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街頭,人羣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遠處一行車馬馳來,衆人紛紛避讓。
羋月亦避到一邊,看着那一行車馬越來越近,來人軒車怒馬、衛士成行,咸陽街頭似這樣的排場,亦是少見。
但見前頭兩行衛士過去,中間是一輛廣車,車中坐着兩人似正在說話。就在馬車快馳近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將站在路邊的羋月與薜荔推倒在地。
頓時人驚馬嘶,亂成一片。
眼看那馬就要踏到羋月身上,廣車內一人眼神一變,一躍而起跳上那馬的馬背,按住驚馬。同時人羣中衝出一人,將羋月迅速拉到路邊。
羋月驚魂甫定,便見那制住驚馬之人冷眼如刀鋒掃來,道:“你是何人,爲何驚我車駕。”
羋月擡頭一看,但見那人四十餘歲,膚色黝黑,整個人站在那兒,便如一把利刃一般,發出鋒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鋒芒所傷。
羋月方欲回答,便聽有人喝道:“大良造問你,你爲何不答?”
羋月心中一凜,知這人便是如今秦國如日中天,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孫衍,當下忙低頭斂袖一禮道:“妾見過大良造。妾是楚國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宮行事。大良造車駕過來,妾本已經避讓路邊,誰知背後擁擠,不知是被誰誤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虧大良造及時相救,感激不盡。”
公孫衍此時已經跳下馬來,目如冷電,迅速掃了羋月背後一眼,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徑直而去。
但那與公孫衍同坐的人,卻在聽到羋月自稱“楚國媵女”之時,眼神凌厲地看了羋月一眼。羋月察覺到不知何處過來的眼神,似不懷善意,忙擡頭一看,卻與那人打了個對眼。但見那人年近五旬,臉色蒼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氣度不凡,不知爲何,全身卻一股鬱氣纏繞。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見那馬車馳動,轉眼便只見那人背影。羋月眼見馬車遠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氣才消失,這才鬆了一口氣,轉回頭去看方纔到底是誰拉他一把,卻見繆監身邊的繆辛紮在人羣中一溜煙跑了,心中疑惑,難道方纔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話,羋月再凝視看着人羣,卻再沒有一個其他自己所認識的人了。難道,真是他?他爲何會在這時候出宮,爲什麼會剛好在自己有難的時候拉自己一把,難道說,他一直在跟蹤自己不成?
這時候薜荔亦是已經被公孫衍拉起,退在路邊,見了馬車遠去,這才驚魂未定地來告罪:“季羋,都是奴婢的不是……”
羋月便問:“剛纔是怎麼回事?”
薜荔淚汪汪地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就覺得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還連累公主……”
羋月舉手製止她繼續請罪,只問道:“方纔是誰拉我一把?”
薜荔一臉迷茫,羋月只得再問她:“是不是繆辛?”
薜荔恍然:“對,對,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羋月心中有數,道:“別理會這些了,我們趕緊回宮。”
回到宮中,羋姝已經派人在宮門處等她,卻見她一身狼狽,只得候她更衣之後,再去見羋姝。
羋姝已得回報,知她街頭遇險,嚇得臉色蒼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無事吧?”
羋月搖頭:“無事,只是虛驚一場,也幸而大良造及時勒馬……”
羋姝急問:“可看清是誰幹的?”
羋月搖頭道:“不知道,我根本沒看清對方。”
羋姝緊緊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這種事情,你別再出宮了。”
羋月安撫了羋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經見到了張儀,那張儀說,要五千金,就能幫阿姊完成心願,讓公子華無法再被立爲太子。”
羋姝一驚:“五千金?”
玳瑁也嚇住了,喃喃道:“一張口就要這麼多,這張儀可真是夠狠的。”
羋姝卻道:“給他。”
玳瑁詫異:“小君……”
羋姝高傲地道:“莫說五千金,便是萬金又何足惜,能夠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羋月點頭:“阿姊說得對。”
羋姝又拉着羋月的手,嘆道:“此人要價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難以對付。那人我當日也見過,口舌翻轉,十分利害,妹妹能夠說服於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說着便叫玳瑁取了無數珠寶安撫於她。
羋月心中暗歎,張儀果然觀人入微,這五千金的大口一開,不但羋姝將他高看了幾分,甚至亦對羋月的功勞也高看幾分。但既然羋姝不在乎這五千金,自己自然樂觀其成了。
“公子卬?”秦宮前殿耳房中,繆監亦有些失聲。
繆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繆監又問:“可看清是誰推了她一把?”
繆辛恭敬地答:“孩兒只顧着拉了季羋一把,來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經讓人跟下去了。”
繆監問:“哦,有回報嗎?”
繆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繆監哼了一聲,臉色陰沉:“越來越囂張了,當真把咸陽當成大梁了吧。”卻又嘆息:“公子卬與大良造在一起?看來,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繆辛不敢答,只低下了頭去。
繆監嘆:“咸陽只怕多事矣!”
誠如繆監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談的自然不止是風月雪月。
此時公孫衍與魏公子卬攜手而行,直入雲臺,擺宴飲酒。但見滿園菊黃楓紅、秋景無限,魏卬卻是隻喝了兩杯,便鬱郁不能再食,停杯嘆道:“想當年你我在大梁走馬觀花,如今想來,恍若昨日。”
公孫衍亦不勝感嘆:“衍想起當日初見公子的風範,當真如《召南》之詩中說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聲:“卬此生功業,都已成笑話。如今我已經垂垂老矣,犀首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令人無地自容了。”
公孫衍聽了他這話,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過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稱其性豪率,善屬文,七歲便能誦詩書,有古君子之風。在先魏武侯時,事宰相公叔痤,與當時中庶子之衛鞅(即商鞅)相交爲莫逆,後衛鞅出奔秦國爲大良造,魏卬並不以爲意。魏惠王任公子卬爲河西守將,魏卬爲政威嚴,勸農修武,興學養士,爲政無失,爲將亦多戰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兩軍距於雁門。商鞅便致書魏卬,大述當年友情,並說不忍相攻,欲與魏卬會盟,樂飲而罷兵。當時士人雖然各奔不同的國家,各爲其主,各出奇謀,然則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響私下的惺惺相惜,託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爲意,毫不懷疑地去赴了盟會,不料商鞅卻早有算計,便在盟會之上暗設埋伏,盡出甲士而將魏卬俘虜公子,又派人僞裝魏卬回營,詐開營門,可憐魏軍數十萬人馬,便被商鞅輕易覆滅,魏軍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與齊國的馬陵之戰又大敗,本來在列國中魏國屬於強國,這兩戰之敗,國力大衰,與秦國竟是強弱易勢。
魏卬被俘入秦,雖然商鞅對他有愧於心,多方禮遇,除不肯放他歸國之外,並不曾對他有任何限制。便是連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風,不以俘虜視之,起居亦如公卿。
後秦王繼位,與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騙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於商鞅失了歸路,死於車裂。商鞅死後,秦王欲放魏卬歸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輕信於人,以至於喪權辱國,爲後世羞,無顏見君,不肯歸魏。
魏卬雖得禮遇,但常自鬱郁,不肯輕與人結交。公孫衍在魏時,亦曾與魏卬是舊識,也因此兩人有些往來,如今見他神情鬱郁,也不禁勸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風,奈何季世多僞。
勝敗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豈可甘於林泉之下,多年來秦王一直想請公子入朝輔政,公子卻不曾答應,實是可惜?”
魏卬搖頭道:“我多年來已經慣於閒雲野鶴,不堪驅使,不過於你們這些舊友往來而已。前日樗裡子來與我說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見上與秦王有所分岐,可是爲何?”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絲關心。
唯其少見,更覺珍貴。
公孫衍心中亦是觸動,不禁也將素日不肯對人言的心事說了出來:“唉,秦王以國士相待,我當以國士相報。可惜我無能,與秦王之間,始終未能達到先孝公與商君這樣的舉國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齊恆公,這種際遇豈是天下人人可得?”
兩人又互飲一杯,半晌無語。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犀首……”公孫衍昔在魏國任犀首一職,魏國舊人常以此相稱,魏卬雖身在秦國,卻始終心向魏國,自不肯稱呼他在秦國的官職之名大良造。更何況這大良造一職,原爲秦孝公爲商鞅而設,更是令他不喜。
公孫衍便應道:“何事?”
魏卬問:“犀首以爲張儀此人如何?”
公孫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國,便以偷盜之名被昭陽逐出,到了秦國又妄圖販賣他的連橫之說。哼,列國爭戰,從來看的就是實力,只有確確實實一場場的勝仗打下去,才能屹立於羣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說而無實力,徒爲人笑罷了!”
魏卬勸說:“犀首不可過於輕視張儀,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幹,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斂。時移勢更,當日秦國貧弱,秦孝公將國政盡付商鞅,那是以國運爲賭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國已然不弱於列國,甚至以其強橫的態度,有企圖超越列國的勢態,而我觀秦王駟之爲人,並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對付商鞅,回頭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實非君子心腸。犀首,你畢竟是爲人臣子,這君臣之間相處的分寸,不可輕忽。”
公孫衍哼了一聲:“君行令,臣行意,公孫衍離魏入秦,爲的是貫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則兩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強自己再留在秦國。”
魏卬長嘆一聲道:“你這性子,要改啊……”
公孫衍不以爲意地呵呵一笑:“這把年紀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語,只一杯杯相勸,兩人說些魏國舊事,推杯換盞。
夕陽餘輝斜照高臺,映着臺下一片黃紫色的菊花更顯燦爛。
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殺機,卻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