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回頭看了看荷衣。發現她的臉色變了。

爲首的一個年紀略長,朝荷衣拱了拱手,道:“師妹,好久不見,原來你在這裡。”

那女子衣着華麗,天姿國色,走進大廳時,令所有的男人眼睛一亮。她對荷衣的口氣,卻連一點情面也沒有:“大師哥,跟這種無恥的壞女人,你還客氣什麼?”

慕容無風的臉立即沉了下去,道:“幾位找荷衣有什麼事?”

女子一聽他稱呼荷衣的口氣,便知兩人關係非淺,眉頭一挑,突然“砰”地一聲,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頓時震得跳起來,尖聲道:“我們自跟楚荷衣算帳,不想死的話的就少插手,少管嫌事!”

慕容無風的臉色頓時開始發紫,心臟也砰砰亂跳起來。

他重病未愈,受不了突然的聲響。當下便覺胸口發悶,呼吸急促。

荷衣連忙握着他的手,三指扣住他的“神門”,“內關”,“太淵”三穴,將真氣輸入體內,助他調理呼吸。一邊在他耳根柔聲道:“他們是我的師兄師姐,一向和我過不去。我自有法子對付。答應我,千萬別動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慕容無風看着她,點了點頭。

荷衣冷冷道:“各位別來無恙。這一位是我的朋友,還在病中,有什麼話只管衝着我來。至於師姐,還請放低嗓門,對病人說話至少該厚道一些纔是。”

女子冷笑一聲,道:“師妹什麼時候連病秧子也要了?大約是看上了他的錢,想好好詐他一筆罷?我看……”她有世家子弟的直覺,慕容無風雖然身無長物,也不佩金帶玉,但他的舉止風範,一看就是極有教養。何況他的衣着雖素,卻是精工所致,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花銷。

她原本還想接着罵,荷衣的劍已到了她的鼻尖,淡淡道:“如果你再說他一個字,我就削掉你的鼻子。其實,何止是你的鼻子。”

爲首的青年用劍鞘將荷衣的劍尖輕輕一撥,道:“同門姐妹何必刀劍相向?何況,傷了她,師傅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師妹,我們這次特來尋你。自從你下山之後便不見蹤影。這一包東西是你在山上的舊物,我們也一併帶過來,也算留個記念。”

他笑了笑,遞給她一個包裹。

荷衣接過,道:“多謝。”看也沒看,便在衆目睽睽之下,隨手將它扔到垃圾桶裡。

五個人的臉全都氣白了。

“師哥,跟這種女人,咱們還需要多理論麼?”女子氣得發抖地道。

青年道:“師妹,既然尊友的貴體欠安,咱們同門之間的事情,還是到外面去商量罷。”

荷衣道:“我早已脫離師門。有什麼事諸位請自行商量,與我無關。”

青年的臉色變了變,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師妹既已脫離本門,就請將師傅的劍譜交還。”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玉佩,道:“師傅生前說過,見此玉佩如見本人。當着這玉佩的面,師妹難道還要繼續抵賴不成?”

荷衣道:“師傅既已去世,這玉佩有什麼用?死人留下的東西還能管着活人不成?”

“放肆!”另一個藍衣青年刷地一下拔出了劍。

女子對慕容無風一揖道:“這位公子看來不是武林人士,只怕是對你的新相識所知甚少。小女子姓陳,家父是當年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這一位是試劍山莊的三公子謝逸清,這一位是江南雙隆鏢局的大公子顧右齋,剩下的兩位,一位是龍雨閣主人的少子龍熙之,一位是快劍堂藏劍閣蕭沐風蕭老先生的孫子蕭純甲。我的四位師兄均來自享譽天下的武林世家,他們的父輩、祖輩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沒來由的,我們怎會和令友過不去?”

說罷眼睛一轉,瞅着荷衣道:“而令友卻是來路不明。原先不過是街頭行竊的小偷,被我父親好心收留,撫養成人,教之武功。她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我們陳家的。想不到她居然覬覦本門絕學,這倒罷了。爲了得到本門的劍譜,竟然不惜以色相誘……簡直是,簡直是無恥之極! 閣下是聰明人,小心被這狡猾的女人騙了還不自知。”

慕容無風淡淡道:“鄙人不是江湖中人,是以對各位響亮的名頭所知甚少。至於荷衣,與姑娘所說恰恰相反,我所知甚多,而且深仰她的爲人。諸位都是世家子弟,當然知道這張桌子是我們倆個人的,而且我們也沒有邀請諸位。 倘若你們肯回頭看一看,就會發現這個大廳裡空的位子多得很,沒有必要一定要我們擠在一起。大家彼此耳根清靜,豈不好?”

女子道:“公子這是逐客呢。”

“不敢。請便。”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雍容地道。

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裡。他們方纔說的一番話,他也顯然沒有放在心上。

然後他將荷衣的手輕輕一握,荷衣便順從地坐了回來。

“荷衣,你聽說過沒有?這樓裡有一種菊花茶味道極佳,我們去要一杯來嚐嚐,好不好?”他看着她,微笑着道。

他說話的樣子,好象面前的五個人已完全不存在一般。

可想而知,這五個人會有多麼尷尬。

謝逸清的嘴脣動了動,還想說話,卻發現慕容無風的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站着一個長身玉立,容色青瞿的中年人。陳蜻蜓當年以輕功劍術絕世,他的徒弟們也一向以輕功自傲。而這個中年人是什麼時候、怎麼樣走過來的,他們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然後他們立即看見了中年人的腰上掛着一柄長劍,劍柄和劍墜上都有一個八卦的標記。

這是峨眉派的用劍。

峨眉山上,在這個年齡還帶着劍的,除了三個終年在江湖上不露面的道士之外,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峨眉的掌門方一鶴。一個是他的師弟謝停雲。

武林世家的子弟總比一般人熟悉江湖掌故。何況他們本身,也算是掌故之一。

這個人當然是謝停雲無疑。

而他卻在這個年紀看上去比他年輕得多的殘廢青年面前恭敬地站着。

居然將手中的一塊方毯輕輕蓋在青年那雙纖細無力,若有若無的腿上。然後俯下身來,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耳語了幾句。

一認出謝停雲,四個人馬上猜出了這個殘疾青年的身份。

謝逸清悚然動容道:“恕在下失敬,閣下莫非是慕容谷主?”

謝停雲道:“谷主方纔所說的話,諸位難道是沒有聽見?”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謝先生妙手施治,方得痊癒,在下這一次……這一次原本是帶着家父的手書和謝禮,準備……準備……面呈先生……”他想找出話來打園場,卻一時左支右絀,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無風冷冷道:“不敢當。”

“那……那我們告辭, 多有打擾。”說罷他對另外四個人使了個眼色,眨眼功夫便全消失在了門外。

五個人一走,謝停雲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這幾個師兄師姐可真夠厲害的,小時候他們一定常常欺侮你。”

荷衣雙手支着凳子,聳着肩,垂着頭,默不作聲。

他等了等,發現她一言不發,只好又道:“你看……”

話音未落,只聽得“叭嗒”一聲,荷衣面前的桌布上突然滴了一大滴水。

詫異中,那“叭嗒”、“叭嗒”之聲越來越頻,竟然把她面前的桌布打溼了巴掌大的一片。

他連忙掏出手絹遞過去。

荷衣接過,便將它堵在眼睛上,不一會兒功夫,手絹便溼透了。

眼淚便又“叭嗒”、“叭嗒”地往桌上滴着。

慕容無風只好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她的眼下。

“滴噠、滴噠”,她一個勁兒地抽泣,淚水源源不斷地滴到杯子裡。

無奈,他想了想,又脫下外套塞過去,道:“手絹太小,用這個,這個管用。”

荷衣捂着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衣裳弄髒了?”

“沒關係,衣裳若是不夠,我腿上還有一塊毯子。”他淡淡地道。

她便把衣裳接過去按在眼上,一任眼淚嘩嘩地流着。

慕容無風一直看着她哭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將她的腰輕輕一攬,道:“別傷心了,他們已經走了。”

她緊緊依在他的身旁,黯然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該走了。我……我不是過是個人人恨的小偷而已。”

慕容無風握着她的手,道:“不用別人告訴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她顫聲問。

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是我老婆。”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擰着他的手,道:“人家傷心死了,你還……還不正經。”

他正要說話,只聽見遠遠有一個聲音叫道:“師妹!”

兩個人同時擡起頭,見一個灰衫青年出現在門口,正向着荷衣招着手。荷衣忙嚮慕容無風的耳邊悄悄道:“糟了,我二師哥來了。小時候就他一個人對我好。我……我走啦。他要看見我的眼睛腫成這個樣子,一定……一定會笑死的。晚上我到谷裡去找你。”說罷一閃身便消失不見了。

灰衫青年來到桌前時,荷衣早已經溜得沒影。

青年身形高大,模樣俊朗,腰懸長劍,對着慕容無風點點頭,笑道:“怎麼她一見我就跑?”

“她說有急事。”慕容無風替她唐塞道。

青年釋然,拱手一揖,道:“公子一定是荷衣說的那位朋友了。在下姓王,王一葦。”

慕容無風道:“請坐。敝姓慕容。”

青年人的修養果然很好。看見慕容無風身形瘦削,面色蒼白,雙腿似乎也是殘廢的,心中暗暗吃驚,面目上卻一無所示。

“慕容兄是本地人?”王一葦問道。

“嗯。”

“既姓慕容,不知可否與神醫慕容無風先生相識?”

“慕容無風是我,不過‘神醫’兩字可不敢當。”

他這麼一說,青年肅然起立,道:“早聞先生妙手回春,醫術冠絕天下。一葦久聞大名,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說罷,深深一揖。

雖然一向對恭維話不以爲然,看見這青年認真的樣子,慕容無風只好還揖一禮,道:“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仰慕佩服之類大可不必。對了,荷衣雖然不在,我卻可以替她做一做東道,公子想要點什麼?”

“吃的我不講究,有好酒倒可以來幾杯。”

慕容無風擡了擡手,翁櫻堂走過來,道:“谷主有什麼吩咐?”

“拿好酒來。”

立時,一罈汾酒,幾樣別緻的小菜擺上了桌子。翁櫻堂替王一葦斟滿一杯,道:“公子,請。”

王一葦一飲而盡,慕容無風卻只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淺啜了一口。

鹹,苦澀。他皺了皺眉,這才憶起,杯子裡裝着的,是她剛剛流下的眼淚。

王一葦道:“慕容兄不來一杯麼?”他目送着翁櫻堂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苦笑道:“抱歉,小恙未愈,暫不能飲酒。”

王一葦一笑:“無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時候,讓她好好替你喝幾杯。”

“方纔你的其它幾位師兄妹也曾來過。不過……他們似乎與荷衣……”他在斟酌詞句。王一葦接口道: “他們一夥人打小就跟荷衣過不去。那一陣子我家老爺身子不好,我常常告假回家。照應不及,荷衣可是受盡了委曲。不過,她脾氣硬,從來沒流過一滴眼淚。”說罷嘆了一口氣。

“荷衣……她自己沒有父母兄弟麼?”遲疑片刻,他終於問道。

“對她自己的出生家世,她從不提起。我以前以爲只有師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師傅倒向我打聽。大約……是些傷心事。她堅決不說,我和師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師收她爲徒時,她應該還很小。中原快劍當時名聞天下,收徒的規矩自當格外嚴格。荷衣入門,多少會有人引薦,不會一點線索也沒有罷?”

王一葦笑了笑道:“這個,說來話長。你想聽麼?還有,聽了可得裝胡塗,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饒不了我。”

慕容無風道:“你儘管放心。”

“這事在旁人說來極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會覺得一點趣兒也沒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師傅帶着我們幾個徒兒到山東遊玩。來到一個小鎮子。街頭裡迎面跑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渾身髒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師傅一下,便不見了。那街上亂糟糟的,我們當時也沒當回事。師傅將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來他的錢袋子沒了。我們幾個人,當時也有十二、三歲罷,便追了上去。那時我們跟着師傅已學了六七年的功夫,輕功相當自負,想不到明明看着那孩子在前面,卻左追右追,追不上。後來還是師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麼着?原來是個小丫頭,不過頭上的頭髮全掉光了,倒是長着一頭的癩子。她拿着錢買了一個燒餅,師傅將她拎起來的時候,她的口裡還緊緊地咬着那個燒餅呢。”

慕容無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只覺胸口一陣陣發痛。不由得垂下頭,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強地笑了笑,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將幾粒藥丸倒入口中,道:“繼續說。她長着一頭小癩子,咬着燒餅,然後呢?”

“然後師傅發現她還買了八隻燒雞,全裝在一個髒得發黑的小布袋子裡。 師妹,她叫陳雨蒙,當時也在旁邊,一看見從這麼髒的袋子里居然掏出了幾隻油膩膩的燒雞,便噁心得哇哇大吐起來。慕容兄大約不知,家師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筆財產,只因他不事產業,只愛四處周遊,行俠仗義,若大的家業沒多久便敗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個大宅。雖然已沒了半分進項,他花錢仍然大手大腳,最後只好收養名家子弟爲徒,靠着他們家長每年的供奉過活。這些有錢的家長自然不願委曲了自己的孩兒,所以大夥兒實際上都過着富裕的生活。我師妹還有幾個丫環侍侯着呢。且說家師一問旁邊的燒餅師傅,才知道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亂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卻覺得她的身手甚是靈活,便問她願不願意跟着我們走。那小女孩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回到家裡,幾個師兄師姐自然不喜歡她。一來她雖然洗了澡,只是頭上老是有幾個癩子,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小孩們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來,她沒名沒份,自然不能和我們一起學功夫,不過是混一碗飯吃,做些雜活,早上四更就爬起來給大家泡茶,燒洗臉水,中午晚上則幫着廚房的師傅們摘菜,做飯,有時候幫師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實。誰差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地做了。不過師妹好象是特別不喜歡她,嫌她髒,不許她碰她的東西,也不許她幫着洗衣裳。大約就這麼過了一年,她頭上的癩子漸漸地好了,頭髮也長出來了,終究是幾根黃毛,很不中看。不過大家一天也不見幾次面,也沒有人關心過她。師傅則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幾個月。大家平日除了練功便是嬉鬧。有一次,大家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她露面,還以爲她又跑了。我終究有些擔心,便跑到她的屋子裡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發着高燒。一個人躺在牀上,一連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也沒有人理睬,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給她拿了些藥,一些飯菜,照顧了她兩天。她好了之後,就對我特別好。可是她和師姐的關係卻越來越糟。她從小就不愛奉承別人。而師妹獨受師傅和衆師兄的寵愛,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師妹掉了一隻耳環,便硬說是荷衣偷的。將她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讓,冷言相諷,兩個人便打了起來。師妹居然打不過她,便去叫師傅。師傅倒還公正,把師妹狠狠地訓了一頓。從此便正式收荷衣爲徒,大夥兒便天天一起練劍。”

“卻不料荷衣入門最晚,學得卻是最好,最快,最得師傅喜歡。大家心裡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氣。師妹更是時不時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學到後來,只有大師兄能勉強與荷衣對兩劍,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對手。這時卻傳來了壞消息,師傅與峨眉山的方一鶴對劍,受了重傷,送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臨終前,他只叫荷衣去見他,和她說了些什麼,荷衣後來隻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從他的臥室裡出來的時候,師傅已經去世了。也沒有交待他的後事。師傅的屋裡原有一個劍譜,寫着他多年劍術的心得,他也一直說要把它傳給自己的繼承人,大家,特別是大師兄一直躍躍欲試。不料,師傅一去世,那本劍譜卻再也找不見。師妹便大罵荷衣偷走了劍譜。大家大鬧了一場,荷衣一口難敵四舌,便憤而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都是老四告訴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師父去世之後我纔回來,而荷衣已經走了。不過,我們後來倒是匆匆見過幾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處謀生,也過得不容易,倒混下個”獨行鏢客“的名頭,比我這一事無成,名不見經傳的師兄可強多了。前些時我們倆又碰到一起,問她日子過得如何,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兼主顧照應着,過得很好云云。”

他一口氣說下來,飲了一口酒,門外卻有一個女人探着頭進來。王一葦臉一紅,站起來,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道:“我得走了。門外還有個女人等着我呢。什麼時候得空再來看你們。”他剛要走,卻又回過頭,道:“對了,荷衣有一個怪癖,你可得特別小心。”

“怪癖?”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不能看見死去的小東西,只要看見一次就要發作。”

“發作?”慕容無風嚇了一跳,原來她也有病?

“我們以前住的地方里常有人將溺死的嬰兒扔在垃圾堆裡。她只要看見了就會象見了鬼似地渾身發抖,嘔吐不止。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昏過去,而且好幾天晚上都嚇得不敢睡覺。她也不能看見路上的死貓子,死鳥兒,死雞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東西。只要一看見,她立時就發作。不過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一旦做成食物擺在桌上,就沒事。她什麼都能吃。小時候,幾個師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裡扔死鳥兒。”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心又開始絞痛起來。

“所以你一定發現,她走路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的。因爲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現在還是這樣麼?”慕容無風嘆了一口氣,道。

“怎麼不是?前些時我見她時候,高興得過了頭,打着馬就向她衝過去,結果馬不小踏死了一隻雞子,給她看見了,二話沒說,跳下馬就直奔樹林子裡狂吐起來,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條路,寧肯繞條遠道。你說說看,是不是中了什麼邪了?”

“可能是小時候,有人曾拿着這些東西嚇過她。”慕容無風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說,你們倆個人在一起最合適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辭了。”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有空請到雲夢谷來坐坐。荷衣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王一葦長揖而去。

入夜。

晚燈初上,走廊裡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地搖晃着。

慕容無風一回到谷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聽風樓裡坐了那麼久,加之來回路途上的折騰,他早已疲憊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過了幾個時辰,終於微微醒過來,卻聽見了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水池裡。

水是熱的,四面卻一片漆黑。

一縷月光從窗櫺外隱隱地射進來。水中有一隻手一直攬着他的腰。另一手拿着一塊毛巾,正將水輕輕澆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邊,卻又幾乎是半扶半抱着自己的那個人。

手一觸到她的肌膚,便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黑暗中,他點點頭,臉有些發紅。

那手輕輕地撫摸着他肩上的傷痕,道:“你的傷爲什麼好得這麼慢?這已是兩個月前的傷口,爲什麼還腫着?”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天一黑就來了。你睡得死死的呢。我在你牀邊坐了半天,看你出了一身汗,就……就幫你洗洗澡。”

“你好不易來我這裡一次,這種很麻煩的事,你……你不要做。”他虛弱地道。

“我高興,而且一點也不麻煩。”那手扶着他的頸子,將他的頭放低,開始替他洗頭。

他的手放下來,在水中,正好碰到她的腿。光滑細膩的腿。

“荷衣……你……我……什麼也沒有穿麼?”

“在澡堂子裡還穿什麼衣服?”一句話堵過去,令他徹底啞口無言。

他渾身無力,便只好任她的手替他洗淨全身。

“他們說這浴室裡的溫泉能治你的風溼呢。咱們得在這裡面好好地泡一泡。”她喜孜孜地道。

“爲什麼不點燈?這裡你不常來,黑漆漆的小心摔跤。”他淡淡地道。

“笑我的輕功不好呢?”那手伸過來,將熱水拍在他的臉上:“你正睡着,點着燈豈不會驚醒了你?”

他便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他們說自從你從村子裡回來,就一直病着。”她嘆了一聲,道:“難怪你瘦得這麼厲害。”

“我現在好多了。”他連忙安慰她。

“好什麼呀?一點也不好。半點都不好。是不是他們送來的藥你全倒掉了?”

“喝了一些。”他老實地道。

那人將他從水中水淋淋地抱起來,用一塊大毯將他全身包住,將他放在一旁的鬆藤軟榻上。替他擦乾全身,便用另一塊厚毯緊緊地裹住他。

“冷麼?”她撫着他的臉,問道。自己已迅速地套上了一件睡袍。

“不冷。”

她從毯子裡將他的手掏出來,道:“現在開始修指甲,你的指甲長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武器,大約是一把凌利的小刀,捉着他的手指,便在黑暗中揮舞起來。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中十分放鬆,鎮定。

“不怕我一不小心削掉了你的手指頭?”荷衣呵呵地笑起來。

“中原第一快劍的徒弟劍術會有這麼差麼?”他也笑了。

“以後你的指頭就全交給我了。”她樂孜孜地道。

修完手指,她的手又伸進毯子,將他的一隻腿掏出來。

他的臉有些紅。

她輕輕的撫摸着他纖弱的腿,嘆道:“你的腿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麼?”

她的手握着他的腳踝,道:“現在我的手放在哪裡?”

“膝蓋上?”他亂猜道。

“這樣呢?”她的手忽然發熱,他終於有一絲極爲模糊的感覺。進爾卻是一陣刺痛。他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忘了你的關節正腫着呢,痛得厲害麼?”那手輕柔地捉住腳指頭,替他修着指甲。

他的腳從來沒有走過路,柔軟得好象嬰兒一樣。

“還好。”他淡淡地道。

她很利落地幹完了一切,便將他抱起,穿過幾間屋子,放到臥室的牀上。

臥室裡也是漆黑一片。荷衣帶着他赤足走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一點磕碰也沒有。

“要點上蠟燭麼?”兩個人都鑽進了被子裡,荷衣問道。

“不要,黑漆漆的正好。”他慢吞吞地道。

“什麼叫做黑漆漆的正好?”她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黑漆漆地時候好乾壞事。”他的手伸過去,捧着她的頭,開始吻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擁抱着他。

“無風,這個時候,你會犯病嗎?”她有些緊張地扶着他的腰,而他的手已有些狂亂……

“我不會這麼倒黴罷?”他已無法控制地興奮了起來。

黑暗中兩個人輕輕地喘息着。

“荷衣,你高興麼?”他滿身是汗地問道。

“高興……”

“荷衣,把手拿開……”

“不行,你的心跳得厲害,我得按着你的‘懸樞’穴,萬一……”

“這個時候,你不要練功了行不行?”他挪開她的手。

“不行,我緊張。我……怕你有事。”她的手復又按到穴位上。

“荷衣,我不會有事。”他復又親吻着她。

“答應我,等我死了之後你才能死。”她的身子緊緊地抓緊了他,淚水忽然涌了出來。

“荷衣,我們會活得很久很久。”

兩個人緊緊擁抱着,一起等着汗水漸漸退去,窗外的月光將樹影投到牆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