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鎮,馬家莊子外頭。
柳白趕着紙馬車停在了門口,門內傳來少年練拳時發出的“嘿嘿哈嘿”的聲響。
中氣十足,打的很是用力。
柳白就此觀之,馬老爺應當是還硬朗的。
他要不硬朗了,這些練拳的少年鐵定又要欺他老無力,甚至當面欺凌。
“老馬啊!!!”
柳白站在這馬車上,朝馬家莊子裡頭大喊了聲,裡頭那些練拳的聲音先是一停。
然後柳白便聽着個熟悉的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了出來。
而且還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你這娃,六子他孃的,這娃恁多,你就不知道給我點臉!”
“六子他孃的,早說你回來也好,我也好去山裡給伱打個山精補補啊。”
“六子他孃的,今兒個來吃飯,今早才說,我這哪有時間,也就去年打圍子的時候留了塊野彘精的肉,這會讓六子給你們幾兄弟燉着了。”
還在伙房裡的六子不知道自己已經捱了多少罵娘,興許他也已經習慣了。
馬老爺叼着老煙槍,從這馬家莊子的門後走了出來。
見着站在馬車上的柳白,他眼神極爲明顯的一喜,然後樂呵呵的說道:“這下終於不是小傢伙了,長大了,身子骨也不錯,嘿,當年剛見着你的時候,小老兒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塊走陰的料子。”
柳白也是笑呵呵的把這紙馬車的車簾子一掀,隨即一股極爲沖人的血腥味便擠了出來。
隨之一股腥臭瀰漫,馬老爺只是嗅了一口,便是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有些沸騰。
“這是……”
他一把取下了嘴巴里邊咬着的老煙槍,瞪着虎目,一步走上前頭,來到了柳白的馬車前,然後探頭朝裡邊望去。
只一眼,他就把這沒抽完的老煙槍都塞到了身後的腰間。
“娘嘞,這好東西你是哪搞來的?”
這馬車的車廂裡邊躺着的,赫然是一頭渾身毛髮油光發亮的金錢豹。
生前時候,也是鬼影級別的山精了。
馬老爺若是遇見,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柳白當時在峴山裡邊見着它的時候,它隱隱之中都有那嘯聚山林之勢了。
但可惜,當時的柳白除了是一頭鬼鑄身的邪祟,還是一個【食肉者】。
要想將這金錢豹的屍首留住,需要將其制服,然後輔之以銅錢三斤,鑄而成圈將其圍困其中。
再將一枚金精銅錢放在這金錢豹的眉心,最後再行斬殺之事,便可保證其死後不會化作陰珠。
“我娘聽說我要來你這吃飯,便特意去找了這山精。”
“說馬老爺你年紀也大了,見一面少一面,還是多吃點好東西補補吧。”
站在這馬車上的柳白比馬老爺還高些,很自然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馬老爺聽着這話不僅不生氣,反而朝着黃粱鎮的方向深深一躬。
“感謝柳娘娘,謝謝柳娘娘。”
再一起身,馬老爺嘴巴都是笑開了,“這好東西,嘿,這好東西,指不定我馬老三今晚還有點機緣。”
等着馬老爺樂呵完,轉頭看向柳白之時,笑的更加開心,然後便是拍着胸脯說道:“喊什麼馬老爺,生疏!”
“那喊什麼?”柳白探着腦袋問道。
原本一直沒說話的小草忽然探出頭來,“能喊什麼?喊小馬啊!”
馬老爺臉上的笑容一僵,但很快就恢復過來,打着哈哈說道:“對,喊小馬就對了。”
說話間,馬老爺就已經上手抓住了這金錢豹屍體的尾巴了。
柳白也是跳了下來,任由他將這玩意扛進了這馬家莊子裡邊。
柳白跟着進去。
馬老爺把這金錢豹的屍體搭在脖子上,大搖大擺地從這些少年中間淌了過去,大笑道:
“六子,吃什麼尿騷味的野彘精,吃這個!”
“今兒個,我馬老三親自下廚!”
聲音洪亮,驚地這些少年們紛紛避退,目光驚駭的看着他。
馬老爺見着他們,眼一瞪,也沒什麼好話,“一個個的,狗娘養着還不好好練拳,到時連這山老虎都打不過。”
柳白耳邊響起小草的嘀嘀咕咕。
“馬老爺點了火也打不過哩。”
洗着髒圍裙的六子從柴房裡邊走了出來,臉上還抹着鍋底灰。
他不知什麼時候剪了短髮,略有些髮捲,髮量也少,貼在頭皮上,睜眼擡頭的時候,額頭上的擡頭紋也是極爲明顯。
見着柳白,他臉上立馬泛出一個笑容,嘴角裂開,露出那已經被煙燻的都有些泛黃的牙齒,他雙手在圍裙上邊擦了擦,然後迎了上來,喊道:“柳師弟。”
柳白看着他這副模樣,也不知說啥好。
“六師兄,好久不見。”
“嘿,喊大師兄嘞。”
六子撓撓頭,然後連忙說着,“來,柳師弟你先去屋裡坐着,我去給馬師父搭把手。”
伙房裡邊立馬傳來了馬老爺的呼聲。
“誰要你搭手,忙活你的去!”
“馬老三鐵定是想着偷吃點哩。”坐在柳白肩頭上的小草說着話,六子見着它,也是有模有樣的抱了抱拳,“見過小草大人。”
“嘿這嘿這,六子你這人怪客氣嗬。”
小草像是頭一次被人這麼喊,很是不好意思的將頭埋在了柳白的脖子裡邊,拱了拱屁股,讓柳白覺得脖子發癢。
依舊是先前那屋子,柳白進去後,發現裡邊打掃的乾乾淨淨。
六子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像是什麼柳師弟長大了,都不知道這鋪子還合不合適之類的。
但柳白卻並不想聊這些,只是說着,“六師兄,聽說你這一聲不吭的都快成婚了?”
說起這事,六子立馬鬧了個大紅臉,一雙手是往哪放都不是,十根腳指頭也是拱起扣着地面。
“就……就家裡人催得急,說我走陰也就這樣子了,倒不如趁早找個姑娘,也能給家裡留個香火。”六子低着頭,聲音也是有些低落。
柳白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難免想到了六子當時給自己教拳時候的情形。
其實六子的天賦是真的算不得好,點火是馬老爺硬塞上去的。
三盞命火也是小的跟燭火一樣。
現在燒靈體,也是沾了柳白的光。
但這些都沒事,他要真想繼續走陰,柳白給他買點老藥材什麼的,搗鼓搗鼓,也能將他的靈體燒圓滿。
全部花銷下來,甚至都用不着一顆血珠子。
恰巧,柳白覺得自己跟六子的關係,遠不止是這一顆血珠子能比的。
“那你想成婚嗎?”
柳白覺得還是有必要先問問六子的想法。
六子一聽,愈發不好意思了,“倒是也有些想了。”
柳白:“……”
“那你害羞個啥?”
倆人說着話,沒一會功夫,胡尾跟劉鐵也來了,兩人見着柳白,自是驚訝於他長大了這回事。
胡尾雖說早上已經見了,但當時柳娘子在家,他也不敢多說。
此刻見了面,自然是說個不停。
臨着劉鐵說的興起,還說六子嫂屁股大,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讓六子大爲生氣,直說要讓劉鐵見識一下大師兄的厲害。
打打鬧鬧,很快也就天黑了。
馬老爺也就跟他說的那樣,始終都是一個人在伙房裡邊忙活着,直到天色昏暗,那股濃郁的香味飄蕩在這不大的馬家莊子裡邊的時候,他才得意洋洋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抱着那清洗乾淨的毛皮。
來到柳白幾人所在的房間裡頭,他便將這毛皮放在牀上,輕輕一吹,這氣還在上邊打着旋兒。
“嘿,這料子都處理好了,小柳公子你就帶回去給柳娘娘吧。”
馬老爺咧着嘴說道。
胡尾幾人還不知道今晚有什麼滔天的福分,直到六子跟他倆耳語幾句,他倆才一骨碌爬起身,喊了句“娘嘞”,然後衝去了伙房的方向。
馬老爺不放心,還在喊着。
“你倆要是敢偷吃,老子打斷你們的狗腿!”
“馬老三你肯定偷吃了。”小草哇哇叫。
“嘿。”馬老爺摸了摸嘴角,“廚子不偷,五穀不收,我也是勉強才吃了幾口嘞。”
“行了,我娘看不上這些垃圾。”柳白說着又低頭看了眼馬老爺的雙腿。
“你自個留着吧,大冬天往你腿上搭一下,治治你的老寒腿。”
聽着這挖苦話,馬老爺甚至巴不得柳白多挖苦幾句。
“好嘞好嘞,感謝心善的柳娘娘。”
馬老爺說着還雙手合十,朝着柳白鞠了一躬。
這毛皮,且不論他自個留着用有莫大好處,就算是拿出去賣,那價錢也是用血珠子衡量的。
院子裡的香味愈發濃郁,那些個學拳的少年縱使已經回了大通鋪的屋子裡邊,也是探出頭來嗅個不停。
馬老爺跟柳白一塊從屋子裡走出來,準備去飯堂開葷。
“聞着吧,多聞幾口,這好東西,你們就算是聞着個味,對你們都是好的嘞。”
柳白來到這飯堂裡邊,胡尾倆人都已經將碗筷什麼的都收拾好了。
燉好的山精肉也上了桌,馬老爺甚至還貼心的調了蘸汁。
白吃的山精肉味道有點淡,但是在這蘸汁上邊一抹,嘿,那味道,隔壁那些練拳的少年們都饞哭了。
也沒什麼客套,幾人都坐下後,隨着馬老爺的一聲“開吃”。
這飯堂裡邊就只剩下吃肉的聲音了。
只是沒吃多久,幾人就停下了,因爲他們都能感覺到,有着好幾道詭物的氣息正在靠近。
這鬼影級別的山精宴,對馬老爺這些走陰人有用,但那些山精邪祟,同樣有大用。
馬老爺停下後,已是開始點火。
旋即一道陰惻惻的聲音便是在這馬家莊子裡邊響起,“馬老三,有這好東西,自己藏起來吃,怕是不太地道了吧?”
可這聲音落下,那幾道詭物的氣息就瘋了似得離開。
馬老爺幾人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柳白。
後者還在啃着一根山精豹子腿,時不時還在那蘸料上蘸一下,見着幾人目光,還含糊着說道:
“我這陰神纔剛出去,它們這樣太不經嚇唬了。”
“哦,陰神啊。”馬老爺忽然覺得手上的肉都苦澀了不少,“你養陰神了啊。”
“你養陰神了?”
六子跟劉鐵早已看淡擺爛,吃吃喝喝說着恭喜話。
劉鐵甚至混着還說要討個喜錢,他那滿嘴流油的身上,也已經看不到少年時候的那份單純了。
當然,被欺負起來的時候除外。
胡尾又是吃了幾口,終究還是一咬牙,說道:“柳師弟,我想跟着你去雲州城混混,你覺得如何?”
“挺好的啊。”
柳白放下手上的吃食,一抹嘴,說道:“仇千海現在就在雲州城,還加入了水火教,混的也是風生水起。”
“小柳師兄你說誰?”
劉鐵也是放下了手上的吃食,在場的這些人裡邊,就屬他跟仇千海接觸的最多,關係也是最好。
所以此刻聽着仇千海的消息,他自然也是反應最爲明顯。
“仇千海,沒死呢。”柳白重複了一遍。
忽然間,劉鐵也是覺得手上的肉不香了。
他原先一直以爲仇千海已經沒了,這個跟着一起拜師學藝的小夥伴,也就是他一直以來努力的方向。
所以想着仇千海沒了之後,他也就是得過且過了。
反正在血食城過的也很滋潤,現在城內好些走陰人見着他,都得喊上一句“劉師傅”。
可現在他竟然從柳白口中得知,仇千海沒死。
這沒死也就罷了,自是件大好事,可問題是他竟然揹着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在雲州城裡努力着!
甚至都已經加入水火教了!
“他現在什麼實力了?”這話是胡尾問的。
柳白回想着,然後覺得也有必要給他們幾個一點壓力了,便說道:“還行吧,也就聚個五氣什麼的。”
劉鐵聽完,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山精肉,然後湊到胡尾耳邊說道:“胡師兄,咱倆一塊去雲州城吧,就跟當初咱倆去血食城一樣。”
“好,我看成!正好公孫仕也打算去,我看咱們可以一塊。”
“行。”
一場出發前往州府城的事宜,就這麼三兩下就決定了。
到底都還是氣血方剛的少年,闖的起來。
只是六子,聽着幾人的言語,默默低下了頭,但也沒說什麼。
這麼些年,他也早就看淡了。
能跟着走到這一步,都已經算是他命好了。
像現在,他六子走在這黃粱鎮裡,連那鎮長見了都得喊上一聲“六爺”了。
幾番言語過後,吃肉的速度更快了。
尤其是胡尾跟劉鐵兩個,打定主意要去雲州城闖蕩一番之後,這吃起肉來都更生猛了。
好像多這一頓肉補,就能讓自己聚出氣來似得。
直到吃的他倆都滿臉通紅,吐出的氣也變成了白煙,兩人這纔不敢再吃,轉而點着火,敞開衣裳衝了出去。
估摸着今晚,這馬家莊子附近的邪祟是要遭殃了。
六子實力最弱,先前都是小口吃着,但也不敢吃太多,吃着吃着就出門口透氣去了。
唯有馬老爺,臉色已經漲紅了,但卻還在大口吃着,甚至吃着大骨的時候,還會掰斷了挖着裡邊的骨髓吃。
柳白也就多看了他幾眼,然後說道:“多吃些,今晚活該是你馬老爺的福分。”
“當真?”
馬老爺一聽,愈發來勁了。
“看你這燒靈體的走陰人,我還不至於看岔眼。”柳白說着傷人的話。
被自己弟子鄙視了的馬老爺,只得化悲憤爲食慾。
直至他拿起一塊肋排啃食乾淨,有“咔哧咔哧”地咬了上邊的脆骨過後,他臉色倏忽就不對勁了。
“來了來了。”
一頭鬼影級別的山精肉拿來給他這燒靈體的走陰人衝卡,自是沒什麼大問題。
臨着柳白也點了火,他這淡藍色的命火一出,先是讓馬老爺一愣,但旋即卻是立馬說道:
“燒一下燒一下,年紀大了,身子骨熬不住。”
柳白也沒在這關頭玩鬧,點着火之後,雙手一搓,手上燃起命火後,便在馬老爺身後的大龍處燎了幾下。
柳白這加過料的命火一燎。
原本還有些難處的馬老爺,當即臉色就恢復了正常,然後也是長吐了口氣,惋惜道:
“看來近來還是得去一趟血食城了。”
“這聚氣之物啊,又是得破費一番,沒陰珠嘍。”
看着眼前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馬老爺,柳白翻了個白眼,並沒理會。
但是小草就看不下去了,她站在柳白肩頭,指着馬老爺,哼哼唧唧的說道:
“頂多是大一點的螻蟻罷了,哼,有什麼好開心的。”
馬老爺此刻是說什麼都好,“聚着五氣,原先這輩子都不敢想的事,嘿,小老兒已經滿足嘍。”
當然,馬老爺沒言說的一點就是,這燒靈體到了聚五氣,就又能多活個幾十年了。
柳白估摸着,他頭上的這些白髮,用不了幾天都能黑回去。
到時花白頭髮的馬老爺,說不定就要變成中年模樣了。
若要有那想法,甚至還能是血食城紅燈坊內的常客。
那時候纔是真正的老煙槍。
他們幾個都不敢吃了,也就剩下柳白跟馬老爺還在這大快朵頤。
一番茶足飯飽,六子回來收拾了碗筷,胡尾他倆也還沒回來。
柳白則是在這久違的院子裡頭散着步。
可才繞了三兩圈,他便見着一隻胖乎乎的鴿子憑空出現,在他頭頂盤旋着。
信使……誰寫信來了?
柳白最先想着,也即是希望的,自然是二弟二笑道長了。
但是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的,就是那狐狸精了。
他隨意擡手,信鴿落在他手上,他熟稔的從這信鴿腳上取下了信箋。
還沒攤開,並沒聞到什麼狐騷味。
“竟然不是她。”
柳白嘀咕着,攤開,然後看向上邊的內容。
信是大弟石像鬼寫來的,起頭幾個字很大,柳白一眼便是見着了。
“三弟,速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