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笙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安穩,彷彿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浮現出何千越最後離開的那個背影,那樣胸有成竹。
何千越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畫迷宮的人,出口只有一個,而他是最清楚捷徑是哪條的人。
林笙心裡其實也很明白,一旦他選擇跟了何千越,那便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的確,沒有任何一個學表演的人會不想出名,就拿他們班來說,多少人渴望着能上大熒幕,又多少人正在爲這個夢想而不懈努力。
只是,上海這個城市有太多他放不下的東西,暫不說他的那些朋友,僅一個人,就讓他沒辦法輕易說再見。
再來就是何千越這傢伙,林笙始終想不透,那人究竟是真覺得他是可塑之才,還是純粹只看中了他的這張臉?
如果是前者,他或許還會考慮,但要是後者,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一晚上,林笙被自己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弄得極不踏實,也不知到底胡思亂想了多久,他才漸漸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手機鬧鈴聲給吵醒的,迷迷糊糊中才想起早上還有一門考試。然而那時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的事情居然會傳得那麼快。
林笙這人心思縝密,這天他剛走進教室,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原本教室裡還有些嘈雜,怎麼他一進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他心中疑惑着,目光在周遭同學臉上掃了一圈,這一觀察更讓他覺得事有蹊蹺,正此時,身後忽然揚起個極其不屑的聲音,“也不知道何千越究竟看中了他哪點,魅聲現在選新人都這麼粗糙了嗎?”
這說話的正是班長許諒,班裡的同學都清楚,許諒看林笙不順眼有好一陣了,簡直是視對方爲頭號敵人。難得這回何千越來校,他本想好好表現一番,說不定運氣好就能被挑中,卻哪裡料到人家看上的竟是林笙,這讓他心裡能好受嗎?
林笙回過身,安靜地凝視着許諒,許久後才冷冷一笑,如同譏諷。
許諒身邊一人見他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一下子也來了火,“可能人家是仗着長了張不錯的臉吧?”
“呵!那怎麼不去當鴨啊?來錢可比干這行容易多了,躺着就成,不用靠演技。”許諒笑起來,朝着林笙那邊走過去,待行至他跟前,才又開口,“要是何千越知道你是喜歡男人的,你覺得他還會那麼器重你嗎?藝人也是要看風評的,捧你這麼個基佬,也不怕爲公司蒙羞!”
林笙沒有反駁,只是眼神變得略微陰鷙。
“喲,還不讓人說呀?瞧瞧這勾人的小眼神兒,要真到了嫖客那兒,指不準人家就看中你天生反骨,還能願意出高價。”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只聽“啪”的一聲,許諒的臉上重重地捱了一巴掌。
何千越走進教室時剛好看到這一幕,然後他又悄悄地退了出來,躲在門外默默看着裡頭的那一出好戲。
許諒是個極其驕傲的男人,又豈會受得了這樣的侮辱,那一記耳光可以說是徹底地激怒了他,他大喊着“你小子竟敢打我”,隨之掄起拳頭就往林笙臉上揮過去。
所幸林笙反應快,那一拳終究沒有打花他的臉,只是擦着髮梢而過。
林笙右手撐着桌子的一角穩住身子,另一隻手再度揚起,趁着許諒毫無防範之際又是一巴掌反手打過去,“你父母沒教過你什麼是禮貌,我不介意代勞,以後說話嘴巴放乾淨些,別以爲我忍你一回就是好欺負。”
“呵!這小子爪子還蠻利的嘛!”門外,裴逸然笑着對何千越調侃道:“千越,你似乎找了只小野貓啊!”
何千越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看戲的姿態,“我也很意外。”
“不過話說回來,和他起爭執的學生,是昨天演顧承的那個吧?”經裴助理這麼一問,何千越旋即收起了笑容,“嗯,所以我昨天總覺得那個顧承演得不到位,今天算是找着答案了,那小子跟林笙有私仇,偏偏他倆又倒黴地被分到同一組,然而林笙放開了,但他卻放不開,所以與其說是感情用得不對,還不如說他根本就沒有入戲。”
千越話裡的弦外之音逸然算是聽明白了,“照你這麼說,林笙這小子可以加分了。”
何千越莞爾一笑,眼中盡是讚賞,“確實不錯。”
再說教室裡,許諒實在是被氣瘋了,他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被人當衆甩了兩記耳光,這口氣要是咽得下去他都可以自封聖人了。
“林笙,你他媽活膩了!”許諒大叫起來,兩隻手一塊兒往林笙胸口一推,把他推得撞在了身後的牆上。
背後一陣火辣辣的疼,連帶着胸口一滯,林笙沒吭聲,只是低着頭,叫人看不清表情。
偏偏許諒還不知收斂地走上前,打算再甩他兩耳光以泄心頭之恨,口中還不乾不淨地罵着,“連媽都沒有的野種還指望教我禮貌?得了吧你!”
似乎就是這句話裡的某個字眼戳中了林笙的痛處,將其逼得瞬間紅了眼。許諒剛靠過去,林笙的爪子即如鷹一般而出,死死緊扣住對方的喉嚨,他嗓音沙啞,“你信不信我可以現在就掐死你!”
“什麼事那麼嚴重,要鬧到掐人脖子的地步?”林笙的手臂上忽然覆上一隻手,何千越對着他笑得很迷人,只有林笙自己知道,抓着他臂膀的五指正在慢慢地收攏。
手臂上傳來的疼痛吹散了憤怒,林笙重新拾回理智,深吸了一口氣,手指一點點鬆開,“你怎麼過來了?”
何千越側着身斜靠在牆邊,“聽說今天你們還有一場考試,我過來看看,不行嗎?”
林笙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倒是許諒瞅着這機會難得,趕緊在何大經紀人面前告了林笙一狀,“何先生你看看他,就他今天的行爲,真的有資格當藝人麼?”大概是剛纔被掐得不太舒服,這會兒許諒的聲音聽着略顯暗啞。
何千越挑了挑眉,繼而又點點頭,“嗯,的確太沖動了,是應該改改。”
“何止是衝動?林笙他是個gay,連性取向都有問題的人真的具備當藝人的條件嗎?優秀的學生多得是,魅聲不至於落魄到要捧一個同性戀吧?”許諒這話說得有些過了,將魅聲與落魄這樣的詞放在一塊兒總是不對的,可悲的是他自己還沒認識到錯誤。
何千越眯起眼,語調向上一揚,“哦?”他彎腰湊近林笙,語聲略微低沉了幾分,“你喜歡男人?”
林笙對他還是不太客氣,“要你管?”
何千越忽然又笑開了,眉眼彎得像兩片月牙,“問問而已。”言下他挺直了背,慢悠悠地走到許諒面前站定,“有關係嗎?”
“啊?”許諒被何千越突如其來的一問弄得雲裡霧裡,片刻後才聽對方又接着開口,“喜歡男人而已,圈內的同性戀並不在少數,照你的意思,他們都沒資格當明星了?”
許諒頓然語塞,原是想挫挫林笙的銳氣,不料竟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何千越沒有太在意許諒的表情,轉身又走回到林笙的身旁,他一隻手搭在林笙的肩上,語調依然很平穩,就如同在陳述一件事實,“我選林笙,是因爲他身上確實有值得我欣賞的地方,無關他的性向。”
……
林笙坐在角落裡,等待着叫號。今天考的是戲感,考試形式是一對一的模式,一共三位考官,由哪位老師來出題,全都是事先就分配好的,考生只需要根據叫號進入相應的考場即可。
可林笙這會兒心裡卻有些煩躁,倒不是因爲剛纔和許諒起的衝突,而是何千越最後的那句話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他心間的某根弦。
不記得曾在哪裡看到過這樣的一句話——每一件藝術品,都在等待着一個懂得欣賞它的人。林笙覺得,如果把自己比作藝術品,那麼何千越之前的那句話無疑證明了他就是那個懂得欣賞他的人。
對林笙這種還在學習階段的表演系學生而言,能被知名經紀人所欣賞,絕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然而,魅聲的總公司在香港,如果要進它旗下,就必須離開上海去香港。雖說選擇走這條路的人,總該一早就做好世界各地跑的準備,可如今這種緊要關頭,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跟着何千越走嗎?
林笙正暗自想着,教室門口突然傳來叫號聲,“27號,林笙,4號考場。”
“4號考場?”林笙愣了愣,以爲是那個小助教說錯了,“不是隻有三位老師麼?哪來的4號考場?”
那小哥瞧着很年輕,聲音也特別好聽,說話細聲細氣的,讓人感覺很溫柔,“不是的,有四位考官的,這位同學,你跟我來就是了。”
“哦。”林笙當時雖有些納悶,卻也沒有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一直到他跟着那位小助教來到4號考場,見到了所謂的第四位考官,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不過是何千越跟他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林笙站在長桌正前方,望着此刻坐在考官位置上的何千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吧,今天又想玩什麼?”
對於林笙的無禮,何千越倒也沒太介意,只拿過手邊的資料翻到第一頁,“想來體驗一下……”他拖出個長音,擡起頭對上林笙的雙眸,隨後才緩慢地說道:“當考官的感覺。”
林笙聞之,低聲笑了笑,“這倒是有趣了,你何大經紀人替魅聲閱人無數,不可能沒當過考官吧?用得着專程跑這兒來體驗嗎?”
“說得也是。”何千越似乎很贊同地點點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過呢,藝術類院校的期末考試,我還真沒有當過考官。”
“我是你今天的第一位考生吧?”
何千越的口吻聽上去很愉悅,“當然,也會是最後一位。”
林笙不想再在這話題上繼續糾結下去,不管何千越是不是在耍他玩兒,在他看來這也只是一場考試。
“那好吧,請出題吧,老師。”他刻意將“老師”二字念得很慢,讓人感覺這稱呼裡彷彿帶了些許情緒。
何千越合上手裡的資料,身體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昨天你表演的是《承諾》的片段,那麼我今天仍然用這部影片來考你,而我要你演的是,顧承。”
林笙沒有說話,只是眉頭在那一刻輕輕地皺了一下。從一定意義上來講,他並不適合這個角色。
《承諾》中顧承的重情重義給觀衆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林笙給人的感覺太清冷,若要表現出那份情深,必然是要費些功夫。
何千越出的這道題看似普通,實則卻刁鑽得很,“《承諾》的最後一幕,顧承回到老家得知弟弟早已去世,然後他上顧諾墳前去拜祭,我就要你演那一段。”說着,他回過頭對逸然吩咐道:“給他一本劇本。”
林笙必須承認,何千越認真起來的樣子的確很有魅力。從裴助理手中接過劇本,他又聽何千越說道:“給你一刻鐘熟讀劇本,之後我們就開始考試,今天考的是戲感,所以我不會要求你一字不差地背對臺詞,但也不希望出現忘詞嚴重的情況,好了,開始計時。”
《承諾》的最後一幕臺詞並不多,難的是感情上的把握。顧承向來最疼他的弟弟,當日在國與家之間他雖選擇了前者,可心中終究是有所牽掛。
十五分鐘的時間實在不算長,只夠林笙將臺詞熟記。
“可以開始了嗎?”何千越手裡轉着一支鋼筆,對林笙問道。林笙微微頷首,將本子放在一旁,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向前邁了兩步,癡癡地望着前方,就彷彿那裡真的豎着一塊墓碑。
「我回來了,小諾。」只一句話,他的眸中已盈滿淚水。
林笙蹲下身,虛做了一個獻花的動作,「聽說,你去前線當醫生了,救了很多士兵。真了不起啊,果然是我顧承的弟弟。」這句話裡,他特意加了一點寵溺的味道在其中。
「他們說你走的時候很平靜,一點都不痛苦。」伴着這句話,強忍的淚水終於還是滾了下來,林笙連語聲都哽咽了,「時常會想,要是當初我不走,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那之後,是足足兩分鐘的沉默,沒有一句臺詞,全靠表情和動作來詮釋情感。林笙坐在地上,手懸在半空,拇指翹起,像是在觸碰着墓碑上的照片。
兩分鐘後,他突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多了些落寞與絕望,「傻瓜,呵呵!咱們兄弟倆一個樣,都傻得很。」
他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走了,明年今日我會回來,再見,小諾。」
這一齣戲到這裡落下帷幕,最後一句話,林笙說得極其灑脫,似乎在那一瞬間烏雲都散了,他勘破了所有,釋懷了全部。
何千越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林笙瞧不出那人對他今天的表現究竟滿不滿意。
桌上的那杯咖啡在林笙開始表演後就沒再動過,此刻早已冷卻。何千越握住鋼筆,在資料的最後一頁上寫了個分數,然後合上。
將厚厚一疊紙全都裝入文件袋中,他起身就往教室外走,走過林笙身旁時,卻忽然甩下這樣一句,“繼續努力。”
林笙當時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當他被張主任叫到辦公室,望着擺在面前的成績單時,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評定表最底下一欄赫然寫着一個分數:60。剛剛及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To Be Continued)
[2012-01-04 19:15:00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