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後是黃土墊的大道,一直向東,閔紅玉將車開得飛快,西北苦旱,雖然時氣已經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車後揚起的沙土,好似滾滾一條黃龍。潘健遲迴頭一看,只見關山如鐵,夕陽正照在城樓之上,斜暉殷紅,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樓關隘,遜清年間又多次修整。雖然大漠戈壁,風煙萬里,可是遠遠望去,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現在這巍峨的城樓漸漸從視野裡退去,但他心裡緊繃的那根弦,卻是一直沒能放下來,於是回過頭來對閔紅玉說:“這裡往東幾百裡皆是平原,無遮無攔的,易連慎的人只怕立時便要追上來。”
閔紅玉咬牙道:“追便讓他追唄!來一個咱們拼一個,總不會叫他佔了便宜去。”
潘健遲是軍校畢業,深諳兵法,聽到她如此說,不禁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是有人接應咱們就好了……”
他知道閔紅玉所作所爲已經十分不易,不僅給自己遞了槍支,更兼火燒彈藥庫,又騙開城門,如果說沒有內應,憑她一個弱女子,匹馬單槍,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所以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閔紅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有同夥,你也別想套我的話。”
潘健遲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條船上,你的同夥就等於我的同夥,爲什麼我還要套你的話?”
閔紅玉笑了一聲:“大家在一條船上?不見得吧。”
潘健遲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之爭,只見易連愷神色委頓,臉色煞白,上了車後歪在那裡一言不發,想必他難以支持,於是低聲問:“公子爺可是傷口疼?”
易連愷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但他呼吸之聲短促沉重,潘健遲聽在耳裡,知道他另有內傷,不由得心中着急。可是這種逃命的時候,無醫無藥,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
因爲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西疾馳,看着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
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裡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開。荒涼的平原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裡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只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藉着依稀的星光,只見她雙目凝視着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着軍中制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
潘健遲原本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
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斗。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
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回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閔紅玉說道:“往南。”
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斗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麼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
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健遲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只覺得筋疲力盡,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乾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
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着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呵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着吧。”
閔紅玉說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遲明知道她是託辭,但是她的脾氣喜怒無常,只怕她又發怒,於是乾脆接過去。戴上之後果然暖和許多,閔紅玉說道:“其實你也是衝着那樣東西來的,是不是?”
潘健遲不料她問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答:“你難道不是?”
閔紅玉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語,輕輕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麼不如去車後頭拎把槍,抵在易連愷的腦門子上,讓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是了。”
潘健遲道:“你與公子爺相交若久,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脾氣?你看二公子嚴刑拷打,何曾問出來了一個字?這樣硬來是沒有用的。”
閔紅玉笑道:“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東西不在我手裡的?”
潘健遲也笑了笑,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拿的那樣絕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閔紅玉道:“可是現在他人在我手裡,我想問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潘健遲冷冷地道:“不見得吧!”
閔紅玉渾然不在意般,說:“我知道,論槍法我是比不過你。不過你也說過,現在咱們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潘健遲頷首:“不錯,你現在如果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閔紅玉說:“那不如我們合作,真要找着東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遲反問:“你有什麼法子問出東西的下落?”
閔紅玉嘆了口氣,說道:“在這世上,我是沒法子讓易三公子告訴我,他到底把那樣要緊的東西放在了哪裡。不過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來問,他還是肯說的。”
潘健遲不動聲色,反問:“你是說秦桑?”
閔紅玉點了點頭:“除了咱們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軟磨還是硬求,易連愷都不會說的。”
潘健遲問:“你適才說的合作,到底是什麼意思?”
閔紅玉說道:“咱們得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
潘健遲吐出口氣,天氣寒冷,瞬間凝結成霜霧一般,他說道:“這裡相距昌鄴何止千里,要讓他們倆立時見上一見,談何容易。”
閔紅玉說道:“這裡離昌鄴麼是挺遠的,可是要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卻也不見得是什麼難事。”
潘健遲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由得神色大變。閔紅玉輕笑一聲,說道:“潘公子,我看你對三少奶奶,也未必絕情。一聽到真正與她安危有關的事情,你的臉色都變了。”
潘健遲問:“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
閔紅玉還是那種渾然不在乎的口氣:“也沒有怎麼樣。雖然當初我弄到了兩張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會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樣,她一個弱質女流,金枝玉葉,不像我這般胡打海摔慣了。我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船,真要出了什麼事,我哪裡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潘健遲聽她慢條斯理地說着,心下憂急如焚,可是表面上還是十分沉着,只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裡?”
閔紅玉說道:“她現在人嘛,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只怕此時此刻,已經到了鎮寒關裡。”
潘健遲聽到這句話,急怒攻心,忍不住舉起手來狠狠給了閔紅玉一巴掌。閔紅玉沒防到他會動手,雖然將臉一揚,但仍舊沒有避過去,只聽清脆的一記耳光,頓時臉頰上火辣辣生痛。潘健遲這一掌擊出,悔意頓生,見閔紅玉捂着臉站在那裡,連忙強克怒氣,說道:“對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麼對不住的。”閔紅玉竟然好似並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要說起來,你是第二個爲她動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遲心亂如麻,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不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他憂心秦桑的安危,只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的計劃,不也正是你的計劃?”閔紅玉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勸說易連慎,假意讓你劫獄,帶走易連愷。然後從他口中誑出東西的下落?如果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帥談換人。想那高帥深受大帥之恩,必然會用秦桑來交換易連愷。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計劃,你對易連慎說出的那全盤大計,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爲何卻惱羞成怒,竟然動手打人?”
潘健遲沒想到她會將此事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極快,已經想到閔紅玉與易連慎早有舊情,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早就串通一氣,自己到底還是讓這女人給騙了,她終究還是出賣了自己和易連愷。他說道:“原來你真的是和易連慎一夥的。”
“你的心裡不定是在罵我吧。”閔紅玉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我哪裡來的本事,將槍帶進去給你?若不是易連慎默許,彈藥庫怎麼會起火?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戒備森嚴的城頭關隘哪那麼容易闖出來?你不是說我有同夥嗎?我的同夥自然是易連慎。不過可不像你想的那樣,以爲我是爲了易連慎。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薄情寡義,易連愷如此,易連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時候,他自然會對我客客氣氣,等到我沒用的時候,可比一條狗都還不如呢。他這樣將計就計,當然正中我下懷,不也是,正中你下懷?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疑心嗎?難道你就覺得我一個人,可以有這潑天的本事,能把你們兩個接應出來?難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這樣輕易走脫了嗎?你明明心裡早就疑惑,爲何不說?難道你不也是將計就計,難道你不也是靜觀其變?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不好,既想釣大魚,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真真無趣。”
潘健遲凝視她片刻,說道:“易連愷若是醒了,你打算怎麼對他說?”
閔紅玉笑道:“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是勸他把東西拿出來,好將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置換出來。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頭髮,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卻管打保票!”
閔紅玉錯愕回頭,卻看到易連愷不知什麼時候早已經下車,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他一手拄着長槍,另一隻手端着另一支槍,手臂上纏着子彈帶,而手中的長槍早已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閔紅玉,雖然他雙手無力,但是如果胡亂開槍,離得這般近,勢必也會擊中閔紅玉。易連愷神色疲憊,似乎十分厭倦,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頭髮,你就少一根頭髮,她若是少一根指頭,你就少一根指頭。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閔紅玉凝視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說:“她到底有哪裡好,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遲:“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怔了一下,說道:“公子爺,此事要從長計議。”
易連愷並無慍色,卻只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再不遲疑,指着閔紅玉問:“那她呢?”
“綁起來,放到後座!”
潘健遲轉身去車上取了繩子來,見閔紅玉神色堅毅,仍舊在不住冷笑,便說道:“閔小姐,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們。”說完就拿着繩子,將閔紅玉真的綁起來,等到她走到車邊,便連腳也給她綁上了。易連愷一直端着長槍,此時方纔隨手抓了一個東西,毫不客氣地塞到閔紅玉嘴裡。閔紅玉也不掙扎,似乎早已經豁出去了,將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遲雖然從來沒有在易連愷面前開過車,易連愷卻似乎早知道他會開車,只向他揚一揚臉,自己卻坐到了後座。潘健遲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啓動車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鎮寒關駛去。
往回駛去的路似乎更漫長,下半夜,四野寂寂,萬籟無聲。只見夜幕垂拱,星圖璀璨,那細碎的點點星子,似乎更加給寒風帶來一絲凜冽之意。潘健遲雖然一夜未睡,但打疊起精神,極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鎮寒關奔去。易連愷雖然坐在後座,可是也並沒有睡。潘健遲幾次回頭,都看見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們走了大半夜,汽車終於越來越慢,似乎無力。潘健遲將車停下,跳下車檢查了油箱,然後告訴易連愷:“沒油了。”
易連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槍槍口拄在了閔紅玉的腳背上,似乎心平氣和地問:“哪裡有油?”
閔紅玉嘴裡塞有異物,掙扎着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易連愷卻是毫不猶豫就扣動了扳機,只聽“轟”一聲巨響,那子彈穿透閔紅玉的腳背,打穿汽車底下的鋼板,只見鮮血如注,閔紅玉再也支持不住,頓時暈了過去。
潘健遲將汽車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終於在後頭行李箱裡找到一壺汽油,於是拎出來加到油箱裡去。加完油後重新上車,他見閔紅玉昏迷未醒,於是搖了搖頭,似乎十分不解她爲何執意如此。明明車上還有油,卻偏要激怒易連愷。
易連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並未多言,只說道:“開車。”
這樣一夜疾馳,終於在天亮時分,趕回了鎮寒關。
西北曙曦既遲,東方不過魚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猶未掩盡,但見霞光已經透過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這樣的遼闊曠野,天與地似乎連分界都變得混沌不明,極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條線。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間從那天地的界線裡迸出來,給天空塗染上綺麗的顏色。他們本來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鎮寒關外,只見朝陽的光線射在城樓之上,明亮而略帶澄意,倒和昨天晚上臨走那一瞥夕陽的餘暉,更有一種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紅,隱隱彷彿血珀一般,將整座鎮寒關浸在其中。遠處蒼涼的聲音,卻是趕着出關的駝隊,“叮噹叮噹”,正是駱駝晃着脖子上鈴鐺的聲音。
易連愷動了動腳,車底全是閔紅玉的血,將他腳上的靴子也染得紅了,因爲天氣寒冷,早就凝固了,閔紅玉性情十分堅忍,雖然捱了一槍,硬生生痛得昏過去。後來又醒過來兩次,卻是一言不發,既不求饒,臉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連愷素來知她甚深,所以不以爲異。
潘健遲遠遠看到籠在淡金色陽光中的鎮寒關樓,於是問:“公子爺,怎麼辦?”
易連愷受傷之後,臉色本來就不好,此時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用槍管捅了捅閔紅玉,說:“去,去告訴易連慎。就說我說的,他要什麼,我們再開談判。”
閔紅玉雖然早就醒轉過來,額頭上滿是黃豆大的冷汗,可是隻是連連冷笑。
易連愷掏出她口中之物,說道:“你不願去也罷,反正我看着你就討厭。就此一槍打死你,大家清淨。”
閔紅玉雖然痛得聲音發抖,可是勉力說道:“你不會打死我,你還留着我有用。”
易連愷冷笑:“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會讓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幹出這樣的事來,我把你千刀萬剮,亦是輕的。”
閔紅玉笑了一笑,只是這笑容,因爲強忍痛苦,臉上肌肉扭動,只怕比哭更難看。潘健遲已經下車來,打開車門,說道,“公子爺,讓我去吧。”
“你去管什麼用?”
潘健遲似乎還十分沉着,說道:“他們不知道東西不在我這裡。”
“只要我還活着,易連慎就知道,東西沒在旁人手裡。”易連愷似乎十分不以爲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來?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斷不能辜負了他。”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如果您執意要這樣入關去,我便不奉陪了。咱們兩個人,不能全折在裡面,我留在外面,還可以有個接應。”
易連愷凝視了他片刻,忽然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人各有志,咱們就此別過。”
潘健遲卻依照西洋的禮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公子爺請放心,山高水長,必有相見之期。”他說完之後就轉身,大步迎着朝陽向東走去,易連愷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太陽光刺得自己睜不開眼來,於是掉轉頭來,見閔紅玉歪在那裡,臉上似笑非笑。他不願再與她說話,於是拄着槍,徑直坐到汽車伕的位置上去,重新啓動了車子。
城關門口雖然仍舊有崗哨,但是見到他們的汽車進城,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連證件都沒有盤查,就搬開鐵蒺藜放他們入關。易連愷開着車徑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車停在大門外,這裡火燒爆炸後的焦炭硫磺之氣還沒有散盡,嗅在鼻端令人覺得十分不適。易連愷見院牆也塌掉一半,現在一隊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裡趕工修理。他端詳了片刻,忽然中門大開,兩隊哨兵列隊奔出,而易連慎帶着副官,從門內迎出,似乎滿臉都是笑意,老遠就叫了一聲“三弟”。
“二哥多禮了。”易連愷似乎有點不勝疲態,拄着槍說,“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這個女人身上,所以連她我也帶回來了。”
易連慎扶着他的手,似乎親密無間,說道:“三弟身上有傷,還爲我的事情這般操勞,實在令我這做兄長的慚愧。”兩個人攜手進了中門,易連慎說道,“說來話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來了。陰差陽錯,沒讓你們夫妻倆見着面,我本來覺得十分懊惱,沒想到三弟你又迴轉來,可見伉儷之情,天作之緣,真令我這做哥哥的十分羨慕啊。”
易連愷說道:“二哥這是在責備我沒有照顧好二嫂嗎?”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們一直走到西邊花廳外,正是易連愷被囚禁的舊所。易連慎說道:“弟妹就住在這裡。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彈藥庫起火,連我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過的這屋子還是安然無恙。沒辦法,只好將弟妹安置在這裡,你也知道,這地方狹小簡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連愷凝視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連聲咳嗽,直咳出一口鮮血來,方纔漸漸止住。易連慎見他神情委頓,便說道:“弟妹在屋子裡,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你們夫妻久別重逢,有什麼私房話,正好可以說一說。”
易連愷抿了抿嘴角,說道:“謝謝二哥。”這裡房門並沒有上鎖,但易連愷知道易連慎必然已經埋伏下重兵,斷不會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遠一別,再也沒有見過秦桑,雖然他心中思念,但內心深處,卻委實不願意在這種險境再見到她。所以他猶豫了片刻,才伸手輕輕推開門。
屋子裡光線晦暗,他是從明亮處進來,過了片刻眼睛才適應,看到炕上睡着一個人。他的心裡突然怦怦地跳起來,想到易連慎素性殘忍,說不定已經殺掉秦桑,又賺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鳥。這樣一想頓時覺得恐懼到了極點,竟然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一步。他在心中不斷安慰自己,若是殺掉秦桑,對易連慎來說,有百害而無一益,必不至於如此。這樣想得片刻,只覺得屋子裡靜得彷彿曠野,而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幾乎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裡,只有一種虛脫般的無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覺察了什麼,問了一句:“是誰?”
這一聲入耳,只彷彿綸音一般,易連愷只覺得生平所有,都沒有這兩個字聽得悅耳。雖然只得這一聲,他已經聽出是秦桑的聲音,頓時覺得一種狂喜,把眼前種種都暫時拋卻。他極力調均了呼吸,讓自己語氣平穩,說道:“是我。”
秦桑聽出是他的聲音,卻彷彿有點難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來朝着他走了兩步,終於看清楚確實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說道:“真的是你?”
易連愷不知道該如何答這一句話,只聞到她頭髮上馥郁芳香,手指觸到她的衣袖,只覺衣料柔軟細膩。雖然屋裡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想必她不曾受到什麼委屈,不由得鬆了口氣,於是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秦桑說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盤查,我們好些人被扣押了下來,幸好我還帶着有錢,買通了人。只是後來投宿又遇上響馬,我被劫之後,就到這裡來了。見着二哥,他只說讓我在這裡休息。今天你就來了。”
易連愷冷笑:“什麼響馬,官賊而已。”
秦桑雖然柔弱,但是亦約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問:“二哥將你關了有多久了?”
易連愷不願讓她多心,只說:“沒有,老二有事想讓我幫他,所以纔將你劫來。他既然如此,我答應他就是了,到時候他定然會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過了片刻才問:“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連愷勉強笑道:“我答應替他去辦事,自然不能夠同你一起走。”
秦桑說:“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說道,“我和你一起。”
易連愷
只覺得心如刀割,可是這樣的情形下,什麼話也不能多說。他微笑道:“傻話。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辦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來是個機靈人,聽到他說話的語氣,不由得狐疑,問道:“是不是二哥脅迫你做什麼?”
“他也不至於脅迫。”易連愷安慰般說道,“不過就是讓我給大哥帶句話,我不愛替他受氣而已。”秦桑明知道易連愷與易連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問,但仍舊忍不住說道:“是不是二嫂……”
易連愷有意笑了笑,說:“二嫂的事情你別操心了,二哥這個人,未見得會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說二嫂也是自己想不開,料想他縱然有幾分遷怒,也不會拿我怎麼樣,他還指望我替他去辦事呢。”
秦桑“哦”了一聲,易連愷見她茫然失措的樣子,只覺得十分不忍心,於是岔開話問她:“你這一路上,沒受什麼委屈吧?”
秦桑唯恐他覺得擔心,所以搖了搖頭,只說道:“他們對我倒還客氣,總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連愷笑道:“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叫他二哥。”
秦桑說道:“那也因爲他是你二哥。”她這句話裡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易連愷從未見她有如此溫存依戀之意,可是在這樣的關頭,卻越發不能讓她覺得依戀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問:“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秦桑搖了搖頭,易連愷本來疲憊到了極點,一路之上都是強撐,現在心力耗盡,只覺得全身發軟,不由得說道:“我倒有點累了,真想躺一會兒。”秦桑聽到他這樣說,便將炕上的枕頭移過來,又替他展開被子。易連愷本來只是想要躺下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過的,他一歪下去,聞到枕上似乎還有她發間的香氣,而衾被之中,猶有餘溫。他心底一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他雖然睡得很沉,可是仍舊十分警醒,半醒半夢之間,忽然覺得似乎是下雨了,雨點微溫,打在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並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淚,正滴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麼呢?”秦桑自己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於是抽了手絹拭一拭眼淚,說:“沒什麼,心裡有點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說道,“船都已經出了符遠城,我原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
易連愷淡淡地道:“見不着豈不是更好。”
秦桑勉強笑了笑。易連愷說:“你有屬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個男同學給拆散了;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們家的田全充作軍屯;不錯,是我叫人去騙了你父親,讓他的生意一敗塗地。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肯嫁給我?你知道嗎,後來我在山上再見到酈望平,他說,他要報仇,我問他報什麼仇,他說奪妻之恨。那時候我就在想,原來這世上最能忍的並不是你,而是他。不過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讓他當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們兩個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麼花樣。”
秦桑聽他這樣坦然說來,似乎再無半分隱瞞之意,可是自己聽在耳中,更生了另一種絕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都知道。”
易連愷說:“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裝糊塗,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邊?”
秦桑問:“那麼酈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易連愷說:“我把他殺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假之意。易連愷說:“我就朝他腦門子上開了一槍,頓時腦漿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來,易連愷冷笑:“怎麼?心疼了?心疼也遲了。”
“你是不是騙我?”
易連愷冷笑:“老二逼我殺他,難道我能捨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易連愷說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處於危險之中,你到底會救誰。現在看來,你是不會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原以爲你變了,原來你並沒有變。”
易連愷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閉目養神。秦桑說道:“人命在你眼裡,是不是輕賤得像螻蟻一樣?你爲什麼還要來見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樣,走的時候把二嫂一個人留下,是福是禍,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來,你爲什麼還要來見我呢?”
“我來見你,他便不會害了你的性命。”易連愷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秦桑只覺得萬念俱灰,易連愷說道:“咱們的緣分,看來是盡了。孩子不過三個月,你願意將他生下來也好,去醫院做手術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願意生下來,我讓人存十萬塊錢給你,當做撫育費。”
秦桑十分厭惡,只說:“我不要你的錢。”
“你不要就算了。”易連愷語氣似乎十分輕鬆,“不過將來你可別後悔。”
秦桑不再說話,只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連愷不願意再看見她,閉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這一睡就睡到了晚間。剛剛掌燈的時候,易連慎就遣了人來,說道:“二公子備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風洗塵。”易連愷睡了大半天,精神漸佳。起來洗了把臉,就對秦桑說:“走吧,二哥請咱們吃飯,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着臉跟着他出門,春夜微寒,她衣裳單薄,易連愷解下自己的大衣給她,她神色慍怒,並不肯接,跟着衛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連慎倒是十分客氣,親自站在滴水檐下迎接,尤其見了秦桑,更是紳士派十足,先攙扶了她一把,又問左右:“這麼冷的天氣,三少奶奶沒有穿棉衣,怎麼不拿件大衣給她?”馬上就有人送上黃呢子的軍大衣。秦桑知道易連慎比易連愷更難琢磨,此時不宜生事,所以也接過去,還說了聲:“謝謝二哥。”
易連慎還是很有風度的樣子,將他們讓進室內,原來桌邊早已經坐了一個人,正是閔紅玉。她雖然臉色蒼白,可是笑吟吟的,說道:“三少奶奶是遠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腳不便,就不站起來相迎了。”
易連慎說道:“你就安心坐着吧,反正今天並沒有外人。”
閔紅玉瞟了他一眼,說道:“瞧你,三公子當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畢竟是外人啊。”易連慎笑了笑,並不搭腔。此時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就算是唱鴻門宴,也不用這樣眉來眼去。”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三弟,鴻門宴那是項羽與劉邦,我們手足相聚,怎麼能說是鴻門宴?”
易連愷再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僕從一一揭開蓋碗,原來是各色佳餚,並中間一個火鍋,燒得那白湯滾滾,熱霧騰騰。
易連慎手握牙箸,說道:“三妹妹遠來是客,只是行在軍中,只好諸事從簡。幸好我這三弟是知道我的,還望三妹不要見怪。”
秦桑答了幾句客套話,四個人雖然守着一桌子佳餚,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連愷根本連筷子都懶得舉,至於閔紅玉,當然更是做個樣子。唯有易連慎自己連吃了好幾塊羊肉,說道:“這鎮寒關裡沒什麼好吃的,唯有這羊肉火鍋還頗有名氣。你們在關內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嚐嚐?”
易連愷懶洋洋地扶着筷子,似乎並無下箸的興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連慎一眼,又看了閔紅玉一眼。易連慎將筷子放下,說道:“看來話不說明白,你們都沒心思吃飯。得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這件呢子大衣雖然已經是最小號,可是她穿在身上還有些大,所以總是不習慣,要捏一捏那衣襟。易連慎說道:“三妹,我這個三弟雖然心不壞,可是脾氣是真的不好。想是他還不曾對你說過吧?”
秦桑冷冷地問:“說過什麼?”
易連慎嘆了口氣,說道:“閔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紅顏知己,昨天這兩人不知道爲什麼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拿起槍來就朝着閔小姐開了一槍,你看看,閔小姐腳上那傷。按理說呢,我不應該蹚這種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閔小姐是位角兒,原是靠登臺吃飯的。唱戲嘛,講究‘唱唸做打’,醫生說了,這一槍下去已經傷了骨頭,哪怕將來好了,只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個弱質女流,連登臺這碗飯都不能吃了,你說該怎麼辦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說道:“二哥素來憐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個媒,就讓閔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話。”
她話音未落,易連愷卻已經“噗”一聲笑出聲來。易連慎則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三妹妹好厲害,我的話剛說了一半,你就擋了回來。閔小姐與三弟素來交好,我這當哥哥的,奪人所愛,成什麼體統呢?”
秦桑沉着臉,說道:“奪人所愛自然是不成體統,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個姨太太給自己弟弟,這又是什麼體統?”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別生氣,我的話你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你不妨問問三弟,看他願不願意娶閔小姐。”
易連愷懶洋洋地道:“二哥既然這麼好意做媒,我自然是願意的。”
易連慎含笑對秦桑說:“三妹妹,你看,連他自己都樂意的。”
秦桑冷笑,說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於娶妾,不僅要稟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連愷還沒有一紙休書給我,我終歸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來說話,我也就認了。你雖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這件事上,我並無容人的雅量。你硬要離間我們夫妻,傳揚出去,二哥不怕這名聲不好聽嗎?”
易連慎連連搖頭,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來說道:“原來二哥這桌酒席,不是鴻門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禮,此事除非給我一紙休書,否則我萬萬不容。請二哥放尊重些,也請二哥恕我失陪!”
她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向易連愷怒目而視:“你還坐在這裡,難道是真的想娶那個女人做姨太太嗎?”
易連愷站起來,懶懶向易連慎躬了躬腰,說道:“二哥,閫令難違,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門外走去。
一直被衛兵送回房間裡,易連愷這才笑道:“以前不覺得,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個醋罈子。”
秦桑並不搭理他,只自顧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頤,似乎在想着什麼心事。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跟我說過。”
易連愷聽了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由得問:“什麼?”
秦桑擡起眼睛來看他:“你說過,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絕不娶姨太太。這事當然是二哥逼你,你絕不會情願。他到底想做什麼?閔紅玉真的是你打傷的?”
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是啊。”
秦桑又問:“你爲何開槍打傷她?”
易連愷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順眼。”
秦桑並不再說話,又過了片刻,方纔下定決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酈望平是不是他殺的?你爲什麼要瞞我?”
“酈望平就是我殺的。”
“夫妻一場,你到如今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嗎?他究竟是要什麼東西,或者要你替他辦什麼事情,你告訴我,兩個人總好有個商量。”
易連愷卻仍舊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只管好你自己罷了。”
“可是你答應過我。”秦桑說道,“你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我。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我。”
易連愷沉默了片刻,方纔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說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秦桑心中柔腸百結,但易連愷說了這句話之後,似乎是十分疲倦,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個人獨坐桌邊,一直到了天漸漸黑下來,卻聽見腳步聲響,原來是易連慎的副官,他說道:“三公子,二公子請你過去一趟。”
易連愷還沒有吭聲,秦桑已經應聲道:“我也要去!”
易連愷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給了秦桑一巴掌。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響,好半晌纔回過神來。自從結婚以來,易連愷雖然對她陰陽怪氣,但是很少動手,上次在火車上也不過打了一掌並踹了她一腳,還沒有踹中要害,今天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開了,腥鹹的血沫滲在齒間,她有點頭暈眼花,只是看着他。
這一掌或許太過用力,易連愷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壓抑咳嗽,還是使脫了力。所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調勻了呼吸,啞着嗓子,說道:“算我對不住你吧。”
他轉身就往外走,秦桑被這一下子幾乎打懵了,連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易連慎的副官帶着衛兵,提着一盞鐵皮洋油燈,那油燈透過玻璃,像是夏日裡的螢火蟲,熒熒的一團光,照見易連愷消瘦的身影,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連愷走到易連慎住的院子裡,只見燈火寂寂,夜色岑靜,彷彿四下無人。他拾階而上,副官便替他推開門。只見易連慎獨自坐在燈下,自飲自斟。易連愷也不客氣,就在桌邊坐下,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但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
易連慎拋下筷子,說道:“說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人生自是有情癡。你這麼爲了她,她其實也未見得見情,何苦呢?”
易連愷也笑了笑,說道:“我正不要她見情。我是活不長了,她要是惦記着我的好,只怕下半輩子也不會快活。還不如讓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罷了。”
易連慎臉色微動,不禁搖了搖頭:“老三,我真是鬧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連愷淡淡地道,“就好比,燕雲明明是喜歡你的,卻幫着我出賣了你。你不懂。”
易連慎忽地站起來,易連愷說道:“老二,我知道你爲了這事,恨透了我。也爲了這事,勢必會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麼想的,老實說,我卻是懂的。”
易連愷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說道:“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處,比如那時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時候,二哥也真心疼愛過我……”
易連慎淡淡地道:“過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連愷點點頭:“好,不提。”他說道,“我要你答應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殺了閔紅玉。”
易連慎笑道:“你真的半點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
“這個女人膽子比天還大,她既然會出賣我,就會出賣你。她不是爲着情而來,也不是爲了錢而來,她壓根兒就是個瘋子。”易連愷說,“現在不殺她,將來她會殺你。”
“你心中惱她把弟妹截回來,所以絕不會放過她。我也明白。”易連慎說,“我讓你出這口氣就是。”
易連愷笑道:“夜長夢多,你知道我的脾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辦現在就辦。”
易連慎凝視他片刻,說道:“好!”立時便叫,“來人啊!”
副官便趨前一步,易連慎吩咐他將閔紅玉帶來,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連愷斟了一杯酒,遞給易連慎,說道:“二哥,多謝你答應我這兩件事。只要你說到做到,我自然也會言出必行,將你想要的東西,痛痛快快地交給你。”
易連慎說:“行,回頭我讓你親眼看着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我這一輩子是不會放心啦。”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戰禍又起,是爲不仁;出賣朋友,是爲不義;分裂國家,是爲不忠;兄弟鬩牆,是爲不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難爲她活着,還得揹負這樣或那樣的罪名。”
易連慎說道:“那麼我就讓你放個心,我將她仍舊送到高帥那裡去,有高帥庇護,不至於有人敢爲難她。”
易連愷點點頭:“如此多謝二哥了。”
易連慎笑了一聲:“你也不必謝我。當初符遠城中你按兵不動,放了我走,我還你一個人情罷了。”
兄弟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就菜下酒,酒酣耳熱,只聽窗外風聲淒厲,易連愷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易連慎點了點頭,說道:“是啊。”
鎮寒關地處西北,時氣寒冷,經常舊曆三月間桃李花開時分,還猶降春雪,所以又稱作“桃花雪”。這個時候不過舊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爲奇。易連愷起身推開窗子,只見鉛雲低垂,一輪下弦月在雲中時隱時現。寒風撲面吹來,吹得屋內桌上火鍋裡的炭火,微微發出“嗶剝”之聲。易連慎曼聲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裡面,只有二哥頗得父親大人的真傳,倒真有幾分儒將的風采。”
易連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嗎?小時候在家塾裡頭,論到作詩吟句,那卻是你第一。只不過後來你鬧騰不肯去上學,其實說起來,最聰明不過是你,連父親都被瞞過去,以爲你是個阿斗,明明是生子當如孫仲謀。”
易連愷說道:“小時候在家塾裡頭,也虧得二哥照應我。”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敘舊,說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樣。又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易連愷從窗中見到,副官親自提了一盞馬燈,引着閔紅玉逶邐而來。她足上有傷,行走不便,讓人攙扶着徐徐而行,遠遠望去,只見馬燈照着月洞門外那條青磚路,而閔紅玉華服嚴妝,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緣着白色的風毛,因夜裡風大,她把斗篷的風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圖中的昭君,姍姍而至,真有步步生蓮的意思。
易連慎亦走到窗邊,看到這樣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動。”
易連愷接聲:“疑是玉人來。”
他們兩人相視而笑,閔紅玉聽到他們說話,見他們並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邊拾階而上,一邊朗聲笑道:“二位公子爺真是好興致,這樣的寒夜,開着窗子,也不怕受涼凍着,還唸詩。”
易連慎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不開着窗子,怎麼能看見你走過來。”
閔紅玉擡頭瞟了他一眼,說道:“這世上只有二公子說話最會哄人歡喜。”
易連慎便撫在易連愷肩上,說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連愷但笑不語,一時衛兵開了門,副官引着閔紅玉走進來。她把斗篷的風帽取下來,烏雲似的長髮綰成了髮髻,卻有點像電影裡的西洋美人。她說道:“把窗子關上吧,怪冷的。”
易連慎笑道:“反正美人也來了,聽你的,把窗子關上。”
易連愷卻說道:“不,開着看月亮。”
易連慎搖了搖頭,再不理論。就轉身親自攙了閔紅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閔紅玉也不用人讓,自己執了壺,斟了一杯酒,卻皺眉道:“原來是黃酒,我倒想嘗一嘗關外的燒刀子。”
易連慎說:“有酒給你喝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再說燒刀子那樣的烈酒,姑娘家喝了,只怕立時要醉過去。”
閔紅玉笑道:“醉過去正好,連殺頭都不曉得痛了。”
易連慎笑嘻嘻的,回頭對易連愷道:“如何?這樣一朵解語花,你怎麼捨得?”
易連愷並不言語,只是舉頭望月,寒風吹動他的衣襟,他只是彷彿若有所思。閔紅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會饒過我這條命。事已至此,要殺要剮任由你們吧。”
易連慎笑道:“當時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閔紅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與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紅玉願賭服輸,無話可說。”
易連慎便回身對易連愷道:“老三,你怎麼不問問,我跟紅玉賭了什麼?”
易連愷淡然道:“還有什麼好問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讓她帶我走。若是我不迴轉來,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連慎點點頭,說道:“猜得不錯。”他喟然長嘆一聲,“當時紅玉執意要我放你一馬,我說道,要麼拿東西來換,要麼拿秦桑來換。她不肯相信你會爲了秦桑捨棄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應將秦桑送來,換你出去。結果你出了鎮寒關,行不到三百里,便折返回來。”他又對閔紅玉說:“你看,你一片癡心,他是半分也不領情。不僅不領情,還恨透了你,因爲是你把秦桑誑回來的。”
閔紅玉笑了笑:“當時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的船,我把她誑回來,也算是功過相抵了。當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爺手裡,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兇險。”
易連慎又嘆了口氣:“說到大哥,我正焦慮。他孤身抗敵,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麼樣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轟城,符遠成了一片瓦礫,我怎麼對得起父親大人,對得起符州百姓呢?紅玉,現在老三答應將東西交出來,可是我也不能不答應他兩件事情。”
閔紅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殺我。”
易連慎向易連愷說道:“你看看,真是個水晶心肝玻
璃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易連愷只是淡淡地笑着,閔紅玉目不轉睛看了他一會兒,亦嘆了口氣:“我哪怕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卻是個鐵石心腸無情人。這水晶碰上鐵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沒個好下場。”
易連愷這才轉過臉來對她笑了笑,說:“謝謝你。”
“公子爺。”閔紅玉扶着桌子站起來,朝着易連愷深深鞠了一躬,“應該是紅玉謝謝您。若不是您,當初陸嘯芳派人砸場子的時候,我或許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許我這會兒連要飯的命都沒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會知道天地之大,戲園子之外,有這些好東西。”
易連愷趨身避過,並不受她的禮,只說:“我雖然救過你,但彼時也沒打什麼好主意。再說這些年來,你替我也辦了許多事情,咱們兩訖了。”
閔紅玉點點頭,說道:“公子爺恩怨分明,不願佔我這弱女子的便宜,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該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連慎一眼,“紅玉雖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諸位公子所賜,唯有這嗓子,還是自己的。分別在即,紅玉願意再爲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戲,也不枉相識一場。”
易連愷並不答話,反倒是易連慎說道:“說的可憐見兒的,你要高興唱,你就唱吧。”
閔紅玉向他深深地一福,還是行的舊式的禮節,盈盈含笑問:“但不知公子願意聽哪齣戲呢?”
易連慎看着易連愷,易連愷仍舊一言不發。易連慎說:“便揀你最拿手的唱來。”
閔紅玉略想了想,說道:“那麼我唱《紅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這腳上有傷,卻是動彈不得,我就這般站着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會嫌棄。”
易連慎斟上一杯酒,說道:“唱吧,唱完了咱們再喝酒。”
閔紅玉略一凝神,便輕啓朱脣,曼聲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老夫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地被拆開。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那張生只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厲害,我紅娘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
這一段反四平調乃是《紅娘》中的名段,幾乎可稱得上家喻戶曉,盡人皆知,而且是閔紅玉的拿手好戲,每次唱這齣戲,都是壓軸。她成名既早,嗓子確實是頗有天賦,而且科班出身之後又得名師指點,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調婉轉,十分動聽。易連慎一邊聽着,一邊替她打着拍子,而易連愷立在窗邊,只是恍若未聞。易連慎聽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輕擊桌邊,等她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聲“好”!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聽。”
易連慎說道:“唱得很好!”又說道,“你別理老三,他放着這麼好的戲不聽,站在窗邊吹冷風,那才叫真沒救了。”
閔紅玉又是嫣然一笑。易連慎端起杯子,遞給閔紅玉,說道:“來,把這杯熱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紅》。”
閔紅玉笑道:“謝謝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只“哎喲”一聲,那酒杯便沒有接住,“撲通”一聲落在了桌上的火鍋裡,濺起熱湯飛濺。易連慎本能往後一閃,閔紅玉已經舉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餚碗碟嘩啦啦落了一地,易連慎閃避不及,差點滑倒,一手伸到腰後去摸槍,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經用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之上。閔紅玉的聲音還是如唱戲般清揚婉轉,並無半分緊張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只要動一動,我就要開槍了。”
此時外頭的衛兵聽到屋中嘈雜,一擁而入,但見閔紅玉持槍指着易連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槍栓。易連慎揮了揮手,那些衛兵皆退了出去。易連慎倒並不甚緊張,反倒笑了笑,說道:“你是第二個敢用槍指着我的頭的女人。”
閔紅玉說道:“少廢話。叫人備車,你親自送我出關。”
易連慎望了一眼易連愷,只見他波瀾不驚,似乎毫無所覺,壓根兒不關心這屋子裡天翻地覆,只是負手望着窗外。易連慎於是努了努嘴,問:“你不帶他一塊兒走啦?”
閔紅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易連慎不動聲色,說道:“你怎麼不問問,第一個用槍指着我的頭的女人,到底是誰?”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少東扯西拉了,快叫人備車。”
易連慎說道:“生平第一個敢用槍指着我的頭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閔紅玉並無訝異之色,亦不理睬他說話,只催他:“站起來,慢慢站起來。”
易連慎似乎十分聽話,一邊慢慢直起腰,一邊說:“從這裡到大門,還有三百餘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轉身奪槍,也有可能有人在暗處,用步槍打破你的頭。你以爲,你可以安然挾制我離去?”
閔紅玉似乎十分冷靜:“總得試一試。”
易連慎說道:“舞刀弄槍,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閔紅玉輕輕使力,那槍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說道:“不要說話,走!”
易連慎便慢慢向後退,閔紅玉說道:“三公子,煩您幫忙開下門。”她連說兩遍,易連愷都恍若未聞,易連慎笑道:“看看,連他都不搭理你。”
閔紅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可別逼我說出什麼好話來。”
易連愷這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終於轉身去開門。只聽“吱呀”一聲門打開,外面全都是衛兵,黑洞洞好幾十條槍對着門口,見到易連慎仍舊被挾,那些人不敢開槍,兩相僵持。
閔紅玉說道:“備車。”
易連慎笑道:“玩夠了嗎?”他話音未落,閔紅玉臉色微變,易連慎已經猝然發作,雙手如電已然扶着槍管,閔紅玉扣動扳機,只聽“砰”一聲,那槍已經被易連慎生生擡起,槍口對着上空,子彈打穿了屋瓦,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落。易連慎回手一奪,已經將槍挽在手中,飛起一腳踹開閔紅玉,她摔倒在地,屋外衆槍齊鳴,頓時鮮血迸濺,閔紅玉立時身中數槍,眼見是活不成了。
易連慎擺一擺手,衛兵這才停止射擊,屋子裡的地毯都被打爛了一片,浸潤着鮮血,緩緩沿着地毯下的青磚地淌開。閔紅玉一時並未氣絕,只是倒在那裡大口大口喘着氣,易連慎拿着她那把西洋鑲寶小手槍,走近她蹲下來,對她說道:“其實我那三弟明明有機會幫你,爲何他卻不出手呢?你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制住我,帶着秦桑揚長而去。你知道他爲什麼不肯幫你嗎?因爲他不信你了。我這個三弟天性涼薄,你把秦桑送到我這裡來,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挾制我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想幫你。”
閔紅玉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卻看着易連愷。易連慎便向易連愷招一招手:“看來她還有話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就且聽聽吧。”
易連愷眉頭微皺,一直走到閔紅玉身前。閔紅玉勉力笑了笑,說道:“三公子,你別聽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試一試……你說過,女人也是人,戲子也是人,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劇烈咳嗽,咳出許多血沫,眼神渙散,聲音漸漸含糊,“這是……這是你教我騎馬的時候說的……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你……”
易連愷雖然心中惱她,但見她此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亦不覺得解氣,只是淡淡地說:“你不該摻和到這事情裡頭來。”
“我要是……要是那時候……親自送了秦桑去昌鄴……你也會……也會有一點點感激我吧……”閔紅玉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卻似乎驟然迸發出光彩:“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就做不到……雖然你會惱我恨我……”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我不後悔……”
易連愷慢慢地站起來,閔紅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限溫柔:“蘭坡……我不後悔……真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慢慢歪過了頭,手也無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衛兵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的鼻息,報告說:“司令,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連慎渾若無事,對易連愷說,“兩件事了了一樁。趁着這雪還沒下,咱們把另一樁也給辦了。”
易連愷說道:“也好。不過秦桑到了昌鄴,絕對安全之後,我纔會把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道:“這是自然。”
易連愷說道:“我的人在關外,你只需要備車,加滿汽油,他自然會護送秦桑走。到了昌鄴之後,他自然會向我報告,那時候我就將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皺眉道:“這可不成。現在局勢萬變,再拖下去,沒準兒東西都成了廢紙一張。”
易連愷冷笑:“存在瑞士銀行保險庫裡的百萬鷹洋,怎麼會是廢紙一張?只要你出示信物,銀行便可打開保險櫃。哪怕李重年將符遠打成了蜂窩,你拿着這樣一筆鉅款,別說一座符遠城,便是整個符州行省,只怕都重新建得起來。”
易連慎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各讓一步。你的人帶秦桑離開,你就將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時間。你知道打仗是火燒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遠城裡,我縱然拿着百萬鷹洋也沒有用處。就算臨時從友邦借兵,只怕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似乎沉吟未定,易連慎說道:“我都已經信了你,你如何卻不信我?”
易連愷終於下定決心:“行!不過我要親眼看着秦桑走。”
易連慎道:“這有何難?咱們都上城門,你叫你的人來城門外接。站得高,望得遠。他們走後幾個鐘頭你再告訴我,我便派人追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還不是無可奈何。”
易連慎說道:“如果你將東西交出來,我還爲難弟妹幹什麼呢?懷璧其罪,連璧都沒有了,我連你都不會爲難了,何況弟妹。”
易連愷終於笑了笑:“如此,多謝二哥。”
他們說話之間,室內已經打掃乾淨,衛兵捲起沾滿鮮血的地毯,又重新鋪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發生過。易連慎問道:“要不這就請弟妹過來?還是你回去一趟,只怕還有些私房話,你得囑咐囑咐她。”
易連愷略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不見她了,送她走吧。”
易連慎問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見他,囑咐些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他會好生照應她,不必囑咐。”
易連慎想了想,卻仍舊命人去請秦桑,易連愷聽他吩咐衛士,倒也不加阻攔。秦桑本來就輾轉未眠,後來又聽到隔院槍聲大作,更爲驚疑不定,此時衛兵相請,她立時就穿上大衣,隨着過來了。
只見屋子裡燈火輝煌,易連慎與易連愷並肩而立,易連慎仍舊面帶微笑,而易連愷卻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剛剛有所爭執。她心中疑惑,但仍舊依禮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二哥。”
易連慎說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這裡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舊還是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了易連愷一眼,說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連慎說道:“三弟還有些事情要替我去辦,所以只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說道:“二哥是兄長,從前蘭坡若有不謹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賠不是。二哥,父親大人重病未愈,符遠城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兄弟鬩牆,百害無益……”
易連慎微微皺起眉頭來,轉臉對易連愷說道:“這樣的女人,虧得你喜歡。”
易連愷這才淡淡地說了句:“我並不喜歡,所以纔要發送得遠遠的。”
易連慎搖了搖頭,對秦桑說道:“三妹妹,別說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着易連愷,似乎盼着他說話,易連愷卻並沒有看着她,而是望着別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說道:“城外等着你的是潘健遲,我成全你們。”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彷彿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休書我就不寫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爲什麼,心亂如麻,她孤身在符遠上船的時候,只願一人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非煩惱。可是這次再見到易連愷,不知爲何卻換了另一層心思,或許是疑他仍舊身在險境,或許是因爲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見了自己,明明亦無什麼好話。她與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她避的時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卻是他總想避開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會嫁給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連愷拉起她的手,她眼睛裡已經有了淚光,盈盈地看着他,猶帶希冀之色,只盼得他改口,他卻握着她的手,將她手腕上那對翠鐲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變了。那鐲子太緊,秦桑懷孕之後,體態豐腴,她抓住那鐲子,問:“你想幹什麼?”
易連愷撥開她的手,她似乎已經隱約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又氣又急,他已經將鐲子捋下來,捋下來一隻,又去捋另一隻,他極是用力,那手鐲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點傻了,被他硬掰開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她的視線已經漸漸模糊,而易連愷的眼底,卻彷彿是笑意,帶着某種決絕的痛快,笑得甚是淺顯。他將一對鐲子都捋了下來,握在手裡,手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琮瓏之聲。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麼,伸手去奪那對手鐲,易連愷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只聽“啪”一聲,清脆響亮,一對鐲子已經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說道:“你我夫妻恩斷義絕,有如此鐲。”
秦桑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着他,終不能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易連愷說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連愷並不耐煩聽她哭泣,扭轉臉去,對易連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連慎似乎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對秦桑道:“三妹妹,請吧。”
城樓上風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連愷見到秦桑出城,汽車停在那裡,車燈雪亮,照見她的身影,無限孤寂。易連慎見他注目凝視,說道:“這又是何苦,連話都不肯跟她說明白。”
易連愷道:“說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連慎搖頭:“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愷淡淡地笑道:“二哥這句話可說得不錯,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慎再不做聲,看秦桑獨自站在寒風之中,風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將她一起吹走似的。易連愷說道:“二哥,借你的佩槍一用。”
易連慎略想了一想,從槍套裡拔出槍來給他。易連愷將子彈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連慎見他將槍口瞄準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說道:“二哥,當初你從符遠城中退走,爲何不帶走燕雲?”
易連慎不料他問出這句話來,意外之餘,並不願作答,可是過得片刻,還是說道:“既然她已經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卻不會這樣想。”易連愷微微眯起眼睛來,手持極穩,準星對準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經在漸漸用力,“你說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氣,可不是天生的。當時父親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發,抑鬱而死。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只怕也會和她一樣,絕不容姑息將就。”
易連慎脫口叫道:“三弟!”
“砰!”槍口裡迸出火光,子彈呼嘯着向城下飛去,秦桑聽見槍響,不由得擡頭。易連慎俯撲在城牆邊,只見子彈擦着秦桑的髮鬢飛過去,秦桑亦只覺耳邊一熱,彷彿利刃刮過,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卻只打掉了她一隻耳墜。她不知是何人開槍,舉頭向城樓上望去,但見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麼都看不見。正在疑惑驚惶間,突然黑暗中有人撲過來,將她拖出汽車的光圈,她大驚之餘用力掙扎,那人卻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說道:“小桑,是我。”
潘健遲……不,是酈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卻說道:“我要回去!”
酈望平的手如同鐵箍一般,緊緊抓着她並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別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槍令得她心裡終於生出寒意,“易連愷在城裡,他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會來。”酈望平緊緊抓着她,“是他讓我帶你走,他會來,他過兩天脫身就來找我們!”
“我不信!”秦桑不知爲何歇斯底里起來,“他把鐲子摔了!他說夫妻情分,恩斷義絕!他不會來了!他曾經說他再不會拋下我,他明明答應過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如此……你們都在騙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絕不會叫你來的!你們都在騙我!”
酈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後頸中斬了一掌,秦桑頓時昏迷過去,他將秦桑抱上汽車,啓動車子就直馳而去。
汽車雪亮的燈光彷彿兩條筆直的光柱,漸去漸遠,光柱漸漸縮成光圈,光圈又漸漸縮成光點,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到了最後,融進極稠極濃的夜色裡,再也看不見了。
易連愷將槍遞還給易連慎,易連慎接過手槍,卻若有所思地問:“你的雙手都被我割斷過,開槍時已經絕少準頭,如果這一槍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連愷笑了笑:“這一槍,我本來就是想打死她,結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連慎神色微動,忽然說道:“你說了謊!東西在哪裡?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裡了?”
易連愷笑道:“二哥,東西自然還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連慎拿槍對準了易連愷,冷冷地道:“我想明白過來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拼,你是絕不會讓別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絕不會將她交到別人手中。東西到底在哪裡?說!不然我現在就叫人將她追回來,好教你們夫妻做一對同命鴛鴦!”
易連愷道:“幾個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兒子慕容灃到符遠。我們談了一談。慕容家這幾年平定北地,擴張得很是厲害,不過雖然他們打仗打得不錯,可是跟老毛子一場仗打下來,實力也是頗有虧損。”
易連慎斥道:“別廢話了!東西呢?”
“我給慕容灃了。”
“胡說!百萬鷹洋的取款憑證,你豈肯給一個外姓異敵?”
“對你而言是異敵,對我而言是盟友。”易連愷道,“父親大人留的這條後路,原本防的就是家變。百萬元可以買通友邦內閣,百萬元也可以打兩場大仗。你想要這筆錢幹什麼,我心裡明白。不過可惜,交給慕容灃的時候,我已經通知過銀行的代表了。除非見到我本人手持信物,否則任何人,都別想打開保險庫。”
易連慎轉身便叫:“來人!”易連愷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奪他手中的槍,易連慎連開數槍,都射在了天上,驚起遠處一羣寒鴉,“啊啊”亂叫着,盤旋起來。周圍的衛兵都要衝上來,可是易連愷與易連慎扭打在一起,他們又不敢開槍,只怕誤傷了易連慎。
易連慎掉轉槍口,終於一槍擊在易連愷腿上,易連愷並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條不曾受傷的腿踹在他的膝彎。易連慎踉蹌跪倒,大叫:“先別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話猶未完,突然身子一輕,原來易連愷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撐,已經越過城牆上的堞雉。
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易連慎連開兩槍,可是兩個人急速地下墜着,易連慎大叫了一聲,易連愷卻無聲無息,只是笑了一笑。
兩個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漸漸地落下來,彷彿天空透徹起來,像是初夏時分窗上糊的明紗,有隱隱的花影透過窗紙映進來,或者,還有一兩瓣晚謝的桃李,飛過窗格飄下來,原來是細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臉上,易連愷臉朝着天空,天是幽暗的藍色,像是一方明淨的寶石,又像是秦桑曾經穿過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記得那件衣服觸在手裡,也是涼的,潤滑無聲,並不會沙沙作響。每次他想起她,總是這些不相干的細節,而真正要緊的一些事,他卻總也想不起來。就像是小時候還記得孃親的樣子,長大後見着照片,卻只覺得那是個陌生人,明明和記憶中最後一縷溫暖並不一樣,只有他記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剛剛的一刻他總還是記得的,剛剛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想起當他捋下鐲子時,她冰涼的手指,還有她倉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來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傷心。他倒寧可她並不傷心,當鐲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他就想過,值得了。不管她會不會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會不會覺得冷,這是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風捲着雪花,遇見黏稠的血,便飛不起來,雪融進了血裡,然後又慢慢地滲進黃土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