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姝一驚:“季羋未到臨盆之時,如何會早產?她現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訴於我……”一邊說着,一邊掀被坐起問道:“季羋早產,又與大王回宮何關?”
玳瑁無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來報訊,奴婢看王后昨夜沒睡好,公子蕩又夜晚驚啼,恐擾了主子,想着婦人產育,痛上幾個時辰也是常事,因此……”
羋姝便信了,大驚頓足道:“大王本欲讓唐夫人照顧季羋,是我與大王分說,擔下此事。如今季羋臨盆,你如何不報知與我,你、你這是要害死我啊……”當下忙喚了侍女進來匆匆更衣梳妝,就要趕往蕙院。
玳瑁無奈,又疑秦王駟半夜趕回,必有緣故,若是問起來羋姝一無所知,豈不落人圈套。當下忙擋住她,低聲道:“大王昨夜忽然趕回宮裡來,必是有緣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羋姝一驚:“什麼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計劃應該無破綻,只是猜不透爲何秦王駟忽然回宮的原因,當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進讒言,或用苦肉計矇騙大王,陷王后於不義。”
羋姝卻覺得玳瑁實有些杞人憂天,皺眉道:“季羋既然難產,我當趕緊過去,你說這些又有何用。”說着便匆匆整裝而去,玳瑁無奈,一邊叫人放了薜荔,恐嚇一番,另一邊忙隨了羋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門一開,羋姝的車輦出去,但見天色已經亮了,一片金色的陽光,染遍宮闕萬間。
蕙院中,但聽得宮女僕婦們進進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羋月臨盆卻不似別人那般嘶聲竭力地哭叫呼痛,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痛到極處時方有一兩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聲,反而聽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駟坐在院中,面朝大門,背對房門,繆監跪坐下首,奉上湯水。
羋姝匆匆趕蕙院時,見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駟臉色鐵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臉色陰沉,根本懶得看她一眼,這個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讓他實在是失去了對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聲,怒道:“寡人將後宮交與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親自照顧羋八子,可連寡人都從東郊回宮多時,王后方纔宴起啊?”
羋姝聽了此言,如萬箭穿心,見秦王駟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纔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羋昨夜早產,大王人在城外,如何會曉得宮中消息,難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聽得冷笑一聲,便見虢美人姍姍而來,聞言冷笑道:“昨夜季羋的侍女滿宮叫着季羋難產王后救命,只怕整個宮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羋姝聽了此言大怒,轉頭斥道:“放肆,你行禮了沒有?我和大王回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虢美人撇撇嘴,慢騰騰上前行禮:“參見大王,參見王后。”行禮罷站起來,便冷笑一聲道:“妾身稟大王,妾身說的都是真話,那個侍女叫得滿宮都聽到了,卻忽然沒了聲響,也不曉得,是不是被滅口了。”
秦王駟和羋姝同時問:“什麼侍女?”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跪行向前道:“稟大王,王后確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顧公子蕩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蕩也是半夜驚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纔哄睡着,奴婢見王后剛剛躺下,忖度着胎動到落地總不至於立時三刻的,所以沒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請罪。”
秦王駟的眼睛從羋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沒見過,自昨夜得了女醫摯報訊還尚是將信將疑,一到宮中果然看到羋月難產,險些一屍二命之時,已經是大怒,只是無處發作便是。
再看到羋姝與玳瑁主僕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當着人面前不好斥責王后,見玳瑁一個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張,當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頭上,喝道:“這麼說,原來寡人的後宮不是王后執掌,倒是教一個賤奴執掌了,拉下去——”
羋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轉直下,見玳瑁被砸得頭破血流,嚇得不知所措,眼見秦王駟的口氣不對,像是要殺人心的,下意識地開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駟斜看羋姝一眼道:“嗯?”雖然只是哼了一聲,但這一聲的威壓,竟是讓羋姝不由地心肝一顫。
羋姝額頭出汗,卻然而收中卻是有些不服不忿,又豈甘看着秦王一句話便要殺了她倚仗的心腹,見狀忙找了個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臨盆纔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罰還是等妹妹生完再說,免得血光衝撞。”
秦王駟聽了此言,方稍斂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聲,揮揮手不再理會。
繆監知其意思,當下令道:“將玳瑁暫押掖庭令聽候處置。”
玳瑁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被掩住嘴拖下。
見虢美人幸災樂禍地笑着,羋姝心中恨極,卻不敢聲張,只在袖中掐着手,暗暗記下此事。
此時天已經大亮,唐夫人和衛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趕來,見秦王與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禮。秦王駟與羋姝此時也無心理會,只揮揮手令她們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裡有事,見了此情此景,不禁臉色煞白,憂心忡忡地拉了繆監於一旁問道:“季羋情況如何了?”
繆監長嘆一聲,拱了拱手,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卻已經看得出事情的嚴重性了。
唐夫人心中一痛,內疚之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日秦王駟曾經託她照顧羋月,如果當日她不是畏事畏禍,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觀的話,那麼今日羋月也許就不會有事了。回想起來,竟是發現自己在這深宮不知不覺中,也變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無情,若是季羋當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對着秦王、再對着孟嬴的囑託。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聲對秦王駟道:“大王,妾請大王允准,讓妾進去照顧季羋。”
秦王駟還未回答,虢美人便心裡泛酸,她一聽到消息,便興奮地趕過來,如此積極主動,卻哪裡是關心羋月,只不過是一來爲着看王后羋姝的笑話,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駟面前討好賣乖,露個臉兒。乃至見羋姝雖然受了斥責,卻是不痛不癢,只押下個老婢。秦王駟沉着一張臉教她不敢挨近,再見唐夫人居然討好秦王駟成功,不禁醋意大發:“唐夫人您若是真關心季羋,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您又不是女醫,進去又有何用?”
秦王駟早已經不耐煩了,哪裡還有心思管這些後宮妃嬪們的勾心鬥角,聞言斥責道:“昨夜無人照應,今天倒都擠在這裡湊什麼熱鬧?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宮去。”
衆妃面面相覷,只得應道:“是。”
此時不但虢美人和衛良人趕來了,其餘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隨着王后匆匆趕來,見此情景,不得下手,這蕙院中站了這麼多人,擠擠挨挨,確是十分不便。她們趕來本也是爲着討好秦王駟,見此情況哪敢再站,紛紛行禮退出。
此時產房中,羋月身上的針已經取下,此刻她滿頭大汗,力氣將盡。女蘿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羋月咬牙不肯發出呻吟,用力一掙卻已經力氣用盡,氣泄勁鬆,只慘叫一聲:“娘——”這聲音極之淒厲,傳到室外,秦王駟一聽之下,心頭一顫,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駟立刻站起來,厲聲呼道:“李醯,怎麼了?”
太醫令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擡頭,顫聲道:“臣請示大王,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羋姝脫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時說道:“保孩子!”
羋姝這話一出口,已知不對,此時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覺中,對羋月腹中的兒子懷有如此深的忌憚之意了嗎?
唐夫人與羋月本是泛泛之交,並不關心,此刻想的卻是這孩子是秦王駟之子,當下脫口說出保孩子之後,對羋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兩人同時說出口之後,方知對方說了相反的話,兩人對視一眼,唐夫人面現羞愧,羋姝卻是神情複雜。
秦王駟聞言卻是大怒。她二人不通醫理,他卻有所涉獵。母娩子不下,時間一長,這胎兒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卻剖腹強取還有何計?當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這聲音極大,傳到內室,人人俱是已經聽到。羋月叫出這一聲娘來,整個人精力已經耗盡,竟是一動不動。女醫摯此時也已經是技窮,聽了此言,忽然撲到羋月身前,對着她耳邊大聲叫道:“公主,您聽到了嗎,大王說要保大人!”
她連叫得幾次,本已經一動不動的羋月忽然睜開眼睛,用力大叫一聲:“不,保孩子——”她這最後一口力氣一掙,恰是將孩子又推出幾分。
女醫摯眼疾手快,連忙在她的頭上紮下幾針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聽得下面宮中侍產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頭了。”
女蘿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此時李醯在外室也是滿頭大汗叫道:“給她幾片鹿茸,再撐一把力氣。告訴女醫摯,扎百會穴,快!”
女醫摯一針紮下,羋月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發出一聲長叫。那產婆見那孩子又出來兩分,知羋月這口氣一泄,產道就要回縮,當下眼疾手快,將孩子一拉——
衆人歡呼一聲:“生了,生了……”
羋月只覺得身下劇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氣泄盡,一動不動了。
那產婆把嬰兒拉出來以後,一看之下,便歡喜道:“是個小公子。”當下熟練地倒提起嬰兒的腳,往嬰兒的臀部拍了幾下,那嬰兒發出貓叫似地微弱哭聲,衆人頓時鬆了一口氣,當下水已經燒開,忙給那嬰兒洗乾淨了,包上襁褓忙欲抱出去給秦王駟。
女醫摯忙阻止道:“小公子早產體弱,受不得風。”
秦王駟聽得那微弱的嬰啼之聲時,已經站起,問道:“李醯,如何?”
一名產婆自內室飛奔而出,同李醯低聲一陣耳語,李醯對那產婆一點頭,忙奔行到出秦王駟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羋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駟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見狀忙陪笑低聲解釋道:“小公子早產體弱,不可見風……”
秦王駟點了點頭:“甚是,寡人進去看他。”見着秦王駟就要入內,一名產婆壯着膽子顫聲道:“大王,產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駟恍若未聞,只管走了進去,那產婆欲擋不敢擋,見着他徑直進去,只嚇得臉色煞白,繆監跟上前去,擺手令那產婆讓開道:“大王戰場廝殺都見過,還避諱這些。”
但見秦王駟快步走進內屋,女醫摯忙奉上嬰兒,他抱起嬰兒,見那嬰兒雖然長得甚是弱小,但卻不顯衰弱,當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羋月此時雖然一動也不能動彈,連擡起眼皮都吃力萬分,但耳中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她輕籲一聲,雖然已經無力說話,心中卻暗道:“是的,這是我與你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降生,讓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從此以後,所有的過往都隨風而逝。
過去的人,過去的山水,過去的恩怨,均已經過去。
她從此便徹徹底底是羋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