前如此無禮!
義渠王卻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親身邊,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們坐那邊吧!”說着,一指羋月右邊的那三個几案。
嬴稷又驚又怒,看向羋月,叫道:“母后!”
羋月看了一眼,義渠王滿不在乎的表情下,盡是強勢的佔有慾,而嬴稷的表情更是驚怒交加中帶着一點求助。可是此時此刻,她當真不能讓這渾人鬧騰起來,只能讓子稷稍作退讓吧。他是國君,這點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須比這渾人知道進退。
羋月只得輕描淡寫地對嬴稷笑道:“這是家宴,不必拘禮。我與義渠王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同他說。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敘敘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縱些,多喝些酒。”
嬴稷想要說些什麼,羋月卻已經逃避似的轉頭,令道:“奏樂,獻舞!”
頓時樂聲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場上的熱鬧掩蓋了上首的暗爭。
義渠王直接坐進位子,舉杯向羋月笑道:“太后,我們共飲此杯。”
嬴稷臉色極壞,卻剋制住了憤怒,沒有發作,他冷着臉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嬴芾見狀,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時嬴芾已經九歲,嬴悝八歲,多少有些懂事了,這些年來也出落得乖巧可愛。嬴稷雖然極爲排斥義渠王,但因爲經常去羋月宮中,也算得親眼看着這兩個孩子長大,對這兩人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雖然背地裡惱怒痛罵義渠王的時候,也會對這兩人口不擇言,但於內心,多少還是把這兩個年紀接近於他兒子的弟弟半視爲弟,半視爲子的。
嬴稷握緊拳頭,又鬆開,緩緩地接過酒來,勉強道:“芾弟,你還小,少喝些酒。”
羋月一直暗中觀察着嬴稷,見到嬴芾出來打圓場,嬴稷終於平靜下來,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長子也歷練成熟,便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義渠王見羋月一直看着嬴稷,心中微有些彆扭,忙用銀刀割下一塊肉,遞到羋月面前道:“皎皎,你嚐嚐這塊炙鹿肉。”
羋月橫了他一眼,這人某次聽到黃歇喚她“皎皎”,便厚起臉皮,也要如此稱呼於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總是不理會。如今在大庭廣衆之下,心中雖暗惱他順杆爬的臉皮越來越厚,可當着三個孩子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過銀刀上的肉:“好,我嚐嚐。”
嬴稷沉着臉,看兩人眉來眼去的,忽然站了起來,舉杯叫道:“義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義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來道:“好。”一飲而盡,轉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兩人舉杯飲酒。
嬴稷舉袖掩盞的同時,也遮住了眼中的殺機。
兩人居然就此你來我往,灌起酒了。
羋月這下可當真惱了,知道嬴稷是又犯了倔強,要與義渠王斗酒。可義渠王的酒量,又怎是嬴稷能比的?這麼大的人了,沒個正經,居然也與孩子鬥氣。見嬴稷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義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樣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盞,惱道:“你帶兩個孩子先進去,一股子酒氣,待會兒當心他們不與你一起玩耍。”
義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揪着嬴芾、嬴悝甩上肩頭,大叫一聲:“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