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來至庫房,來福家的開門進去,偏頭似笑非笑地望着丁香:“你要取多少呢?”
“各取半斤罷。”丁香看着來福家的。
來福家的遂不多說,着管庫婆子拿着她的對牌到裡面取蓮子和銀耳去,半晌共取來四包,由丁香在簿子上籤了字,交割清楚,來福家的便帶着丁香離了庫房。重新回到穿堂前,來福家的故意放慢了腳步,磨磨嘰嘰地不肯就讓丁香回去,丁香明白她的心思,原想裝裝傻逗她急上一急,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玩心,左右看了下無人近前,便拉住來福家的低笑道:“奶奶,這回您老可幫了小婢的大忙,昨兒回去我才被姨奶奶罵了,今兒您老就來救我了!這些蓮子銀耳您拿着,也省得費功夫到外頭去買了。”邊說邊從那四包裡各拿了一包硬塞在來福家的手裡。
來福家的連忙推辭:“這是怎麼說的!倒好像我幫你是爲了這兩包東西似的!”
“奶奶當然不是爲了這個!”丁香截住來福家的話,“奶奶要是爲了這個,身子骨還能拖成這樣?小婢的意思是,奶奶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要從外面買呢,黑心商人太多,恐一時半刻買不到上品,這兩包奶奶先拿去應急,待尋了好的來再說。”
來福家的方纔磨蹭了半天等的就是這個——丁香昨兒給她列的單子她仔細看過了,除了山藥大豆哪一樣都不便宜,若真讓她到外頭買去不啻從身上割肉啊!想着府中庫裡雖然這些個東西樣樣都有,可她一個下人哪敢擅自取用呢?轉而又想到三姨娘要取用蓮子和銀耳,主意便打到了三姨娘的頭上,那叫丁香的小丫頭當是個聰明人兒,如此這般之後且看她知不知道給自己好處。
事實證明,來福家的如意算盤真是打得對了,小丫頭果然玲瓏剔透,不消多少暗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枉她冒着被太太發現她私與三姨娘取東西的風險走了這麼一遭。且這小丫頭出手還很大方,蓮子銀耳本各取了兩包,一下子就塞了一半兒給自己,來福家的十分滿意這一次的計劃,帳上的半斤掛的是三姨娘的名,而她卻落了一半的好處,就算將來太太查起賬來,她也只全推在三姨娘和丁香的身上就是了。
丁香悠悠笑着,拎着兩包東西回到了紫霞院。望春乍一見還有些不大相信,打開來看後才確定了正是實物,心下不由稱奇。當天下午,丁香便從傳喚丫頭升爲了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頂了原來翠環的缺。
陳府所在的月桂城是河東地區的交通樞紐,南來北往的車輛行人必須途徑此城方能通往它處。冷落離開月光大盜所犯最後一件案子的所在地銀蟾城後的第一站便是月桂城,在官家驛站裡落了腳,安下行李後便直奔了月桂城府衙。
天龍朝六扇門裡的捕頭不同於衙門裡普通的捕快,能進得六扇門的人非但功夫得上乘,還要有豐富的學識和刑偵本領,所以真正能進去的人少而又少,而已經進去了的都是人中龍鳳,因此他們的官職也相對較高,譬如冷落,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了四品,全稱是“皇家龍刑衛大總捕”,龍刑衛是職務,大總捕是職稱。
冷落的官階比知府還要高,因此當他跨進月桂城府衙時,知府大人楊茂生親自帶着師爺等一干下屬迎了出來。
閒話未多敘,冷落直截了當地告訴了楊知府自己此來的目的,正是爲了追捕那位傳說中的月光大盜。他從楊知府那裡仔細打聽了本城所有豪富人家的履歷,然後指出了其中的五六家示意楊知府要派人重點盯梢。
縱觀月光大盜這十件案子的作案地點,從玉兔城到金烏城,從金烏城再到銀蟾城,三城緊鄰,由西向東呈一直線,因此冷落大膽地做出了一個推斷:月光大盜的下一個目標,必在與銀蟾城緊鄰着的月桂城中!
從衙門出來,冷落不緊不慢地步上了月桂城的主幹道月桂大街,看上去像極了一位無所事事四處閒逛的貴公子。
交通樞紐並不只是一個空招牌,月桂城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其熱鬧的景象堪比京都,冷落只隨便挑了家酒樓進去,那裡面的座位便是爆滿。接連逛了四五家,家家人滿爲患,終於在位於城中心的一座名爲“廣寒居”的酒家二樓找到了一個空位子。
說是空位也不完全對,因爲那張靠着鄰街窗戶的桌子旁已經有了一位客人在,只不過其它的桌子四邊全都坐滿了人,只有這一張還能再容下三個人。
在這樣一座流動人口極多的城中,陌生人在酒樓裡同桌吃飯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店小二十分熱絡地將冷落引到靠窗的那張桌邊,滿臉陪笑地向着先到的那位客人鞠了一躬:“這位爺,您看,咱們這酒樓今兒客人實在太多,旁的桌已經沒了空位,不知可否給這位爺行個方便,您兩位共用一桌可行?”
冷落在旁打量這位客人,漆黑的頭髮很隨意地披散在背上,腦後只簡單紮了根絛子,一身寬大的粗布衣衫,雖然已經舊得看不出顏色來,但卻洗得乾乾淨淨,襟口敞着,露出一抹肌肉結實的胸膛,肥大的褲角挽了半截,赤着雙腳,腳上趿着一雙木屐。
這樣的打扮極其隨意,一不小心就會顯得邋遢委瑣,然而穿在這個人的身上卻是合適得不能再合適,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別有一種瀟灑慵懶的味道。
這個客人原本偏着臉望着窗外,聽了小二的話便轉過頭來,看了冷落一眼,眉毛一挑,微微頷首,算是同意了,小二連忙又抹桌子又擦凳子地招呼冷落坐下,而後扯起嗓子衝着後堂吊了一聲長腔:“上好的龍井來一壺吶——”
冷落便也衝着這人略一頷首,一掀衣襬在他的對面坐下。方纔那一瞬間的照面,直讓他想起一個不太恰當的形容詞來:風華絕代。
當然不恰當,一個穿着粗布舊衣光着腳散着發的浪蕩子如何能用“風華絕代”這個詞來形容呢?至少也該是衣着光鮮溫文而雅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才配得起這個詞罷?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卻正像是爲了這一詞而生的,粗衣蔽履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逼人俊朗,若非說成是眉眼如畫,那麼畫他的顏料必然是耀目的日光與純透的月光調和成的。是了,是光,這個人就像是一束光,能夠穿透一切陰暗與雜質,強悍如神祗,卻又脆弱如靈魂。
冷落心下有些好笑,笑自己竟然對着個才照了一面的男人產生了如此多的古怪念頭。轉瞬拋開雜念,拈起跑堂的送上來的茶盅給自己倒了杯馨香四溢的龍井茶。
以冷落這樣冷嗖嗖的性格照理是不喜歡酒樓茶肆這類魚龍混雜之地的,而之所以要硬生生地擠進來,無非是爲了從這些坊間百姓的口中探聽些關於本城富戶們的小道消息,要知道,真相往往在羣衆的手中,而非高高在上的官府衙門。
果不其然,沒坐一會兒,這廳裡便已經有人開始有滋有味兒地歷數起本城的幾件新鮮話題來。無關緊要的東西冷落以耳自動濾之,直至有人說到四大富家的傳聞軼事時才凝起神來細聽。
月桂城四大富豪陳、馬、劉、林,各家有各家的談資。譬如馬家新添了個兒子,居然長了六根手指,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再譬如劉家太太前幾日離奇死了,屍身上生滿了白毛,有人說那是乍屍,也不知是真是假。再譬如陳家,陳家老爺有一樣絕世奇珍,叫做“八寶珊瑚樹”,平日裡收得隱秘,誰也不曾見過,聽說陳老爺打算自個兒死後將這寶貝也一併帶到墓裡去,此刻正着人四處打聽會堪輿的高人爲他設計防盜的墓穴呢。還譬如林家……
冷落偏臉望向窗外,修長手指把玩着手裡小巧的茶盅,窗外碧柳如雲,微風中輕輕擺動着女子纖腰般的枝子,令人有種醺然欲醉的安逸。
陳家,陳老爺,陳善財。
冷落的脣角勾起了一絲兒笑意。
對面的那位客人窩在椅子裡,暖風中睡得天真無邪。
六月初的天氣稍稍有些熱,然而三姨娘徐氏的屋裡始終有着一股森森然的寒氣。徐氏面向着牀裡午睡,望春脫了鞋坐在牀沿兒上替她捶腿,丁香則搬了把小杌子坐在門外太陽地兒裡打絡子。
打什麼樣式的好呢?平安絡?桂花絡?如意絡?還是同心絡?明月夜那個臭傢伙!也不知看見哪個男人腰裡掛着那麼一個絡子,就嚷嚷着也要戴一個,急了打個大大的網兜子,把他整個兒網裡面吊樹上算了!
想像着那個大傢伙被網子兜住吊在樹上的樣子,丁香忍不住翹起脣角,纖指飛動,晚波藍的絛子輾轉繞於白皙的指間,柔軟靈活,協調美好。
一時聽見徐氏在屋裡咳嗽,知是睡得醒了,便將打了一半的絡子塞到笸籮裡,端着進了屋,先將笸籮放在窗前桌上,然後緊着倒了杯茶送到徐氏跟前去。徐氏喝了兩口,擺了擺手,望春扶着她靠在牀欄上,背後墊了個枕頭,聽徐氏嘆了一聲,道:“每日就這麼昏天黑地的熬日子,幾時才能是個頭呢……”
“奶奶放寬心,大好的日子還長着呢。”望春安慰着道。
丁香捧了洗臉盆過來,望春便拿了盆沿搭的巾子沾了水替徐氏擦臉,徐氏只是苦笑,懶怠多言。丁香細細看了看徐氏面色,輕輕笑道:“奶奶何不到院外去走走呢?每日只在房中,沒病的人也能悶出病來。”
徐氏倦笑了一聲:“院外有什麼可走的,前幾年早走得膩了,與其同人狹路相逢,倒不如自守着這院子過清閒。”
丁香眨眨眼,一行收了盆子一行笑道:“奶奶說得也是,那園子裡的景緻一年一年只那一個樣子,從來未變,只是奇怪許多人每日裡去逛也逛不膩。照理說老爺他最是該先膩了的,府裡頭若是待客什麼的不都得往園子裡頭賞景去的麼?可昨兒小婢還瞅見老爺往園子裡逛去了呢,想來老爺是個戀舊守恆之人,再舊的景、再舊的人,老爺總是放不下的。”
此話說來狀似無心,卻在徐氏那裡盪開了一汪漣漪。老爺他……昨兒去園子裡逛了?天知道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老爺了……一月?一年?五年?老爺他還好麼?依舊是那般身軀挺拔英俊瀟灑麼?笑起來仍舊如春風如飛絮如佳釀麼?
不能思量,一思量,斷了數寸柔腸。
徐氏再也坐不住了,慢慢起身,笑向丁香道:“你這愛說嘴的丫頭!自個兒淘氣想到園子裡玩去也就罷了,還扯七扯八地拽上老爺作甚?!也罷,看今兒天氣不錯,就到園子裡透透氣去,也免得你被我拘得緊了心裡頭不痛快。”
丁香小手一拍,樂得眉眼彎彎:“噯呀我的好奶奶!還是您老疼我們!全天下可到哪裡找這麼好的奶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