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總要吃些清淡的東西纔好。冷落再次來到廣寒居時,客人依舊爆滿,而昨日靠窗的那張座位也依舊只有一位客人,還是那身粗衣,還是那雙木屐,還是那張令人既想親近又覺自慚的面孔。
那客人點了一盤蓮子釀雞脯、一壺陳年女兒紅,自斟自飲愜意得很。而當店小二再一次把冷落引至他的座位旁時,三個人都覺得有點好笑,店小二纔要開口申請,那客人已然把頭一點,打了個手勢示意冷落隨意。
冷落點了一小碟涼拌杏仁,一小碟老醋花生米,一小壺清酒。那客人看了看他的碟子,而後又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自己面前那盤雞脯。
聽聞老醋花生米常吃可以壯陽,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冷落對此一無所知。
今兒個那幾位坊間閒漢依舊續着昨天的話題說起,說到馬老爺終於咬了咬牙,請了郎中將小兒子那根多出來的指頭截了去,劉老爺請了道士要給死去的劉太太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陳老爺果真放出消息來要尋堪輿高人爲自己看家宅風水——當然,表面是這麼說,實則大家都清楚,他是想給自己建個防盜的墓穴,好藏他那件絕世的寶貝。
冷落吃完飯時,同桌的那位客人已經呼呼地倚着窗框子睡了,前襟大敞,綬帶很隨意地繫着,在他那腰間,垂着一副精緻的晚波藍的絡子,形狀乍看好似兩條魚兒,再看又像兩彎月兒,雖然說不上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看得出編這絡子的人手很巧,心很細,許是出自一位心思玲瓏的女子之手。
丟下塊碎銀,冷落離了廣寒居。回到驛館,他換了身素衫,一路不緊不慢地往桂枝巷的陳府行去。來至陳府大門口,正看見一位婦人帶着兩個丫頭拎着籃子敲門進去,說是陳府三姨奶奶的孃家人前來探訪。
徐氏沒有料到早上才讓人捎了口信兒出去,這麼快孃家便來了人,且來的還是她親孃,心知自己轉述的昨晚丁香說的那番話起了作用,畢竟自己孃家是托賴着陳府的銀錢才能撐到現在,若自己在陳家老爺跟前兒失了寵,孃家日子也未見得好過。
徐家老孃再三勸慰了自家女兒一場,臨行前放下帶來的籃子,裡面是徐氏依照丁香之言託母親帶過來的果蔬和薏仁米等物,早知如此她就不必忍受來福家的和那管庫之人的氣,每每低三下四地去討要蓮子銀耳,話又說回來,早先自個兒身邊不也沒有丁香這麼個伶俐丫頭不是?
想在自己院子裡起小竈,照理必須先同太太打過招呼被允了才行,然而若真明着去申請,八九會遭駁回,因此丁香的意思是,反正徐氏常年在房中熬藥,就用那藥爐砂鍋熬粥燉菜便是,既能瞞過太太耳目,也不致將那些有心人打草驚蛇。
於是當晚丁香便親自動手替徐氏用紅棗、山藥、扁豆、芡實、蓮子肉等熬了道食療清粥,就着醃蘿蔔,徐氏狠狠喝了兩小碗,只覺吃得比以往任何一頓都香、都踏實。至於大廚房送來的例飯,丁香笑眼彎彎地接過,等送飯之人一走,便叫銀杏兒插上院門,水仙和蓮兒齊齊動手,將院角梧桐下的泥土挖開,飯菜各倒了一半進去,而後再用土掩上。至大廚房下人來取盤子,只看了眼剩下的飯菜,毫無所覺地拿着走了。
臨睡前熬藥,丁香在原有的藥材裡又加了一味甘草進去,甘草也是託徐氏她娘從外面帶進來的,有解毒之功效。
翌日起來,徐氏只覺自己格外精神,當然,她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近十年積下的病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只不過心情能好起來就已是一大進步了。
清晨的空氣格外好,在丁香的勸導下,徐氏由望春和銀杏兒扶着往園子裡逛了半個時辰,所喜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再遇見討厭的人,只也沒能如願遇見陳老爺也就是了。
丁香一個人從紫霞院出來,無所事事地逛着逛着就到了大廚房,才一探頭就被個面相兇惡的婆子嚷了一嗓子:“你是哪房的丫頭?!不去給主子做事跑到廚房來做甚?!看我不稟了你主子回去打斷你的腿!”
嘖嘖,哪裡竄出這麼一條仗人勢的老狗?丁香不緊不慢地現出身來,笑眼彎彎地走過去,向那婆子行了一禮:“嬤嬤莫惱,小婢是三姨奶奶房裡的,因我們奶奶說昨兒那道酸筍鴨湯吃起來味道有些不大對,便讓小婢過來問問,究竟就是這麼個味道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若確是這個味道,便讓小婢同掌湯嬤嬤說一聲,這道湯可以給我們奶奶免了。”
那婆子聞言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啐!閤府上下昨兒都吃的這道湯,怎麼偏你們家奶奶覺得味道不對?感情兒你們奶奶是天上下來的仙兒,吃不慣這人間的伙食?”
“嬤嬤莫惱,”丁香連忙陪笑,走上前去拉住婆子的手,“我們奶奶身子不好,口味難免輕些,絕不是怨嬤嬤們手藝不好,照我說……”說着壓低了聲音,“這也不是壞事,少一道菜,嬤嬤們便省一道力氣,再說府裡主子們每頓飯都有定例,做不做都是那些銀錢和食材,主子吃不了的,難道還就那麼白白扔了麼?”
這些在深府大院混久了的婆子們早就成了精,沒一個不奸滑詭詐、沒一個不欺上瞞下。她們的職務在府中下人來說算是極低的,工錢很少,養家艱難,因此能佔的便宜絕不會不佔。丁香這話正點中那婆子的癢穴,渾身一酥,臉上便放緩了顏色,口中卻仍舊試探道:“不白白扔了又能怎麼地?主子不開口說賞,就是白扔了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沾上一沾。”
丁香小嘴兒一撇:“不過一道湯罷了,也就幾棵筍一隻鴨子,這在咱們這樣兒的大府上來說算得了什麼呢?誰還天天到廚房裡來細問不成?我們奶奶身子本就不大好,每頓吃的只少不多,再兼她又不喜這湯,多一道少一道的根本不會在意。嬤嬤就當心疼我們奶奶的多病身,通融通融,莫要告訴人去,下一回就省了這一項罷,可好?”
明明是給這婆子好處的事,在丁香口裡說出來反倒成了從婆子那裡討好處,婆子自然心中大喜,平白落了幾棵筍一隻鴨子不說,還在這丫頭面前做了好人,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因而假作勉爲其難地又唸叨了幾句,最終點頭答應了。
丁香滿口裡道謝,直道若不是嬤嬤心善,她纔剛進府的丫頭便不能哄自己主子開心,那自己的前景便十分堪憂了。婆子被丁香說得眉開眼笑,甚至還同意了讓丁香進伙房裡開開眼的要求——反正小丫頭只是看看,又不動手去碰其它的東西。
中午的飯食已經在準備了,婆子指給丁香看哪幾樣是要送到徐氏房中去的食物,丁香瞟了幾眼,被那隻每頓專用來盛湯的湯盤吸引去了目光。
徐氏胃口不好,因而喝湯多於吃飯,甚至往往只喝上一碗湯就算吃過飯了,所以這湯是徐氏飯菜裡必不可少之物。只是這盛湯的湯盤麼……看上去很新,還沒用得多久,最重要的是,它是錫制的。
《本草綱目》有載:砒,錫之苗,故新錫器盛酒日久能殺人者,爲有砒毒也。
徐氏的湯盤每隔一段時間便換一個新的,每個新的湯盤都是錫制的,因爲她每頓都要喝湯,所以總不好讓她數年來只用那一箇舊湯盤,她再怎麼失寵,好歹也是個姨娘,也是陳府的半個主子,不是麼?
丁香無所事事地離開了大廚房之後,一路閒逛一路回到了紫霞院。
有人在害徐氏,但並不想要她的命,而只是讓她纏綿病榻就足夠了,不去在陳老爺面前爭寵,就足夠了。
丁香對害徐氏的兇手是誰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在此前那十戶大富人家裡做丫鬟時這類戲碼她已經看得很多很多了,無非是女人之間的戰爭,沒有硝煙,卻比血肉橫飛還要讓人膽寒心驚。
她要做的只有一樣:治好徐氏,讓她重新去爭寵,讓陳老爺重新踏足紫霞院,讓她誘出“八寶珊瑚樹”的藏匿之處,然後讓明月夜那個大傢伙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之取走,再然後,自己便像之前所做的那樣,或自行贖身或由明月夜易容成家人什麼的替她贖身,兩個人拿了寶物離開,再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丁香的本意其實是希望一入府便能被分到正室太太房裡或是正得寵的四姨娘五姨娘房裡,如此偷聽個牆角或使個心計令那太太或姨娘的無意中配合自己去套陳老爺的話,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她被分到了已經失寵了多年的徐姨娘的房裡,再想另換個主子卻不是她能主導的事了。所以丁香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多費些力氣,多花些功夫,從徐氏的身上下手,來個扭轉乾坤。
明月夜的輕功再好,到底也只是個血肉之軀的普通人罷了,白天裡他不可能像夜晚一樣潛伏在樹上或是房頂上探聽陳府的動靜,更別說是寶物藏匿處這樣的高度機密了。然而真到了夜晚,陳家老爺要麼同妻妾們廝混,要麼看書喝茶,也不可能天天去觀摩自己那寶物,再說,就算是想看寶物那也是關起門窗來偷偷行事,明月夜不是透視眼,在外面是看不到房中發生之事的。
因此,那些認爲絕世大盜無所不能、對各種寶物手到擒來的人們都不過是受了閒書雜說的騙罷了,真正的偷盜也是一項極其複雜的、需要時間和耐心、功夫和頭腦的高難度活計,這便是爲什麼每一次行事丁香要同明月夜內外接應配合的緣故了,沒有她混入內宅,明月夜就無法知曉寶物的所在之處,而除了男主人以外的其它男人通常是沒有辦法進得內宅去的,所以明月夜不能親自易容去做丁香所做的事原因正在於此。
丁香愈發覺得自己當初多想了一步讓徐氏的娘從外面帶甘草進來是一個十分英明的決定,因爲甘草正好可以解去徐氏身上所中的慢性砒毒。所以午飯後她依徐氏的身體情況多加了些量在熬的藥裡,另外又重新開了道方子讓徐氏給了她孃家人,按方子上的藥備齊了之後儘快帶到府裡來。
徐氏這兩日心情很是不錯,其一是因爲常年的心結解開了,有了目標,其二呢,每天出門走走,看看景,吸吸新鮮空氣,任誰的心情都會好起來。下午睡醒,洗漱過後便要到園子裡去,本想隨意穿件衣服也就行了,卻被丁香攔住,在衣櫃裡挑挑揀揀,取出一套月白的廣袖裙衫來,還帶着一條鏤花的冰絲長綾,望春不由笑啐道:“這丫頭腦子打結了?!青天白日的穿什麼白衣?!晦不晦氣!”
丁香笑道:“白衣自有白衣的好處,這不還有一根鏤花長綾做裝飾麼?能將白衣穿得美的人不多,穿不好就成了弔孝的,穿得好那就是凌波之仙,賽過世間顏色。咱們奶奶如今病體雖然未愈,卻也有着西施捧心之態,配上這白衣輕綢才更有味道。”
望春聽得直笑,一根指頭戳上丁香額頭來:“就你會說!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兒出什麼花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