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則亂,凌嘯趕緊換上袍服,就要奔出帥帳,卻被尤不放心的鄔思道一把拉住。
“二公子,現在就好比翻過一道分水嶺,下山的路,有些是草木深掩的懸崖峭壁,有些則是能通江達海的川脈!記住啊,腳步不可踏實,一見不妙立刻收腳,沒有把握,就不如靜觀其變!”
鄔思道的這句形象至極的金玉良言,一路上打馬疾馳的凌嘯,卻沒有能過多咀嚼,直等他頂着早春午陽來到乾清門外,這才被此處的情景驚呆了,想要回頭深思鄔先生的話,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乾清門內,上至佟國維下至御前侍衛,聚集了上百之衆,正焦急得滿頭大汗,一看見凌嘯到了,馬上哄地一聲將他圍上,只要是有上得檯面身份的,七嘴八舌地指着大殿內介紹情況。凌嘯卻是一眼就看到漢白玉石地面上的烏黑血跡,顯然這裡就是康熙令人殺死言官翰林的地方,人都已經殺了,他反倒鎮定下來,一把將佟國維扯到身前,問道,“佟相你說,殿裡面怎麼啦?”
佟國維都快急瘋了,“駙馬爺,快,皇上處置完言官,十三爺、十四爺諫勸皇上廣開言路,結果也被皇上下旨當殿杖責,您看,都是金枝玉葉的,這大軍杖打下來……”
連老十三老十四這樣的功臣愛子,康熙都捨得打?!凌嘯一驚。三步並作兩步急奔到殿門口,報名請進地時候眼睛一敲,忍不住心中大罵佟國維這廝真是狡猾。被打的可不僅僅是金枝玉葉,還有佟國維的兒子隆科多呢,難怪這老傢伙急得火燒屁股!~
殿內人不是很多,陳廷敬、張廷玉帶着三公九卿六部尚書。裕親王帶着幾位親王和皇子,正中間光滑的青灰金磚上,胤祥三人正被內監們按在地上劈劈啪啪地杖責。
殿外陽光明媚,殿內也不晦暗,凌嘯一眼就看見康熙箕坐在玉陛臺階上,目無表情地對自己一勾小指頭,示意自己進殿來。凌嘯微微放心下來,康熙總算是願意見自己了,這就是個好的開始,當即邊走邊苦思着。該當如何開解康熙的情緒,勸他暫且息怒,可是,沒有走兩步,凌嘯就被康熙對自己地手勢給嚇了一跳。
康熙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凌嘯。猛地伸直整段手臂,一指向天!
凌嘯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頓時叫苦不迭。現在他才明白了,康熙爲什麼像個孩子一樣蹲坐在臺階上,也明白過來大殿上何以光線明亮。康熙的手指所向之處。乾清宮大殿頂上美侖美奐的藻井早已經不見蹤跡,一道光柱從巨大的窟窿中射進來,正照着明黃綾緞蒙鋪的御書案如黃金般璀璨──康熙還不習慣坐在寶座上日光浴呢!
心知康熙不會分不清當時不得已的事理。摧殘文物的凌嘯馬上擺出一副驚恐慚愧的模樣,誰知道康熙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瞪大眼睛看着凌嘯,緩緩收回手指在嘴脣上一豎,那意思,傻子也看得出來:“請保持安靜”。
隆科多不像胤祥兩個硬挺,早被打得心中哭爹喊娘地硬撐着,見自己千盼萬盼解救自己的凌嘯訕訕地站到一旁觀看,心知他也沒轍。隆科多一邊苦忍疼痛。卻心中對面露委屈地凌嘯腹誹不已,駙馬爺你算是不錯的了,皇上對你已經格外給面子了,還曉得提醒你安靜,哪裡像我們沒個警告,聽着聽着就殺人,勸諫兩句就大棍子打屁股,最讓人害怕的是,皇上還沒有說好打多少下呢!
別人看凌嘯,凌嘯還在看康熙呢,俗話說打在兒身,痛在爺心,康熙卻渾似沒有聽見兒子屁股上的悶響,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氣,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正想要仔細想想他是何心理狀態的時候,不料身旁地岳父死命地扯自己的袍角,凌嘯漫不經心地低頭望去,卻見裕親王手勢翻轉,作出了一個九九的手勢,頓時吃了一驚,老十三他們已經被打了快一百廷杖了?!
是的,三人已經被打了一百下,雖說太監們不敢下死手用力,但這都已經接近廷杖的極限了。胤祥巴巴地望着凌嘯地時候,老十四還在一聲不吭地低頭想不通,父皇心氣不好要出氣這他們理解,可滿殿的水貨“忠臣”他不打,專打復辟功臣幹嘛!受了不公正待遇的胤禵,剛剛在心裡發狠,想要站起身來當庭和父皇理論,忽聽見老十三和隆科多都長吁一口氣昏死過去。頓時駭然驚心,一擡頭待要驚呼,就看見凌嘯殺雞抹脖地對自己做着脣形……暈!
我暈!
別人是假暈,胤禵卻真暈,他被自己地愚蠢給氣暈的。老子太沒才了!光顧着鬱恨老爺子,卻忘了“裝暈”這一妙招,白白多捱了好幾十棍吶!
朝臣們驚慌地一擁而上,有的推開太監去掐胤祥幾個的人中,有的則跪在康熙面前嗚咽請罷,有的則是在門旁疾呼傳太醫。
凌嘯卻扶了一言不發的康熙,見康熙居然自動邁開了腿,他趕緊斬釘截鐵宣一聲,“皇阿瑪乏了,都跪安吧!讓太醫好生醫治兩位爺和隆大人。”
他攙扶着康熙穿月華門向御花園走去,不,應該說是凌嘯隨着他往御花園走去,可是還沒有走隆福門,不曉得康熙吃錯什麼了藥,一把推開凌嘯,怒聲吼道,“再用這種眼光看朕一眼,朕把你頭髮剃了,趕到五臺山當和尚去!”
嗡地一聲,凌嘯徹底地懵了。
他和康熙自去年九月一別之後,雖是十幾天前相處過一段時間。但畢竟交流太少,現在被他少有地怒氣一威脅,已是搞不清狀況了。心中不禁有些哼哼,我的眼光怎麼啦?那柔和、那關心保準老尼姑都心跳!我凌嘯哪點算不上賢婿?死傷近萬地幫你復位!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雍正在京城內瞎搞,這次回來,不就是多了個屋子被炮彈打破。老婆全被殺了嗎?破了花錢再修就得了,老婆死絕了再娶唄,舊地不去新的不來!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調整,就聽見康熙破口大罵,“你還看?!混帳東西,瞧不起朕是不是?可憐朕是不是?!”
凌嘯一仰頭,“不是!皇阿瑪心中傷痛,兒臣又不是禽獸,怎麼能不擔心您?!內鬱必得外泄,我們這些子侄輩的。不讓您發泄,難道讓不明白的外人承受去?”
康熙一愣,卻瞬間火上澆油,益發暴怒起來,“一條一條地。啊?你曉得個屁!你給老子滾回去看看史書,天下之大,古往今來,有哪個做皇帝做到當鰥夫這麼有突破性?!滾,滾!”
鐺地一聲。話已至此,第一回合凌嘯大敗而回,莫說鄔思道所言之通江達海的川脈他沒看見。連草木掩蓋的懸崖也杳無蹤跡,根本就是邁不開步子,一籌莫展嘛!
滾回軍營的凌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卻也沒有急着翻看史書什麼的,那還用看嗎?只有當皇帝當到一宮寡婦的,的確沒有皇帝做到當鰥夫的,康熙這點倒是沒有說錯,只不過凌嘯卻是糊塗了。康熙的自尊心未免忒強了一點罷!
凌嘯雖知道心理傷害的恢復需要時間和耐心,但更發現自己目前很爲難。用漠不關心地眼神對待康熙罷,康熙一旦放在心裡,將來吃不了兜着走,可關心他吧,瞧剛纔他那自尊心當家的暴怒,現在又受不了他!無奈之下,凌嘯只好一邊用帽子扇風,一面高喊道,“小濤,小駿,邪門吶,邪門吶,快,快去請鄔先生來!”
鄔思道來得很快,靜靜聽完凌嘯講述完所有鉅細,哈哈一笑道,“二公子,誰說你沒成功,呵呵呵,這一去抓到脈絡啦!”
凌嘯一喜,在剛纔等候鄔思道的間隙中,其實凌嘯也用現代心理治療的方法深思了一下,不過只有瞢昧的影子,現在他很想聽聽古代人精地想法,想和未來的思路從不同角度印證一番。不料,鄔思道不是學心理學的,他仍是重操帝王心術的舊業,只不過,他的舊業實在是爐火純青,讓凌嘯聽得是瞠目結舌。
“呵呵,皇上說你懂個屁,這沒說錯啊,他是皇帝身份,比都不和尋常人去比,你當然就不懂皇帝們心中以何爲傷,以何爲痛了。平常人一夜夫妻百夜恩,死了夫人後,鍾情地可以終生不娶,薄情的,要養兒持家的續絃罷了。可皇帝呢,再娶妻是必然,他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可是,問題來了,朝廷是有國史館地,皇帝是有起居注官的,這一段鰥夫歲月得要永垂青史,爲後來的皇帝們笑啊!”
胡濤一旁聽着有些不以爲然,“先生,戊寅之變醜事成堆,蝨子多了還不怕癢呢……”
鄔思道哈哈大笑道,“是啊,有道理啊,皇上暴怒間只是給二公子舉了這一個例子,這就告訴我們,蝨子太多了,好比是一條褲子破得前面開襠後面開門,怎麼都遮不住醜,皇上他都束手無策,所以才煩得要死,一方面大加屠殺沒用的翰林和御史,一方面恨不得想出家當和尚啊!”
“出家當和尚?!”凌嘯猛然想起康熙威脅要自己當和尚去,但那是剃自己的頭,有些不信地說道,“不至於吧?皇上那麼愛權力的人,當初只說上天當玉帝,沒說要當如來佛祖啊!”
“要你當和尚,公主們怎麼辦?!”鄔思道很是興奮,飛快地反問道,“再說了,要你落髮皈依,城外的玉泉寺容不下你麼?還把你趕到上千裡外的五臺山?是老皇爺出家的五臺山啊,二公子!”
凌嘯明白了,康熙是太執著了,如果說自己是下水道堵了沒棍子想不通地話,吶康熙就是上廁所沒帶紙──想不開。正在對那種康熙皇帝撂挑子罷工的局面感到害怕的時候,只聽見鄔思道幽幽地說道。
“二公子,得小心啊。皇上打兩位阿哥,固然是使不上勁的發泄,可也不能說,不是孤獨無人知給憋得,但最怕的,就是出家念頭老在他心頭滴溜溜的轉啊,轉久了,就危險。他要是心灰意冷得連萬里江山都不要了,還要大清朝下一代的強大嗎?那時候,安穩是第一位的,你這激進權臣,留在朝堂的理由,可就玄了。今天,要你當和尚一說可以是笑話,倒也看得出,皇上在考慮如何安排你呢!”
鄔先生一言既出,滿帳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