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apter 5

林笙從病房出來時眼圈略微有些紅,何千越是看到的,只不過出於禮貌,他什麼都沒有問。

中午何千越帶他在附近的一家吃上海菜的館子裡用了午餐,然後三人一塊兒趕往機場。這一路上林笙始終沉默,何千越在一旁註視了他許久,他竟都沒有察覺。

飛機是下午三點的,領完登機牌時離登機還有些時候,於是三人就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慢慢等。

林笙一看就是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點了杯卡布基諾半小時也就喝了一口。中途裴逸然去洗手間,何千越拿着小勺子在杯底戳啊戳,大概玩了有一會兒才忽然冒出一句,“有什麼放不下的事趕緊去解決了,等上了飛機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現在這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林笙大約怔愣了近十秒,纔回味過來剛纔何千越到底說了什麼。他擡起頭,正巧撞上那人的視線,後者對他莞爾一笑,有那麼一瞬間,林笙忽然覺得何千越其實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我出去打個電話。”他站起身,如是而道。何千越對他點點頭,他轉身便走了出去。

空曠的候機大廳裡,這會兒還沒什麼人,林笙一個人站在角落處,手中緊握着手機。何千越說得不錯,他的確還有放不下的事,而有些事不安排妥帖,就算真的到了香港,他也不會安心。

而這座城市裡,唯一能讓他如此牽掛的,也就只有他的父親。

林笙點開通訊錄,找到某個人的名字,似乎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按下撥號鍵。

耳畔傳來熟悉的彩鈴聲,依稀記得這首歌是自己最喜歡的,當初對方選這支彩鈴,也是順着他的意思。往事歷歷在目,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正想着,電話已連通了,宸飛的嗓音還如記憶中一般,不算渾厚但很有磁性,“林笙?”

林笙沒有立即答應,那一剎那,他鼻尖酸酸的,突然有點想哭。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纔開口道:“嗯,是我。”

宸飛的話裡帶了一絲笑意,他的語氣那樣溫柔,一如當初那個對林笙無比縱容的尹二少,“好久沒見了,很高興你還願意給我打電話。”他頓了頓,沒聽林笙吭聲,則又問了句,“最近過得還好嗎?”

“還好。”林笙使勁地握住手機,另一隻手扶着牆,像是生怕自己會倒下去似的,“宸飛,我要離開了。”

“嗯?”宸飛一怔,緊接着又問:“上哪兒去?”

林笙擡起頭,狠狠眨了眨眼,“去香港,以後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一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繼續說:“所以宸飛,我想拜託你……”明明請求的話已到了嘴邊,可偏偏斷在這裡,不知道該怎麼接上。

好在宸飛也懂他,這會兒聽他吞吞吐吐,大致也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父親?”

林笙沉默了,片刻後纔回了一聲“嗯”。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應該說點什麼,又趕緊補充道:“不會太麻煩,過陣子我爸就出院了,早些時候我已聯繫好一家養老院,只希望到時候你能幫忙安排一下……”他越說到後面,聲音就越小聲。

林笙心裡也清楚,他沒資格向宸飛提這些要求的,可是這種時候,除了宸飛,他不知道還能求助於誰,父親現在把能忘的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也就記得他和宸飛。

宸飛沒有回話,林笙以爲他是不願意,心情難免有些失落,“對不起,我確實要求得太多了。”

“沒事。”宸飛的口吻很平靜,叫人聽不出絲毫情緒,“什麼時候走?”

林笙不知道宸飛這麼問算不算是在關心他,只是如今他真的沒有閒工夫跟尹二少敘舊情,若無法將父親託付好,他必然也走得不安逸。

林笙的話聽着很客氣,但隱隱中已透出些許不耐煩,“抱歉,宸飛,我爸他……”

“你爸那邊你不必太擔心,我會幫忙照顧好。”宸飛到底是個聰明人,他聽林笙三句話不離父親,就知道這小子肯定馬上就要走了,所以此刻纔會這麼着急地要將他父親安置好。

有了宸飛的這句承諾,林笙也就放心了,他與尹二少交往兩年,別的不敢保證,但宸飛既然答應了會好好照顧他父親,就一定能說到做到。這一點,他從不懷疑。

“林笙,我能問問你爲什麼要去香港嗎?”宸飛有些顧慮,當日林笙與他分手以後從他送的那套房子裡搬走,雖然林笙的說法是想回家去了,但他心裡清楚,那小子實則是爲了躲他。所以宸飛擔心,這一趟林笙離開上海,會不會也是爲了躲他?

林笙大抵也猜到了宸飛會這麼想,“我不是因爲要躲着你才離開上海的。”他輕聲回答,緊接着又沒了聲音。

宸飛以爲林笙接下去還有話,可等了半天都沒等着,反而覺得氣氛變得越發詭異,爲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氛圍,他連忙又開口,“別太在意,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嗯。”林笙淡淡地應了一聲,其實他本來也沒太在意,倒是宸飛這麼一勸,叫他心裡升起了一絲難過,“我去香港,是要跟着何千越回魅聲總公司。”

“何千越是誰?”宸飛就一□□公子,平時淨忙着跟槍支□□打交道,哪裡會關注娛樂圈,何況何千越還只是個經紀人。所以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林笙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他是個很厲害的經紀人。”林笙解釋道。

宸飛聽說是經紀人,算算時間,林笙也差不多該到實習的時候了,何千越的名字他沒聽過,但魅聲他是知道的,以前他倆還要好那會兒,林笙曾跟他提過,說如果能進這家娛樂公司就好了,當時宸飛還誇下海口說:“想進就進唄,誰敢不要你老子一槍斃了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真的很快樂。

“那樣很好啊,恭喜你,離你的夢想又近了一步。”耳邊又傳來宸飛的聲音,林笙的心口一陣陣的疼,扒着牆的五指險些就要斷裂了指甲。

他強忍着,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悲傷,“謝謝。”是從什麼時候起,他與宸飛之間的距離已變得那麼遙遠,如此無力的對白,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

“我要掛了,宸飛,你記得,我爸他喜歡吃蘋果,討厭番茄和土豆,你別給他喝酒,他發起酒瘋連我都制不住他,還有……”林笙想,只要把重心從“尹宸飛”這三個字上移開,心大概就不會那麼痛了。

而宸飛沒等他說完,就攔下他,“林笙,伯父的喜好我都清楚,你放心吧!”

“哦……”林笙點點頭,雙脣微微翕動,分明還想訴說下想念,可情話到了嘴邊竟化作這樣一句,“那……我掛了。”

宸飛沒有立即迴應,而是過了好久纔回了一個“好”字。

甚至連一句“再見”也沒有,林笙將拇指移到掛機鍵上,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按下去,那力道,彷彿恨不得將手機捏碎。

耳邊沒了愛人的聲音,林笙的左手依然扶在牆上,然而臂力卻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脆弱的身體。他一點點蹲下去,靠着牆角,雙手抱住膝蓋,那樣子無比可憐。

心碎的感覺清晰如初,原以爲過了那麼久早該放下了的感情,在聽到宸飛聲音的那一刻,全都誠實地復甦。記憶中曾經屬於他倆的甜蜜,而今都化作了鋒利的尖刀刺破他全部的堅強僞裝。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眼看着就要滾下來。而就在那一刻,突然有一隻手穿過他腋下,將他整個人都拉了起來。

林笙擡頭看過去,可眼淚卻模糊了視線,隱約中他看見那人的輪廓,知道是何千越。

他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淚水就會決堤。

何千越看着林笙那副狼狽的姿態,手摸進口袋掏出紙巾,看樣子是打算替他擦眼淚。

林笙沒敢拒絕,他怕他一張口,聲音會沙啞得連自己都認不出。

然而何千越只是抽了張紙巾出來,走到了林笙的背後。也許是考慮到他這年紀的孩子都不太願意被人瞧見自己哭泣的樣子,所以何千越特別善解人意地選擇了不去直視。

林笙雖不太明白何千越到底想做什麼,但也沒有多問一句。

何千越始終站在林笙的身後,直到感覺他不那麼侷促了,才伸出手繞到前方,將手裡那一張紙巾張開,輕輕貼上林笙的雙眼。

“閉上眼睛。”他的語聲很柔,動作也很輕。

林笙聽話地合上眼,感覺那一瞬間眼淚就滾了下來,印透了紙巾。

大約過了兩分鐘,何千越又在林笙耳邊低聲問他,“好些了嗎?”

林笙點點頭,何千越纔將紙巾拿開。

他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的樣子,只是眸中已不再盈滿淚。

何千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帶着他在候機大廳長排的椅子上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我不會笑話你,誰都會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林笙略顯詫異地看向他,然後才意識到剛纔何千越做的那些事全是在安撫他的情緒,也許一百個人撞見今天這樣的事會有一百種不同的處理方法,而何千越所選擇的方式無疑是最溫柔的一種。

“我好多了。”林笙的聲音還帶了些鼻音,不算太重,“剛纔,讓您見笑了。”

何千越笑了笑,摸摸鼻子道:“哦?是嗎?可我什麼都沒看到。”林笙知道,何千越是在給他臺階下,而他恰好也需要這麼個臺階。

林笙低着頭,手裡還拿着方纔何千越塞到他手裡的半包紙巾,可他一張都沒用,只是緊攥在手裡。

何千越在一旁瞧着,見林笙盯着紙巾包裝發呆,遂又開口,“伯父身體還好嗎?”

林笙猛地回過神,擡頭對上他的眸,“嗯,還好,不算什麼大毛病。”

何千越瞭然地頷首,“在醫院的時候我也聽護士說了,是老年癡呆症吧?這病是不算嚴重,就是麻煩些,你這麼離開,你爸可有人照顧?”他原本不是個愛多管閒事的人,只不過林笙於他到底不同,多關心兩句也沒什麼。

林笙倒也灑脫,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我剛把我爸交付給我前男友了,相信他會幫我好好照看着的。”

何千越沒有接話,儘管他心裡對所謂的“前男友”表示質疑,卻也不打算過多地干涉。他是覺得,林笙挺聰明一人,既然會把自己的親人交給前男友,至少說明那個男人是信得過的。

正暗忖着,林笙忽然又開了口,“我爸這輩子日子過得太辛苦,我時常會想,如果人生也可以洗牌重來,真希望他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媽。”

對於林笙的這番話,何千越多多少少有些驚訝,他不清楚林笙的家庭究竟有多破碎,只是在剛纔那一瞬間,他清楚看見那雙眼睛裡劃過一絲恨意。

到底是怎樣的傷害,能讓一個人在提到自己生母時露出這樣仇恨且絕望的目光?何千越無法想象。

林笙卻自顧自地繼續說着,“我爸四十歲前都在幹事業,四十二歲那年討了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當老婆,由於晚年得子,所以他特寶貝我,可是我還沒滿兩歲,那個女人卻聯合外人害得我家傾家蕩產,然後她居然丟下我們父子跟那個姦夫私奔了。呵!多麼荒唐?”

從林笙的冷笑中,何千越再次聽出了一抹憤恨,雖然林笙沒有明說,但他大概也能猜出,當年林笙的母親怕是聯合了外人搞了自己老公的公司,最初的目的不外乎是想吞併這筆財產,不料計劃失敗,林家被搞得傾家蕩產還欠下外債,那女人看情況不妙就跟着情夫跑了。

其實想想也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會嫁給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人,總歸是看中了對方的錢,而林家公司倒閉,她什麼都拿不到,當然不會繼續留下來。對拜金女而言,兒子算什麼,如果想要,她還能找別人生。

“這些事都是你爸告訴你的嗎?”何千越問道。

林笙搖搖頭,“我爸哪裡肯告訴我這些?是我考上大學那年,我姑姑給我講的,那時她囑咐我,以後要懂事些,別老讓父親爲我操心。同年姑姑就去世了,次年父親被查出患有老年癡呆。前些日子他一個人在家摔了,明明只磨破了點皮,卻硬說自己骨折了要住院,我拗不過他,只好靠朋友託關係給他弄了間病房讓他住着。”說到這裡,他忽然笑出來,“有時候想想,覺得這樣也挺好,我爸現在跟個孩子似的,反倒沒了煩惱。”

“是啊。”何千越彎了彎眉眼,忽然又想起個問題,於是問道:“那你之所以會喜歡男人,是因爲你媽給你心裡造成了很大的陰影嗎?”

“多少有點吧,也不能說是全部。”林笙彷彿從來不忌諱談論關於性向的問題,只要對方不是像他們班長那樣惹人嫌,他還是很樂意跟人探討這類話題的,“我算是那種先天喜歡同性的,主要是對女人毫無感覺,就算我有個很完美的家庭,想必也無法改變我的性向。”

何千越聳聳肩,又問:“你爸知道嗎?”

“知道,這種事我不想瞞他,好在我爸也沒有反應太激烈,他很開明,只是找我談了一次心,然後告訴我,只要是我的選擇,他都會站在我這邊。”林笙還記得,那年他跟父親說想報考藝術類院校時,父親也是這麼告訴他說:“只要是你的選擇,爸爸都支持,不過笙笙,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一定要堅持走下去啊,不可以放棄。”

何千越擡手看了眼手錶,站起身,“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準備登機了。”

林笙跟着站起,在他身後叫道:“何先生!”

何千越回過頭看着他,林笙的眼睛不紅了,反是雙頰泛起了兩片紅暈,他抿着脣角,猶豫了半天,才極小聲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嗯……”何千越故意拖長尾音,笑得略顯曖昧,“我希望你對我的稱呼能換一個。”

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他既然選擇跟何千越去香港,那麼再繼續叫“何先生”的確是太生疏了,可直接叫“千越”又未免太親暱了些。

林笙琢磨了一會兒,最終這樣叫道:“老師。”他想起之前何千越曾在電話中提過想要收他當徒弟,那麼他這麼叫總沒錯吧?

何千越並沒說這稱呼是行還是不行,他只是留下了一個微笑,轉身就走了。林笙跟上去,卻由於始終走在他身後,因而沒有瞧見其笑容下一抹淡淡的無奈。

(To Be Continued)

[2012-01-09 19: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