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五月初,大明朝遼東都司位於遼河以東的廣闊土地上,久盼的雨水終於落下,讓無數雙關注天氣的眼睛露出些許笑意。
這雨水雖姍姍來遲,卻一來便連下了數日,將連綿起伏的羣山盡都浸泡在濃濃的水汽之中。河谷中大片的農田在雨水中催生出翠綠的禾苗,像是一眨眼便長出寸許長,望過去是滿眼的綠意。由山巒疊嶂中蜿蜒而出的浦石河也因雨水而長高半尺,順着東面低下去的地勢,在這些綠色農田中曲折環繞,一路向鴨綠江流去。沿着河邊一路向東,有五座石堡巍然而立,再加上向北十里遠處依舊是一路向東延伸的邊牆,便是遼東都司在東部的全部防禦設置。沿着高高的邊牆,無數墩臺、烽燧密集分佈,順着河邊一直延伸向鎮江堡,不過,這些用來示警、守禦的建築,大多在雨水中浸泡出道道裂縫,倘若再來一場大雨,說不準哪一處便要坍塌損毀。這些高高的石堆上似乎並無多少人影,看上去倒象是千年前遺留下的古蹟。
寬甸堡至邊牆之間有一個叫李家屯的村子,總共住着十幾戶人家,大小不一的十幾個院子緊挨着連在一起,四周則是一小片農田。這說是李家屯,眼下這村子卻只有一戶姓李。住在村子最把頭的一家便是李家,是這裡人口最多的一戶。這要按遼東都司經歷司的文書檔案中所述,應該做如下記錄:
寬甸百戶周弘下李達茂軍餘實在三十名。
新收士兵三名:李大強,李虎兒、李生其;
收補幫丁五名:李項、李時、李大儒、李仲錦、李天爵;
銀差五名:李累兒、李伯臣、李孝,李其利。每納銀二錢五分,計一兩二錢五分。
邊夫三名:李得水、李仲喜、李法柱。
糧差納逃故軍陶小七糧七石:李計衷、李道。
納窖柴兩名:李仍、李五十......
這李達茂近六十的年紀,仍然在衛所裡是一名旗軍。幾十年前初到李家屯時,這田尚算多,日子倒也過得去,娶妻生子一番紅火,這李家男丁便已有三十名,俱都掛在李茂達名下,按大明朝衛所的規矩,除非李茂達死了,是不允許分戶自立。如今孫子輩也有二十左右了,男丁們個個都是軍戶軍籍,按上面所述,每一個都擔着差使。
這人丁興旺的李家,在這李家屯算是大戶,可這些麼人丁,將田這麼一分,每家便沒剩多少畝數,附近能開出的田已經不多,除非另尋它處開荒種田,可這不允許分戶又將此路堵死。是故除了例行納籽粒糧外,李家所有收成加起來,全家人的糧食竟還差着兩月沒有着落。虧得這新收士兵三人有月糧可拿,不然再怎麼省也要餓死人。這新收士兵還是近幾年衛所旗軍老弱不堪所致,象李達茂這樣五十多歲的旗軍,如何能擔負戍守邊牆的差使?遼東都司衛所旗軍的月糧本就是自己家從屯田所出,然後再有幫丁負責置辦鞍馬器械,後來將部分新收兵士補入營兵之中,才由朝廷負責每月給餉給糧,李家這樣的大戶,也才勉強支撐下去。類似李家這樣的,除了人丁不至於達到三十人之外,都是一樣的處境。當然,也有真正的大戶,納糧納銀全不在話下,甚至還能給百戶千戶們繳納免操銀子,以免除戍守的差使,更有甚者,還能開商鋪賺銀子。但這畢竟是少數,至少在寬甸這個地界上,數不出幾戶人家。另外,寬甸百戶名下的陶小七,便是一個逃軍,而本該由陶小七繳納的籽粒糧,便落在李茂達的頭上,由其填補。朝廷是按軍籍覈收糧稅,可不管誰在誰逃,所缺一律由本地填補,這當然不能由百戶周弘自己拿出來,再說,這逃軍的數目極多,類似這樣的填補,早就形成慣例,百戶周弘名下便有十幾名逃軍在案。
今年四月中,李達茂在寬甸堡按例行規矩出操、值守寬甸堡,到五月,又與另外五個旗軍一起調往邊牆,戍守邊牆、瞭望敵情。這都是沿用幾十年的慣例,那李達茂也在邊牆上戍守過不下數十次。往年都是一年兩次輪換,這李茂達因年歲較大,已有數年未曾上過邊牆,這一次,因遼東東路軍出征,將寬甸一帶的兵馬帶走不少,以至人手不足,這纔將李茂達拿來湊數,無論什麼情形,這邊牆上總要有人的好。
李茂達與五位旗軍一路北行,途經自家時,邀那五名同伴小歇片刻,自己也好看看家人。
滿堂兒孫中除了長孫李伯臣,其餘要麼在外勞作,要麼去應各自的差使,李茂達只好跟老伴兒略略說上幾句,再跟這十九歲的孫子交待一番。李伯臣身爲銀差,每年需繳納二錢五分的銀子。這銀子看似不多,但在這寬甸,除了自家地裡的糧食,再就是進山採集一些藥材、山貨換錢,其餘的根本沒有賺銀子的途徑。糧食自己還不夠吃,如何能賣?附近山上的土產,早就被採光收盡,這二錢五分可就是實在難辦,去年的銀差已經欠下一錢,開春便被催繳數次,讓這位十九歲的年輕人過早地眉頭緊鎖。
“爺爺,你們今日便上邊牆?”李伯臣問。
“是的。我走之後,你跟你爹說說,我這次去,怕是要幾個月才能回來。讓你爹與叔伯們好生照顧家裡。”李達茂說道。
李伯臣點頭不語,稍停又說:“爺爺,我想出邊牆一趟。”
“做什麼?”李達茂問道。
“我想去那邊山上看看,那邊東西應多些,若是運氣好,弄張皮子也好。”
李達茂想了想,搖搖頭,說:“這幾天不行,這邊牆上正輪值,換上的人不認識你,萬一誤會可就小命不保。就算要去,也要等幾日。我跟那般人混的熟了,也好平穩些。”
李伯臣剛要再說,卻被李達茂止住了,便就住嘴不言。李達茂便招呼五個同伴,收拾好兵器馬匹,一路向邊牆行去。
這邊牆一帶的百姓,除了刻意要逃的一去不返之外,大多在邊牆兩邊有各自出入的地點,那些地段戍守的旗軍很多都是認識的,自是平安無事。但遇到換防時,尤其是那些營兵駐紮戍守的日子,邊牆便穩固得如同那些官老爺們認爲的那樣。
李達茂與另五人遙遙望着三裡之外就能看見的邊牆行去,半個時辰後便在武官的分派下來到屬於這幾人戍守的墩臺,一番交接後,那換下去的三人(本是五人,兩人已不知所蹤)用比李達茂來時快出數倍的速度離去,這邊牆上寂寞難耐的戍守,便由這幾人承擔了。
墩臺上不大的空間足夠容留李達茂等人住下,存儲的器械包括一門火炮與五支火銃,弓箭一類以及煙火柴薪都是備齊的,只是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用過。李達茂等人也不需清點,自顧商量着輪番守夜。
爲照顧李達茂這種老兵,另一個也是近五十叫胡三郎的與李達茂一起值上半夜,其餘的,則倒頭睡去。
兩人初識,便也不多說,各自望着遠處的羣山發呆,直到夕陽西下,將一抹殘紅投在二人的臉上,才終於悶不住,閒聊起來。
“小哥哪裡人?”李達茂問道。
“我啊,永甸堡那邊的。”胡三郎答道。
“哦,不算遠。”李達茂不鹹不淡的說着。
“這邊牆上過幾次?”胡三郎隨意問着。
“記不清了。大概我二十多歲時便到過這裡。”李達茂說。
“哦,我這還是頭一次。”胡三郎說道,“往常都是屯田納糧的,不知怎麼這次把我調來,我都十多年沒拿刀了。”
“好像是因東路軍的事兒吧。”李達茂說道,這些小兵只能聽點傳聞,沒人告訴他們外面如何。
“這都快三個月了,難道還不知道東路軍的消息?”胡三郎疑惑道。
“聽說是敗了。”李達茂壓低聲音,又看了看旁處,似乎很神秘的樣子,“那劉總兵的兩個兒子,還在寬甸堡裡等着,看樣子都急得快瘋了。”
“劉總兵也死了?”
“不象,”李達茂搖搖頭,說:“那樣子不像是死了爹的,倒象有什麼憋住了。”
“那就是生死不明瞭?”胡三郎說,“還不是不清楚?”
“聽說不是努爾哈赤打敗東路軍的,是那邊的人。”
“你是說那個叫什麼將軍的逃軍?”胡三郎有些不屑,儘管都是旗軍,對逃軍卻沒有什麼好印象,不說別的,單是這留下欠繳的籽粒糧,便得由這些留下的承擔,聽那語氣,大約胡三郎也有份承擔。
“東路軍可有幾萬人,火器又多,那些逃軍才幾個人?”大概在胡三郎眼裡,那將軍只不過是一羣逃軍在山地種地罷了。
“這就不知了。反正總聽說很多人都投奔那邊,有吃有住。”李達茂搖搖頭。
“那還能跟努爾哈赤那些建奴騎兵相比?”胡三郎說,“這東路軍若是敗,也定是敗在建奴手裡,跟那幾路一樣。”
“要真是一樣,這消息還這般神秘做什麼?怕人知道?那幾路不是也敗了,也沒見說不知消息。”說道這裡,那李達茂忽然想起了什麼,揚起頭望着天,嘴裡還嘟囔着什麼。
“你說什麼呢?”胡三郎好奇地問。
“我在算日子,”李達茂說道,“好像自從聽說那邊的人以後,這邊牆一帶便再沒有女真遊騎出沒。對,日子對的上。”
“你是說....”胡三郎滿臉的懷疑,“那邊的人真有那麼厲害?”
這邊牆上兩人正用一番猜疑,打發這段無聊時光,同樣的,這一段邊牆上幾乎所有的墩臺、望哨都在消磨時辰,等待換班後好好睡覺。即使那些哨長、墩長也無心瞭望,外面雖然風大浪急,至少在這裡,日子與往常一樣毫無新意。
就在邊牆上一片鬆散的目光之時,遠遠地在邊牆數裡之外的樹林邊緣,開始出現無數人影,這些人分做數個小隊,藉着黃昏中灌木的陰影遮掩,快速向邊牆潛進。待到達邊牆下的開闊處,稍一觀察,然後選擇一段無人戍守的邊牆,飛速地越過開闊處那些數以千計的陷馬坑,一直抵達邊牆之下,然後一條末端帶有倒鉤的繩索被高高地拋棄,穩穩地勾住,那些人便開始向上攀登。整個過程沒有發出絲毫響聲,邊牆上的旗軍沒有一個有所察覺。
就在那些人影登上邊牆的那一刻,遠處樹林裡忽然涌出大羣的騎兵,在空地處開始集結,都是一色的黑色鎧甲。在其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黑色鎧甲騎兵跟進,前面空地上的騎兵稍一列隊,剎那間,十幾面血紅的戰旗迎風展開,一輪新月在黃昏的光影中猛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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