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想不到你個子不大,膽子倒是不小!”劉安抱胸打量着我,“若不是那天親眼看到你救人的場面,我還真不相信你竟然曾經救過曹將軍。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難不成不當我是自家兄弟?”
“哪的話!劉安你這個小心眼!”我大咧咧地瞥了劉安一眼,只可惜如今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但絕對還不是劉安的對手,只能採用眼神攻擊了。
“我也真是看不懂你,要說留在曹將軍那裡總比呆在這倉庫好一千倍吧,可你偏偏死活要回這裡來養傷。這下可好,我不僅要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還要分心來照顧你。你若是個漂亮姑娘也就算了,偏偏還是個窮小子。唉,算我劉安命苦……”
我鬱悶地聽着劉安牢騷,心想我生活完全能自理,哪裡用你照顧了。忽然心念一動,我笑眯眯地看向劉安,那劉安顯然被我嚇到,滿臉戒備地看着我,“你笑得這般奸詐是要幹啥?”
“你心中可有十分牽掛之人?”
“啥?”劉安頓時臉紅如滴血,“你小子不是腦袋被馬踢壞了吧?”
“瞧你這樣子是有吧?”我危險地眯起眼睛,心想看你還敢再對我發牢騷,“女的?是不是那日所說的那個什麼‘淑洛’姑娘?”
“誰說我喜歡她了,你可不要亂說!”劉安一下子激動得跳了起來,隨即一臉正經道,“曹將軍對我恩重如山,我劉安就算再好色,也絕不會惦記恩人的女人!”
“淑洛……是曹將軍的女人?”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劉安說着,眼神卻變得明亮,“想當初那淑洛姑娘隨着父兄投奔曹將軍的時候,整個軍營差點沒炸了鍋。要知道這軍中重地,一個女子進來成何體統?不過那淑洛姑娘卻不似那普通女子,一點也不嬌氣,對我們也都很好。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接受了她……”
“後來呢?”
“後來嘛……誒?子桓公子,你何時來的?怎的也不出聲?”劉安正講到興頭上,忽而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子桓。
“只是路過,順便過來瞧瞧。”子桓聞言一笑,幽潭一般的眼眸亦隨之輕輕盪漾,泛出粼粼波光。
“啊!光顧着說話,我馬還沒餵了!”劉安忽然一拍腦門,隨即不好意思地對子桓言道“子桓公子你先坐着,我這就先去把馬餵了!”說罷風風火火地走了。
我可憐巴巴地望着劉安一瘸一拐的背影,肚子裡的腸子那叫一個癢……
“可好些了?”子桓走過來靜靜地打量着我。
“本來挺好的,可如今託你的福把講故事的人趕跑了。”我無奈地看着他,見他微微皺起了眉,便笑言道,“不過還是很感謝你那一日救我。”
“那不算什麼,是你救了知琴在先。”子桓說罷將頭轉向一邊,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覺得他的臉上似乎拂過一絲紅暈。哈!果然是情竇初開的少年,說起自己的妻子竟然還會臉紅。
“知琴的確是我見過的最賢惠的女子,就拿用飯來說,每餐必等我一起吃,我不回去,她絕不會動一下筷子。”少年幽深的黑眸望着遠處,仿若夜幕中的星火。“父親說我應該陪她一起吃飯,盡一個做丈夫的義務,好好照顧她。”
“同意。”我中肯地點點頭,隨即眯起眼睛不滿道,“不過子桓少爺啊,就算你的老婆是這個世上最賢惠的女子,你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也不必到一個整日裡女扮男裝如今還身受重傷的可憐人面前炫耀吧?”
子桓聽了我的話,漆黑的眸光一閃,嘴角卻逸出一絲苦笑,眼神也更加茫遠,彷彿是來自未知的遠方。不一會兒,似乎像是又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如果我死在戰場之上,你可會爲我傷心?”
我聞言有些錯愕,擡起頭,望進了一雙深如幽潭的黑眸之中。那雙瑰麗如黑寶石一般的眼眸中,竟帶着幾許深情,幾許期盼,幽幽地望着我,竟讓我看得有些癡呆。啊呀!什麼跟什麼嘛!!我甩甩頭,“別操心了,你肯定死不了!因爲你爹給你取了個好名字啊,曹丕,多吉利啊,大富大貴的命!”
“我可不像倉舒那樣,可以任你糊弄。”子桓似乎對我的態度不甚滿意,靜靜地望着我,像是想要從我的表情中看到什麼他想要的答案。
“我哪有糊弄你?你肯定死不了啊!用不用我發個毒誓?”我擺出一副無比正經的摸樣,伸出三個手指做發誓狀。心中想着你以後可是要當皇帝的,怎麼會死呢?
子桓見我如此,也只好無奈地笑了笑,隨後張了張口,又問道“那,如果換成子孝叔呢?”
“他,他能出什麼事……”
“兩軍交戰,刀劍無眼……”
“喂,小心我找你叔告狀說你咒他哦!”我打斷子桓的話語,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何要這麼做。我於是愣了愣,子桓聞言嘆了口氣,目光又恢復了暗淡。
“你果然還是關心子孝叔多一些。”
我啞然,心中莫名的一陣悸動,像是微風吹過平靜的湖面,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深夜裡,我輾轉反側,腦子裡卻翻來覆去地想着子桓剛剛的話語。那個深沉如夜的少年,斜刺裡跑來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他到底想要表達些什麼?
我睡不着,勉強閉上眼,腦子裡便開始閃現出許多熟悉的畫面。從那年在無極與曹仁的第一次相遇,到鄴城門外的驚心動魄,再到黎明山間的傾心而談,還有來到曹營後的點點滴滴,種種過往迅速在腦海中呈現。到了這時我才猛然發現,原來我的經歷已經和這個男人有了太多太多的聯繫。他的剛強正直,他的爽朗豪放,他面對生死的從容,他對待兄弟的真誠,甚至連他的粗線條,他尷尬時的手足無措……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思慕?莫非是我對曹仁產生了情愫?我一遍一遍地回憶,一幕一幕,點點滴滴,試圖從中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來解釋這種沒有來由的思慕之情。然而事實上,我卻什麼也想不出。
即便想得出,那又能怎樣呢?
現在的自己,只不過是袁紹手中的一顆棋子。拼命掙扎着,卻從未擺脫過命運的束縛。如果曹仁知道了我的身世,是否會接受我呢?接受身爲袁紹探子的我?接受已經嫁過袁熙的我?
況且,他身邊不是還有一個淑洛姑娘嗎。
清冷的風輕撫着我,彷彿要透過每一個毛孔滲入我的骨血,流進我的心裡。
好冷。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斷斷續續做了好多個夢。夢裡似乎聽到馬匹嘶鳴,聽到軍隊集結的號角,還有曹仁清朗的聲音。他在我的面前,綻開爽朗的笑顏,金色的瞳仁是那般明亮耀眼。
他慢慢開口,說,宓兒,我……
他的口型停留在這一刻,猛然間,一支利箭刺入了他的胸口,一團血在他的胸前爆開。那畫面被無限放慢,而後那鮮血染紅了夕陽。
“兩軍交戰,刀劍無眼……”
“不——”我猛然從夢中驚醒,明媚的陽光照到我的身上,我微微眯起眼睛,才發覺自己身上已經是冷汗淋漓。
“我真是服了你,今早上那麼吵你竟然還能睡到日上三竿。就說你現在是病號吧,也不能這麼心安理得地給曹將軍添麻煩吧。”劉安守在倉庫門口咕噥着,這時我才發現,庫裡的東西竟然少了許多。
“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還真睡死過去了啊?”劉安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探子昨夜傳來消息說袁紹突然發兵,直奔倉亭。郭嘉郭大人斷言袁紹此舉是想從倉亭南下,襲取我軍大營。於是曹公連夜下令,調集兵士北上迎擊袁紹!”
“迎擊?那,曹仁曹將軍可是也隨軍出征了?”
“那是當然!我不是說過,咱們曹將軍可是曹公手下第一猛將。真可謂英勇善戰,勇猛無雙……喂,你去哪?那是馬舍!你去馬舍幹啥?喂!將軍說你現在還不能騎馬,你不要命了啊!”
“我要去倉亭!”顧不得再聽劉安的話,我朝馬舍奔去!
我要去倉亭!這是我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遠遠瞧着馬舍之中那一抹熟悉的黑影,是黑風。我熟練地揭開馬繮,跨上馬鞍。馬鞭一揚,“駕!”
第一次,我和黑風有了默契。
黑風嘶鳴着,前蹄揚了老高,這一躍竟然直接跳過了一人高的馬棚!留守的士兵見到我這瘋狂的舉動紛紛上前阻攔,我逮了個空隙一策飛也似地衝出了曹營。
一路上,我策馬狂奔。黑風不愧是曹仁的名駒,腳程極快,土丘河流如履平地。我心中焦急,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滾。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天清晨的畫面,那個頂着黑眼圈的魁梧將軍。
“賈弟心中可有十分牽掛之人?”
“我在意我手下所有同生共死的兄弟,可惜戰爭總是太殘酷,每打一次仗便會有很多兄弟離我而去。久而久之,便不敢再牽掛了。”
傻瓜!明明是那麼在意身邊的人,明明是那麼討厭戰爭……
不錯,我知道曹操不會有事,因爲他終將稱霸一方;我知道曹丕不會有事,因爲他終將自立爲王;可是曹仁呢?在我來到這個時代之前,從來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更不曉得這個人的命運!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每一個王朝的興起無不伴隨着無數將士的犧牲,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記得幾年前,當我第一次遇見曹仁的時候,他雖身負重傷,卻依舊剛毅灑脫,遇生死而從容面對。將士征戰沙場,馬革裹屍,雖死猶榮。可爲何現在的我心中卻這樣憂慮難以自已?爲何一想到曹仁即將征戰沙場與兵力懸殊的袁紹誓死一戰,心中竟如此的不安?
不是明明知道不可以,也不可能嗎……
不遠處沙塵滾滾,曹軍士兵如一條長龍,聲勢浩大,蜿蜒前行。我又急策馬鞭,眼看着馬上就要追到隊首,黑風卻終於支撐不住,失蹄栽倒在地。而我也被掀翻在地上,疼得再也站不起來。
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隊伍從我身邊經過,離我越來越遠。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心也沉到了海底,快要窒息。明明不是那麼遙遠,此時卻彷彿相隔天涯。
果然,還是不行嗎?即便我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
幾滴眼淚落下來,一瞬間滲入了黃土之中,再沒了痕跡。
“賈弟,你……”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是我幻聽了嗎?
我神經質地擡起頭,棗紅的高頭大馬上,曹仁身着一身赤黑鐵甲,英俊威武,氣勢渾自天成,如天神一般。曹仁翻身下馬,大步跨到我的面前。他的面色黑沉如鐵,“當真不要命了?我不是說過……”
“你丫的出來打仗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啊?!來道個別會死啊?!”顧不得喉間的疼痛,我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命地大喊起來。聲音已經啞的像鴨子叫一樣,我卻完全不管不顧。
“昨夜軍情緊急……”曹仁被我唬住,解釋了一下,似乎是覺得我趴在這裡有些不妥,繼而又俯下身輕輕將我扶起。我雙腿夾馬的地方早已經被磨得血肉模糊,蹭到衣服時更是疼痛難忍。我疼得眼淚又流了下來。
曹仁見我又開始哭哭啼啼,竟然笑了起來。“賈弟,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個樣,若是傳了出去,哪家的姑娘還肯嫁給你?”
我此時真想撲上去掐死他!我這樣費勁千辛萬苦來找他,馬也摔了,人也摔了,弄到現在這樣,滿臉滿身的泥土,他竟然只關注那些無關緊要的!我心中委屈,眼淚更是斷了線地往外滾。心中柔腸百結,愛恨沉雜,千言萬語,全化作無語凝噎。
其實我明明知道的,他是故意這樣說的。
他一直都是這樣。
只是因爲討厭離別。
正在此時,不遠處又來了幾騎。爲首的是監軍史渙,緊隨其後的是第一次隨軍出戰的子桓。
待史渙看清了眼前的情況,下馬快步走到曹仁面前一拱手說道:“曹將軍,現下軍情緊急,切莫再做耽擱!”
我原本以爲自己會發瘋一樣抱住他,拼死也不讓他再離開我。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定活着回來。”
作爲一個將軍,行軍打仗應該是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情吧。我又怎能阻攔你呢?無法和你同生共死,已經是我的遺憾了。所以我如今能做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果斷地放開你,不再拖你的後腿。
“賈弟對我的心意,大哥感激在心。等我得勝回來,咱們再把酒言歡!”曹仁說着,一展他那有力的臂膀,一把將我抱在懷裡。
“我也有心中十分牽掛之人,等你得勝回來,我就告訴你……”我輕輕地說着,聲音被他的胸膛悶住,帶着嗡嗡的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