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切早已太晚了。”袁熙的眼神迎着月光黯淡了下去。“她死了。就在你進門的那一天。她留下書信,說她自知配不上我,也從未想過要索要什麼名分。她不想拖累與我,擾得我夫妻不和。於是,便偷偷自盡於房中。當我發現時,已經太晚了。那一刻,我悲痛不已。恨不得拋開一切就此隨她而去。可是母親卻攔住了我,並以她自己的性命相威脅。我不忍再傷害了母親,於是便答應去迎娶你。”
“我以爲只要我喝醉了便可以忘記一切,坦然接受你。然而當我看到你那倔強的眼神的時候,莫名地,我的心卻開始抽痛起來。很疼,彷彿要裂開了。我一直以爲,既然你是甄堯的妹子,必是與他一般喜歡攀附富貴。若是沒有你,皎月也許就不會死。於是……”
“算了,不要再提那天的事了。”我打斷了袁熙的話,“我那一天也沒少撓你,沒少罵你,如今,更是附送了你一刀。雖然總體說來還是我比較吃虧,但是我已經不想再去計較那天的事了。”雖然我從未對我的這個“丈夫”有着任何憧憬,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地發現,原來他的本性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不堪。於是,積蓄了這麼久的恨,忽然間減輕了許多。
正當我暗自崇拜自己的廣大胸懷的時候,袁熙那傢伙忽然轉過了身子,一把又把我從牀腳拉了出來。
我“啊”地驚呼,立刻繃緊了神經。
誰知這一次他並沒有再傷害我,只是如對付小動物那樣把我擺弄好又替我蓋了被子。
“怕我嗎?”袁熙低聲問道,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誰會怕你!”我狡辯,其實心中還是有些害怕的。這個傢伙,確實給我留下了太多驚悚的回憶。
“我看你身體似乎不太好,明日我會叫醫官過來。所以你要早些起來差人收拾一下……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難道你想讓那些呆瓜醫官知道你夜裡曾經要‘謀殺親夫’不成?”
我不禁愕然,心想這傢伙腦子多少有些毛病,難道被人害怕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嗎?然而還未等我得出什麼有建設性的結論,忽地感覺牀上一輕,袁熙竟離開了。
“我原本以爲,皎月之所以會選擇自殺,是出於對我的怨恨,恨我沒有早日兌現諾言,所以才負氣離我而去。然而今日我才完全明白,她是選擇帶着尊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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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她……有些地方,其實很像……”
第二日天剛剛亮,幼嬋那丫頭便興沖沖跑來,一把推開我的房門喊道:“小姐,有個好消息!”
我當時正在穿衣,被她這麼一喊,嚇了一大跳,差點被自己的裙子絆倒。我無奈地瞥了一眼這個冒失的丫頭,見她依舊是一臉的興奮,便問道,“什麼事啊這麼高興?”
幼嬋剛要回答,猛然瞧見牀上殘留的斑斑血跡和地上帶血的匕首,竟是唬了一跳!
“天呀,這,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昨晚袁熙來過了。”我淡淡地說着,無視幼嬋臉上大大的震驚。
“天呀,姑爺,姑爺來過了?”幼嬋的話一下子頓住,隨即撲到我身上開始檢查我有沒有受傷。
我瞧着一臉焦急的幼嬋,“我沒有受傷。”
“這怎麼可能,那這血跡……”
“是我刺傷了袁熙。”
“啊?小姐你竟然刺傷了姑爺!那他有沒有打你?有沒有掐你?天呀,都怪我睡得太死,竟然一點聲音也沒聽到……”
“放心,我沒事的。”我淡淡地說道,繼而把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講給了她聽。
出乎我的預料,純情少女幼嬋聽完袁熙與皎月的悽美愛情故事之後對袁熙的態度竟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僅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不再記恨於他,而且還對他產生了無比崇拜之情。更爲甚者,竟然還勸我主動去找他!
而我卻只餘下了滿頭黑線嘴角抽搐的份。這丫頭,從小就是說起一出是一出。
幼嬋告訴我,袁熙今天一早已經出發離開鄴城回幽州了。原本她是當做一個好消息告訴我的,然而聽了袁熙的故事之後,這丫頭竟然即興轉變了態度,把它歸類爲一條壞消息。原因是他沒有把我也帶去。
不過託了袁熙的福,醫官總算按時來給我看了病。現在還在袁紹的喪期之中,袁熙作爲家中次子,本該留下守孝三年。奈何當下曹操已是對河北虎視眈眈,爲了守住領地,袁熙也只得先行回去鎮守。
建安七年,對於袁家,註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袁紹死後,我漸漸明白了袁家之所以如此動盪的緣由。袁紹廢長立幼,身爲長子的袁譚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主動挑起事端。可憐袁紹屍骨未寒,他的兩個兒子便發生了火拼。最後袁譚終是不敵袁尚,便轉而向曹操乞降。
建安九年二月,曹操乘袁尚出兵攻打袁譚之機,進軍圍攻鄴城。袁尚率軍回救,依滏水爲營,曹操進軍將其營寨包圍。袁尚無計可施,被迫乞降,曹操不許。袁尚只得乘夜逃奔中山,袁軍潰散。
袁尚遁逃成功,卻苦了鄴城中的家眷和百姓。袁尚出征時帶走了絕大部分的精銳,剩餘的老弱殘兵被曹操團團圍在城中,真真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聽說曹操已派人拿着繳獲袁尚的印綬節鉞,在城外招降鄴城的守軍。
此時的袁府亦是亂成一片,到處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樹倒猢猻散,許多丫鬟婆子僕役小廝都捲了金銀細軟逃離了袁家。
戰爭就是如此殘酷,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往往便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二少奶奶可在?”門外忽而來了傳話的丫頭,幼嬋忙到門外接着,一瞧竟是喜鵲姑娘。
喜鵲本是劉夫人的貼身丫頭,平日裡傳話的差事自是輪不到她。只見她見到我,臉上不冷不熱地行了禮,繼而說道:“夫人叫我把這衣服送來給二少奶奶,說這會子大家都在祠堂,叫您換了衣裳也快些過去。”
喜鵲說着垂目將衣裳交到幼嬋的手中,與其說是衣裳,其實只是一身白色的麻布外衣。長長的樣式,可以從頭蓋到尾。
幼嬋接過衣裳微微一頓,疑惑地問道:“喜鵲姑娘,這,這個不是喪服嗎?夫人爲何要讓我家小姐穿成這樣?”
喜鵲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隨即又冷了聲音說道,“幼嬋姐姐,我只是個來傳話的。主子們的想法,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怎會知曉?”
被喜鵲一撅,幼嬋臉上也有些訕訕的。這丫頭平日裡就不太會說話,此時遇到伶牙俐齒的喜鵲,也就只剩了吃虧的份。自從袁紹死後,袁家的氣氛有了許多變化。我素來與那袁尚不合,想必府中那些見風使舵的丫頭婆子,自是不敢與我太過親近。
我有些不悅地掃了眼喜鵲,見她很識相地垂了眼瞼,才冷冷地說道:“回去告訴夫人,說我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等我換好了衣裳馬上就過去。”
喜鵲聞言乖覺地行了禮,轉身退去了。
“小姐,袁老爺的五期已過了有段日子了,怎麼他們現在又要讓你穿喪服呢?”
我輕輕搖了搖頭,“眼下曹軍破城只是時間的問題。城破之後,我們這些袁家女眷的命運會如何?”
“曹操狡詐,定是會以女眷相挾,好睏住袁軍手腳。”
我點點頭,“這段日子,果真長進了。依劉夫人的個性,她又怎會傻傻呆在這裡,等曹操綁着我們去要挾她的寶貝兒子們?所以這身喪服,恐怕是要穿給我們自己的。”
幼嬋聞言惶恐地睜大了眼睛,“劉夫人她,她,莫非她想帶着衆女眷殉城?”
我望着梅苑門口喜鵲留下的兩個冷麪侍衛,嘆了口氣,“恐怕是這樣的。”
換上那素白的衣裳,我和幼嬋出了梅苑。
袁家祠堂的香爐中,密密麻麻插滿了燃着的香。深棕色的桌案上,靜靜擺着袁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側面的八仙椅上,坐着面如薄霜的劉夫人,剛剛見過的喜鵲乖巧地立在一旁。一羣白衣婦人安靜地跪着,皆是一身素白。
幼嬋扶着我來到劉夫人面前施了一禮,又規矩地上了香,隨後依長幼跪到了最外層。
祠堂之中安靜異常,甚至可以聽到婦人們不安的心跳。許久,劉夫人沉靜的聲音緩緩響起,帶着無盡蒼涼。
“鄴城,要破了。”
話音剛落,祠堂中便哭作一團。
“我嫁進袁家那年一十八歲,這二十多年來,親眼目睹老爺如何將這個家一步一步發展起來。所以,在老爺臨終之前,我曾在心中暗暗發誓,若是有一日天不佑我袁家,我必會第一個以身殉城。”
隨着劉夫人的話音響起,堂中的哭聲便十分默契地漸漸變小,最後維持在既有哭聲,又能聽到劉夫人話語的音量上。然而隨着劉夫人那“以身殉城”四個字輕輕出口,祠堂中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除了我和幼嬋,婦人們全都驚愕地擡起頭看着劉夫人,有些人甚至開始瑟瑟地發抖。
“咱們都是袁家的女眷,鄴城攻破之後,勢必會被曹操所俘。你們可忍心讓袁家的男人們爲你們而束手束腳?”
劉夫人說着,掃視了一圈眼前的衆人,沒有人回答。於是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唱她的獨角戲。
“我的話已經說到這裡,你們仔細掂量掂量這些年來袁家對你們的好,再想想你們的男人。與我同心者便隨我留在這裡,不同心者,”劉夫人頓了頓,繼而繼續說道,“我也不勉強,就趕快離了吧……”
劉夫人說罷,拿出一串佛珠,靜靜地閉眼拈了起來。
堂下一片騷動,婦人們都在觀望。
許久,一個身影悄悄地站了起來,輕輕地快步離去。隨即,身旁響起了一片衣裳的簌簌聲和腳步聲。
劉夫人那蒼白的脣抖動着,手中念珠移動的越來越快。空氣中漂浮着縷縷白煙,吸入肺中,有種淡淡的涼意。許久,像是一段經唸完了,劉夫人輕輕將珠子放回袖中,睜開了眼。
堂中空曠,只有最遠處跪着我和幼嬋。
“我原本以爲,你會是第一個離開的。”劉夫人望着我的眼緩緩地開口。
我輕笑,“如果我可以離開,公公死後我即刻就會走。只是,奈何婆婆一番苦心,竟然派了人日夜監視於我。”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劉夫人低嘆一聲,“本初說你聰慧非凡,斷非尋常女子可比。你猜猜,我到底爲何要留着你?”
“無非是想找一個答案。”我開口。
“不錯。老爺去時,只有你一個人在身旁。你們之間的對話,現在也只有你一個人心裡清楚。當年熙兒年輕不懂事傷了你,老爺責罵了他之後,竟然把他派到了幽州那麼遠的地方而獨把你留在了梅苑。之後,他對你亦是關懷有加,不僅從尚兒手中救下了你,還爲此大發了雷霆。我原本就好奇,那梅苑如此偏僻的地方,他怎會這麼巧偏偏出現得如此及時。”劉夫人的眼中隱隱透出恨意,一如那一日袁紹死後,她看我時的表情。“直到第二天夜裡,我發現他獨自一人從梅苑鬼鬼祟祟地出來,才明白了一切!你可知在你消失了的那段時間裡,總是會有探子來向他彙報你的一舉一動。二十年來,我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過。”
“想我這些年來對他癡心一片,可到了最後,他卻冷冷地把我支了出去,偏偏把你留在身邊!”
我愕然地看着劉夫人那雙哀怨的眼。沒想到這平日裡精明無比的女人竟然會如此輕易地誤會了我和她的丈夫!而且還如此富有想象力地把袁紹利用我的種種與其他一些事情聯繫在一起,臆想出了這麼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不倫之戀!
女人的嫉妒之心,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