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諮爾等南海異客,崛起他邦,知尊中國,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懇求內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賜爾等大明瓊海鎮軍號,借瓊州一府於爾養兵。龍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於沿海之民久事徵調,離棄本業,當加意撫綏,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爾等之所以仰體朕意,而上答天心者也。自封以後,爾其恪奉守約,永肩一心。附近夷衆,務加禁戢,毋令生事。當念臣職之應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
——大明崇禎五年,七月十八甲寅,即公元一六三二年九月初二,小小的海南臨高縣城裡旌旗招展,鑼鼓喧天。縣城中心小廣場,一座漢白玉基臺上,剛剛重新回任到朝廷禮部侍郎的錢謙益正在用抑揚頓挫,滿懷激情的聲調唸誦着他所攜來的天子御詔。
在他對面,以李明遠教授爲首,身後徐慧,唐健,黃建成,解席,龐雨,文德嗣,趙立德,凌寧……大家紛紛按“文昭武穆”次序左右排開,以單膝跪地,低頭接受大明皇帝的招安聖旨。
關於這場招安儀式,穿越衆內部還鬧過一場小風波,主要就是要不要下跪的問題:有人覺得這決不能接受,堂堂男子漢斷不可屈膝於人;但也有人覺得既然來到古代,作爲一種文化傳統的體驗,親身跪接皇帝聖旨本身也是一次很有趣的經歷;更多人則是抱持無所謂態度——反正對於他們來說,明朝人哪怕是剛出生的小娃娃也不知道大了多少輩去,跪跪祖先不算丟臉。
最後商議下來是採取了折衷的方式,決定用西方式的單膝跪禮,這種行禮方式比起傳統的叩拜更能讓現代人接受一些,而對明朝人那邊也比較容易解釋得通——趙立德預先去跟錢謙益的使者團那邊打了個招呼,說咱們那邊的傳統習慣,雙膝下跪只針對死人或者是靈牌墓碑,跪活人反是對別人的大不敬,到時候還請包涵一下。
對於讓他重新進入朝堂起了最大作用的短毛,錢謙益現在是態度極好,連說不妨事,又很博學的指出西洋禮儀似乎也是單膝?由此還幫着說服了使者團中其他死硬派,特別是某個來自內宮的太監——大明慣例,這種事情肯定要有太監插手的。這次被派來是一位名叫曹吉祥的公公,因爲據說是曹化淳的親戚,倒也很給錢謙益面子,老錢出面勸說以後就沒怎麼折騰。
當然也有堅持不肯低頭彎腰的,這就沒辦法了,無非到時候不參加這場儀式而已——比如王海陽和肖朗等幾人脾氣就很硬,他們從一開始就宣稱自己始終對招安計劃持保留意見,也不肯接受明王朝的官職,這時候當然更不可能跪到廣場中央去了,此時都抱着雙臂站在一旁看熱鬧。但心情倒也不壞——哪怕僅僅從看熱鬧的角度,眼前這場儀式也着實新鮮有趣,尤其對於現代人而言。凌寧的老婆卓媛就舉着一個攝像機繞場一週,仔仔細細把這“歷史性”的一刻從各個角度都拍攝下來。引得幾位明朝使者頻頻回顧,不知道那短毛女又在玩什麼鬼把戲。
錢謙益倒沒受影響,一板一眼把聖旨給唸完了——皇帝的恩旨當然不可能寫太長。之後老錢鄭重其事捲起帛軸,朝着對面老李教授等那一撥短毛,以及旁邊陪同的臨高知縣程葉高,推官王璞等人拱了拱手:
“諸位,下官幸不辱命,總算把此事給辦成了。”
——天曉得,就算短毛這邊給封了幾個官兒,最大也不過李教授的正五品翰林學士,還不知道老爺子願不願去北京上任呢。更不用說旁邊幾個都是七品綠豆官兒,而錢謙益此刻胸前就繡着孔雀花紋,地地道道的正三品,卻居然在這裡自稱“下官”,若是在北京城裡,鬧出這等大烏龍肯定被人笑話的一塌糊塗。
然而當老李教授上前從錢謙益手中接過那捲黃綢詔書時,卻感覺到對方的手臂竟然在微微顫抖,委實是激動到了極處。再看看他的臉色,雖然才時隔半年多一點,如今的錢謙益比起年初來海南時可大不一樣——這種差別主要就體現在氣度上。上次老錢過來時一身雲淡風清白布儒衫,瀟灑是很瀟灑的,但純粹是靠文人氣質撐起來的派頭。而眼下則是朱袍玉帶,通身的富貴氣派。說實話,在旁人眼裡他穿這身官袍未必就比當初那位白衣文士更出色,但老錢本人卻是滿面紅光,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再聯想到先前他在海南島上,不屑於象短毛那樣用勞動人民的“我”“我們”來自稱,總是“吾”“吾等”如何如何,在有些不太正式的場合甚至還用過“學生”“在下”之類的江湖口吻,卻唯獨擺不起官架子,就連他的助手方文正周晟等人怒起來還能吼一聲“本官”怎樣怎樣呢,老錢卻始終只好以平民口吻與這邊交涉……李教授也大致能理解他爲何會失態了。
微笑着輕輕拍了拍對方手背以示安撫,老爺子哈哈笑道:
“是啊,對於我們雙方,這都是一個嶄新階段的開始。錢大人,還有各位貴客,請……”
——廣場後面就是臨高縣衙,此時早被改成了一個超大號的宴會場。中國人麼,慶祝喜事的最佳方式就是吃,這一點無論古今都是一樣。從早晨鬧騰到現在,大家肚子早餓了,一聽可以開席都興高采烈就要往縣衙門裡衝,這時旁邊卻有一條尖嗓子細聲細氣叫道:
“等等,等等,咱家這裡還有內閣文書沒宣呢!”
原來是那個名叫曹吉祥的太監,眼見人羣就要一鬨而散,他手裡捧着厚厚一疊文書急得跳腳——這纔是由大明內閣簽署的正式招安文書,基本按照當初雙方約定那份協議來的。只不過因爲裡面內容太多,條款太細,當然不可能一條一條都寫到皇帝聖旨中去,於是另行編制了一份文件。
——其實錢謙益的職責本來是宣讀這份文書的,曹吉祥纔是內宮派出來宣讀聖旨的人。不過上了島之後因爲短毛那邊堅決反對——人錢謙益好歹也算是歷史名人,朝他跪一下也就算了,要我們朝一個太監下跪?就連最不介意的陳濤都感到難以接受,於是就臨時交換了一下。
當時說好是讓錢大人先宣聖旨,然後再由他宣佈內閣文書。沒成想剛進行到一半就散夥了,那曹吉祥自是火冒三丈,當場就想拿出天子內臣,大內公公的威風來抖上一抖,思量思量卻又不大敢——這一次的使者團規模比上一次大了很多,而且大都是新人。都是看上回過來的發大財了,紛紛走門路託關係,想跟着老錢過來撈好處的。但自從天津港上船起,錢謙益就給他們做了一番思想教育,反覆告誡他們,在短毛這邊只能講道理,千萬不要撒潑耍賴,人家不吃這套的,玩橫得只會自己倒黴。
半信半疑,等到了福建廣東一帶,跟當地官員一接觸,才知道所謂“大捷”都是鬼話,要不是短毛對大陸沒興趣早不知道給打成什麼樣了,講武力人家可比大明強悍得多,居然肯接受朝廷招安,那是天大的運氣——若光一兩個人這麼說還當是哄人,可當地人人都這麼說,那就要仔細想想了。
最後就是到地頭登陸的時候,無論先前如何千叮嚀萬囑咐,總有那麼一兩個不信邪的。上了岸就罵罵咧咧,口口聲聲汝等反賊殺才,朝廷肯赦免汝等已是天恩,如何還敢在爺爺們面前拿大……原想敲詐勒索一番的,沒想到對面短毛兵毫不猶豫,衝上來一槍托打昏,直接丟回船上,對這邊就一句話:“換個懂點禮貌的過來交涉。”
而這邊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兩名錦衣衛統領,廖勇和周晟只是眨巴眨巴眼,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說起來這次使者團人數大增,但唯獨保衛人員編制被嚴重削減,上回還有三統領帶着幾十名部下,這次就廖周兩個光桿司令了,連一個護衛都沒帶——老錢很清楚這些人派不上用場。還不如空出名額來多安排幾個關係戶,他以後在官場打拼,路子當然是越廣越好。
所以這時候對於短毛兵的“暴行”,使者團長錢謙益也只是苦笑一下,另派一個上次來過的熟人上去把事情處理掉,然後施施然上了岸。
領導都如此做派了,其他人當然也只好夾緊尾巴登陸……念及此處,曹吉祥縱有滿腹火氣,也不得不憋在肚子裡,只能幹看着說說笑笑從他面前經過的人羣,無助大叫:
“別走啊,你們短毛咋也說話不算話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