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憲誥》是當年朕親手蓋上的玉璽的,君無戲言,朕亦不會反悔!”
隆武帝鏗鏘有力的措辭象一塊石子激擾了原本還算平靜的御書房。卻見衆臣紛紛點頭竊竊私語起來。很顯然錢歉益、龔芝麓以及黃淳耀等人露出了欣慰坦然的神色。而何騰蛟與章曠等人則面帶疑惑地望着皇帝。至於顧炎武則顯得波瀾不驚,似乎這早就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當然,在場衆人中最爲激動的就當屬夏允彝和陳貞慧了。他二人怎麼都不相信皇帝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來。這不是公然默認了粵黨之前種種大逆不道之舉了嗎。又是驚愕又是疑惑的夏允彝回頭一瞧,目光正巧掃在了錢歉益等人身上。卻他一臉的得意,似乎象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夏允彝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錢歉益等人會掉頭拋棄孫逆而轉投皇上,看來皇上在之前就已經許諾過他們的條件了。一想到這些人並不是出於君臣之禮效忠皇帝,而看在利益的趨勢下才臣服於皇帝的腳下,夏允彝心中頓時就泛起了厭惡感。如果是這樣他們同孫逆又有何區別!心高氣傲的他當然不能容忍臣下如此利用皇帝。於是他連忙起身,啪地一下跪在皇帝面前進言道:“皇上,這《乙酉憲誥》萬不可不費啊!”
“是啊,皇上乃是九五之尊,這《乙酉憲誥》卻觸犯了聖威。草民懇請皇上三思啊!”在夏允彝出面懇求的同時,陳貞慧與張慎言也跟着跪求起來。卻聽那張慎言據理力掙道:“臣也懇請皇上以社稷着想!皇上當初是在孫逆的威逼脅迫下不得已才簽署《乙酉憲誥》的。這並不是皇上的本意,皇上理所當然可以收回。”
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極力勸柬的夏允彝、陳貞慧、張慎言三人,隆武帝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嘆息。作爲一國之君,朱聿鍵自然是希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更想做一個真正的中興明君,掌握天下的生殺大權。可他同樣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是隆武帝朱聿鍵,而不是什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作爲皇帝或許能誅殺一個人,能將一個氏族從世界上抹去。但皇帝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惟。朱聿鍵清楚憑自己目前的實力還不能得罪地方縉紳豪強勢力。甚至爲了鞏固日後的統治,他這個皇帝還需要拉下身段來討好那些勢力。就算這些人曾經得罪過皇帝,冒犯過皇權也一樣。一個帝王只有懂得妥協與交換間的奧秘,纔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統治者。這亦是朱聿鍵蟄伏多年後,從孫露身上學到的東西。
於是,隆武帝渡步上前一一將夏允彝等人扶起道:“諸位愛卿,快起身吧。朕剛纔也說了朕無意與翻舊帳,能求同存異自是最好。畢竟大明上下動亂已有數十年,好不容易盼來了一絲安定的希望。朕也不想看到百姓因此受牽連再次陷入戰火之中啊。”
“皇上真是慈悲爲懷,慈悲爲懷啊。”眼見着隆武帝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夏允彝還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起來。而張慎言與陳貞慧亦覺得隆武帝確實有仁君的風度。再加上皇帝一再的聲明原由,兩人也不好再勉強。當下便起身退了回去。不過,陳貞慧起身前還是略有不甘地向皇帝進言道:“皇上,您可是一國之君,天之驕子啊。爲何要如此在意商賈縉紳的想法?”
陳貞慧的問題簡單又複雜,不過這次回答他的卻不是隆武帝。而是在一旁一直沒有開口的何騰蛟。在何騰蛟等人看來陳貞慧的表現簡直迂腐幼稚的可以。要不怎麼說秀才起事十年不成。這些“清流”總是那麼的不切實際。難道真以爲只要打起皇帝的旗號,老百姓就會傻乎乎地高喊“吾皇萬歲”跑來投靠?想到這兒何騰蛟嘴角不由掛起一絲冷笑道:“陳居士也太過自信了吧。雖說現如今孫逆已率軍北上伐虜。但也別忘了她手上還掌控有數十萬的大軍。這些可是將辮子軍打得不知南北的虎狼之師。陳居士和幾位大人這麼快就忘記當年的神策門之變了嗎。”
“何大人說得沒錯,孫逆與其同黨向來就是仰仗有兵器之利纔敢做出種種大逆不道之事的。當務之急我等首先要奪取孫逆的兵權纔是。否則的話就連我等的性命都可能不保啊。”向來同何騰蛟共進退的章曠,一個箭步站到何騰蛟的右側,跟着附和起來。章曠與何騰蛟同爲湖廣一系的官僚。在申甲之變前兩人便一直同湖廣軍閥左良玉明爭暗鬥。後來左良玉率部東進“清君側”,瘁死九江,曾經兇狠一時的左良玉部也就此一厥不振。身爲湖廣巡撫的何騰蛟以及章曠等文官原以爲能趁機奪取湖廣軍政大權。可誰知半路卻殺出了個孫露來。這個來自廣東的女人不但擅自出兵指染湖廣,更在執政後大肆打壓湖廣原有的官僚體系。大有將湖廣收爲其禁臠的架勢。如此一來自然就破壞了何騰蛟、章曠等人想要控制湖廣的如意算盤。也難怪此時的章曠一提起孫露便忍不住咬牙切齒的。
“皇上,何大人與章大人所言非虛。”另一邊看上去唯唯諾諾的黃澎也跟着起身站到何騰蛟左側也進言道。別看此人其貌不揚,卻也曾是湖廣翻雲覆雨的人物。做過湖廣佈政使的他早年一直追隨左良玉,同何騰蛟等人本是勢同水火。可隨着以孫露爲首的隆武內閣當政,湖廣的情勢也發生了急轉的變化。見風使舵的黃澎本想就此投靠粵黨。可怎奈他以前給左良玉爲虎作倀,在湖廣百姓中的口碑實在太差。地方議會的衆議員對其也排斥頗多。
於是不得志的“奸黨”黃澎最終與同樣不得志的“清流”何騰蛟 “冰釋前嫌”走到了一塊兒。只見黃澎同何騰蛟與章曠相互對了一眼後,眼珠子一轉,故意壓低聲音進言道:“皇上,這次孫逆勞師動衆揮師北伐,爲的就是給她自己製造功績。不過這也正是皇上取回兵權的大好時機。待到孫逆與那九酋鬥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之時,皇上大可以急召其回京。此時,孫逆的大軍已同韃虜糾纏,其不可能帶大軍回京。皇上則可趁此機會去其羽翼後再以謀反的罪名奪其兵權,誅其九族。若是孫逆不肯回京,那皇上就可直接治其謀反罪名。繼而逮捕其家眷,斷其糧餉。這樣便可陷其與進退維谷之地。必要時,皇上也可同友邦連手一同滅賊。”
黃澎的一席話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無論是錢歉益,還是張慎言,亦或是夏允彝,均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特別是張慎言的臉上即刻就流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這哪兒是見機行事,簡直就是通敵買國。所謂的“友邦”自然指的就是滿清咯。張慎言雖知孫露握有重兵,極難對付,但他也不能接受皇帝同韃虜合作的建議。向來快人快語的陳貞慧更是攥緊了拳頭打算衝上前駁斥黃澎。然而他的這一衝動舉動卻被隆武帝的一席話語所制止了。
“朕是不會妨礙這次北伐的。”隆武帝毫不猶豫的宣佈道:“朕若是在孫露北伐時,召其回京,甚至利用韃虜來對付孫黨。那朕不就成了宋高宗了嗎。驅除韃虜,一統江山,這是天下百姓衆望所歸的事。朕身爲一國之君斷不能冒天下大不惟做出此等舉措。”
“皇上聖明!皇上是我漢家君王,怎能同蠻夷連手。天下的士人、百姓知道此事會怎樣想!”張慎言一邊附和着皇帝,一邊斥責黃澎道。一直以來隆武帝朱聿鍵博古通今的學識以及優良的個人品德都爲臣下所歎服。而最讓張慎言等人欽佩的大概就是他的這種骨氣了吧。明朝由於受北宋、南宋爲北方遊牧民族滅國的影響,向來都注重華夷之防。對於張慎言這樣的士大夫而言,同北方的遊牧民族簽定條約是恥辱的,更別說同滿清合作了。簡直同賣國無異!
不過在黃澎與何騰蛟等人看來這可算不上是“賣國”,頂多算是個權宜之計。又不是割地賠款給韃子,也不是要同韃子劃江而治。只是想利用韃子拖住孫露的大軍而已。否則就憑他們幾個文官書生還不夠給那女人塞牙縫的。但在張慎言、陳貞慧等人的怒目注視下,黃澎看樣子是不敢繼續多言了。於是心有不甘的何騰蛟一咬牙接過黃澎剛纔的提議道:“皇上,現在不是義氣用事的時候,請皇上三思啊。我等並不是要皇上同韃子許諾什麼。只是希望皇上能抓住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一舉殲滅孫逆。或許這樣一來此次的北伐就會泡湯,但北伐並不只有這一次機會。僞清在與我大明隆武一朝交戰至今,從未佔過上風。不但連連損兵折將,就連其老巢盛京亦被我大明所佔。如今九酋只能率領滿州殘部龜縮於北直隸、山東以內的彈丸之地苟延殘喘。試問這樣的對手何足掛齒。而那孫逆不過是個婦人,只是仰仗火器犀利纔有如今的赫赫戰功。臣就不信,我等堂堂七尺男兒拿了那些火器,難到就打不過韃子嗎!說以說皇上,北伐的機會有得是。但對付孫逆的機會可就不多啊。”
何騰蛟的話語咋一聽起來似乎也有些道理。畢竟成大事者,要不拘小節嘛。難道皇帝正會改變主意?正當衆人猶豫之時,卻見顧炎武微微一笑開口道:“何大人、黃大人、張大人,其實你們都多慮了。皇上,剛纔既然說了那些話,自然早就未雨綢繆有了相應的對策。咱們做臣子的還是先聽聽皇上的聖裁吧。”
皇帝的對策?是啊,皇帝既然敢將衆人召集入宮,自然是早就有了完全地準備。如果不是這樣,在場的衆臣也不敢輕易的入宮面聖。於是剛纔還因意見相孛,爭得面紅耳赤的衆臣立刻就閉上了嘴將注意力又轉回了皇帝身上。果然,衆人這才發現此時的隆武帝看上去異常的自信。彷彿在他的手上還有一招險爲人知的絕招一般。包括何騰蛟、張慎言在內的幾個大臣均在各自的心底暗自猜測究竟是怎樣的底牌能讓皇帝如此的自信。
“顧居士,謬讚了。朕雖貴爲九五之尊,但朕畢竟只是一個人。要想除奸佞,復親政,還要仰仗諸位全力的支持。不過,朕幸得祖宗保佑,除了諸位外,另有不少忠義之士也表示肯協助朕親政。這點還是請錢愛卿來說明吧。”隆武帝優雅地一笑朝錢歉益點頭道。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錢歉益這才成了衆人眼中真正的焦點。衆人都想看看這腳踏兩條船的錢老鬼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卻見錢歉益從容地朝着皇帝和其他大臣做了個揖後,從袖子中取出了一份摺子大聲宣讀起來。在錢歉益抑揚頓挫的語調下,衆人很快就聽出這是一篇類似檄文的文章。其中羅列了孫露以及夫家卑微的出身,以及其在當政之後種種“大逆不道”之舉。此文言辭犀利而又刁鑽,頗有當年駱賓王“討武檄文”的氣勢。就連同樣名噪江南文壇的夏允彝也不得不承認錢歉益的才情確實是無愧於魁首的地位。不過衆人也同時納悶,難道錢歉益想僅憑一紙空文來拉攏整個江南地區嗎?
在場衆臣的疑惑並未持續太久,因爲錢歉益的檄文很快就給了他們一個出乎意料的答覆。除了隆武帝和龔芝麓外,幾乎沒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極度驚訝的表情。讓他們如此驚愕的不是檄文本身的內容,也不是錢歉益本人的文筆,而是檄文中提到的所謂忠義之士給皇帝的捐款以及檄文落款。這是一筆高達300多萬兩的白銀,且均爲高成色的秘魯銀條。這就意味着隆武帝在短期內就算沒有國庫的供應依然能維持整個政府的運轉。
而在檄文結尾處則是由十一名武將親筆簽名和手印組成的落款。上面還標註着這十一名武將各自的職務與軍銜。這些人中有的是名不見經傳的校官,有的是頗有名望的宿將,均是掌握實際軍隊的軍官。而衆人也這才明白爲何今日的隆武皇帝敢如此自信,如此託大。手上握有一大筆軍費,又有一定數量的軍隊,腰桿子自然挺得就直,說話的中氣也就足了許多。
可是,他錢歉益又是如何拉攏到這些人的呢?還有那筆鉅款又是從何而來?對於錢歉益的底細夏允彝最清楚了。身爲東林魁首的錢歉益拉攏幾個鴻儒縉紳並不希奇。若說他能說服幾個老將回心轉意,也勉強能讓人相信。可那是十一名軍官和300多萬兩白銀啊。就算是將他錢歉益賣了都不可能籌到如此多的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看着錢歉益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心中滿是疑惑的衆人最後決定,暫時還是別追究太多。於是頭一個反應過來的何騰蛟高聲喊道:“吾皇聖明,有此忠義之士保皇,何愁大明江山不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他衆人見狀也跟着一起跪地高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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