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六年冬季的第一場雪,終於紛紛揚揚在千山堡上空展現輕盈的碎影,然後便如同往年一樣,一發不可收拾。這就像一位少女,起初羞於見人,一旦嫁了人,便露出幾分本色,河東獅吼不會少見,絮絮叨叨卻會是常例。兩天一小雪,三天一大雪,千山堡四周不久便披上銀裝,草木之秋正式轉爲萬物縞素。但比起這期盼已久的冬雪,還有比這更令人期盼,也更令人牽掛的事情。這後者來的比第一場冬雪要早,而對千山堡來說,也更早地帶來寒氣。
這些沁入人心的寒氣,一是來自南面,一是自西北襲來。
胡德昌終於趕在下雪之前,抵達千山堡。鴨綠江上的航運最多再有一個往返,便就要歇下封航,胡德昌一下船便急匆匆地趕往千山堡,爲的便是可以提早返回,天氣並不好琢磨。若是一夜之間便凍了江水,怕是回不去了。這些年遼東似乎一年冷過一年,除了千山堡,本地糧食收成也是逐年降低,與這天氣不無關係。
胡德昌的到來,讓千山堡與外界的聯繫終於擴展到更大的範圍。侷限於寬甸境內狹小的空間,已經使趙毅成的哨探部門略感不滿,視界的擴展使得這些情報官員急需更多的消息來源,而戰略眼光的初步形成,又讓這些思維得到提升的年輕人想要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判斷敵情。胡德昌帶來的消息,足可讓蘇翎等人好好消化一陣子。
胡德昌要說的很多,千頭萬緒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先說哪一個。所以當衆人聚齊在蘇翎府上,一邊圍着火爐烤肉喝酒,一邊等着聽胡德昌說話時,胡德昌竟一直沒有開口。
“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蘇翎見胡德昌眉目間透着點得意,便先開口問道。
既然這麼問,當然便先說好消息了。
“算是個好消息吧。”胡德昌喝了口酒,說。“當初不是說朝廷要開海禁,走海陸輸送遼東糧餉。這些日子總算跟兵部的劉大人談妥,咱們的船可以運送糧餉的名義往來山東登州、遼東沿海一帶。這個冬天,那些船便不用歇着了。”
“哦?這麼快就辦妥了?”蘇翎不禁有些好奇,這劉大人也太幫忙了吧。
“嗯,這個,當時事急,便自做主張,將存在京城的一萬兩銀子送了劉大人。還請蘇老弟體諒。”胡德昌說道。
蘇翎搖搖頭,對此他並不在意,早就聲明外面的事情都由其自定,只要是按着蘇翎說的方向走便可,細節不必多問。
“一萬兩?”郝老六等都險些嗆住。
“不止光給個名吧?”蘇翎問。
“這自然,”胡德昌說道,“金州、復州、海州一帶,還有山東登州,劉大人都給了一份名單,說是保證暢行無阻。我還想怎麼再弄一份去蘇州南京的行文,想來這海運一開,應該不會太難。”胡德昌說。
這個想法最早時便有,不過那時還僅僅是個想法,但事實轉變之快,眼下便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我這次來,還想請蘇老弟再派些人手。”胡德昌皺了皺眉。這千山堡的人,辦事利落,又能獨當一面,胡德昌等三人一直以家中人四處張羅,但顯然能力所限,如今攤子越來越大,這可用的人便很難再找,何況有些事情,又不能不做些遮掩。
“這個好說。”蘇翎說道,對外再次派人已經有所預備,趙毅成爲此精心挑選出不少人。
“第一批三十艘船已經在路上了,這次都是糧食。一半運到海州,一半我們自己用。”胡德昌又說。
蘇翎點點頭,說道:“這次你回去,將千山堡內的存貨儘量都運出去,其餘的便不用我多說了。下一趟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了,所需之物一定要儘量備齊。”
胡德昌點頭答應。
“京城那邊呢?”蘇翎問道。
胡德昌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趙毅成。許熙到京城之後,胡德昌等幾家的人都劃歸許熙管轄,只是生意上的事許熙並不多管,而許熙的事,那些人也不敢多問。這往來傳送的書信,都已交給趙毅成。
“這次的消息不多,關於遼東的,只有調集人馬入遼的消息。”趙毅成說道。“依舊是調集山海關、保定、鐵大同等地的兵馬入關,但增添了浙江兵,川兵。總兵劉綎又被啓用,已經到了遼陽。”
“遼陽如何?”蘇翎問。
“兵馬聚集漸多,除了朝廷調集的兵馬,遼東衛所也抽調旗軍,充實各營。經略楊鎬下令各衛所必須補足缺額,並奏上《擒奴賞格》,已被皇上批准。”
“怎麼說的?”郝老六問。
“擒斬努爾哈赤、八大總管、“酋十二親屬伯叔弟侄,及其中軍、前鋒、領兵大頭目、親信領兵中外用事小頭目的,一律重賞,封授世職。葉赫金臺石、布揚古貝勒能擒斬奴酋”,即給予建州敕書,以龍虎將軍封殖其地”。趙毅成看着手中的紙張說道。
“那費英東算不算大頭目?”郝老六故意說道。若是這費英東不算,還能有誰算?衆人紛紛露出笑意。
“大哥,你看。。。。。。”趙毅成問道。
“你想將那費英東交給朝廷?”蘇翎笑着問道。
“眼下可以不給。”趙毅成說道。“不過以後呢?我們總不能將他一直放在這裡養着吧?這種人殺了可惜,朝廷的賞格也有好處的。”
蘇翎想了想,說道:“這遼東調集兵馬,爲的便是圍剿努爾哈赤。這一戰很快就會展開。不過,誰勝誰敗還能難說。遼東雖人馬器械都要優於努爾哈赤,但這並非就能穩勝。”河谷之戰,費英東雖然慘敗,可不說明努爾哈赤便也是如此,況且遼東兵馬的打法,怎能與千山堡相比?
蘇翎繼續說道:“遼東出兵,先不說到底打得如何,這若是從寬甸經過,趁機將我們吃掉,也未必不可能。”
“遼東會打我們?”郝老六有些疑惑,畢竟千山堡還從未主動去尋邊牆的麻煩。
“你們算算,千山堡裡有多少逃軍?又有多少女真人?”蘇翎問道。
這不用算,在外人看來,千山堡便是一處逃亡的人聚集起來的村寨,而女真人的存在,足以使遼東兵馬將其認爲屬於後金一方的敵人。
“遼東雖然沒有對我們發出什麼賞格,那不是沒看見,而是我們不夠資格。那些領軍大將,都會認爲殺掉我們千山堡這些逃兵,比殺努爾哈赤容易的多。”蘇翎笑着指着趙毅成說道,“那份賞格,你們說到時候那裡面說的大小頭目,有沒有將我們在座的都算在其中?”
這話合情合理,原本便就相互爭功的武官們,很有可能如蘇翎說的那樣,唯一的麻煩便是千山堡所處的位置。但這路途並不比前往赫圖阿拉艱難,蘇翎的名氣也根本無法與努爾哈赤的威名相提並論,左右看來,殺掉蘇翎所部的風險極小,且賞格依舊。
蘇翎又將話題拉回去,說:“所以這將費英東交出去的法子,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在什麼情形下去做。”
“大哥是說等遼東與努爾哈赤打完再定?”郝老六問。
蘇翎搖搖頭,說:“也不一定。這件事的根本不在於交不交出去費英東,而是費英東對我們有什麼用。”
“就算交出去,千山堡會有什麼益處?或許我們兄弟幾人都可以領賞升職,至少去掉這逃軍的身份。但後面呢?跟我們以前有何不同?難道說這一切不又會重來一次?”蘇翎繼續說道。
衆人都陷入沉默,光想着那費用東換取軍功,可確實沒再想遠一些。且就算給了軍功,這隻能是這些武官們得個一官半職,這千山堡的人呢?就這麼丟下不管了?蘇翎等人也算是被佟參將所逼,但遼東哪兒沒有這樣的人?以他們現在的脾氣,怕是就算回到遼東,也要被李參將王參將被逼走/何況當初還會忍,現在,當場拔刀殺人的,不會少了一個。
“這麼說,我們還的多加提防遼東?”趙毅成找到問題的關鍵。
“對。以往遼東不來,是因爲不想出邊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這邊牆必出,說不定相機剿滅的命令已經擺在遼陽了。”蘇翎說道。
這若是真的,那麼千山堡的威脅便就大大增加。以遼東兵馬調集的速度看,說不定不等開春,便要出征。這個冬天,千山堡始終處於這種威脅之下。
胡德昌聽了半天,才明白這個叫費英東的,是後金的一個大人物,而顯然已經落在蘇翎手裡,這種場合一般他都不插言,不過,出出主意總是不錯的。
“我說幾句?”見蘇翎點點頭,胡德昌便繼續說下去。“要不我先將此事報與兵部劉大人,看他有個什麼主意?”
“我們的事讓他出主意?”郝老六對這種事情覺得奇怪。是啊,一幫子逃兵,然而讓官老爺們出主意,不說官老爺們看得上否,千山堡的人也不會幹。
蘇翎說道:“你們不懂。這些官場上的事,還有更奇怪的呢。”說完,又轉向胡德昌,說:“這算是一個思路,可以想想再定。反正這費用東無論怎樣都要在千山堡多住上一陣子。”
見得到蘇翎的肯定,胡德昌接着說道:“這大功一件,想比劉大人也願意在裡面添上自己的名字,這也是有好處的。不過,我的意思是,至少讓其過問一下遼東有沒有打千山堡的主意。”
“恩,這個想法不錯。這樣吧,你先試探一下,不要說死。”蘇翎說道。“若是真能打聽到這樣的機密,算你大功一件。”這大軍出發算不得秘密,可這順便打誰,不是主管可看不到。
這天過後,費英東的命運便多了個選擇,唯一不同的是,是死的費英東,還是活的萬人敵。
這南邊的寒氣,便是被胡德昌這般連帶着十幾船的給養一起送到千山堡。遼東的敵意,在千山堡不是纔開始有的,但這有衆多兵馬作爲背景的,卻只有這一次。
而另一邊的,是在胡德昌走後的幾天到來的。一隊五十名後金騎兵在進入寬甸境內不久,便受到騎兵小隊的襲擊,但奇怪的是,那些沒有當即被射死的後金兵沒有拔刀反抗,也不逃走,而是攤開雙手,一齊大呼小叫。這令襲擊的騎兵小隊滿腹狐疑,停下攻擊後,才聽見對方說的是“使者”,要見自己這一方的主將。騎兵小隊不敢全信,當即將所有後金騎兵繳械,然後只帶着其中一人返回千山堡。
此人漢話流利,看樣子也是常充當使者的模樣,站在蘇翎面前倒也顯得不卑不亢。過於桀驁的使者往往回去只剩下一顆人頭,而過於卑弱,又會影響使者的目的。眼前此人顯然明白這一點,這讓蘇翎不禁多打量了幾眼。努爾哈赤會派來使者,這在意料之中,只不過來人竟不是五大三粗的模樣,倒是意外。
蘇翎好一會兒纔開口問道:“你來要說什麼?”
那人鞠身行禮說道:“奉我主英明汗之命,前來贖回費將軍。”
“贖?”蘇翎看了來人一眼,說道:“你就這樣子來贖?”
“請將軍細聽。”那人依舊神色不變,說道:“英明汗願意用一千兩黃金,一千匹馬,五千只羊,換回費將軍。”
郝老六等人暗自乍舌,到底是一國之主,底氣十足,這本錢可下得不小。連趙毅成都開始算這些若是拿到手裡,會有哪些用處。
“就這些?”蘇翎笑着問。
“這個。。。”那人聲音略微放低,說道:“若是將軍等人願意輔佐英明汗,不僅前面說的照舊給付,還可出任大臣之職,所屬人馬不變,不僅將軍現在所轄領地不變,在赫圖阿拉還有一片封地。”
這後金連費英東在內也就是五大臣,努爾哈赤也算開得起價錢。但大約努爾哈赤也知這不大可行,所以此人說話未免也有些勉強。
“還有麼?”蘇翎繼續問道。
那人卻沒有立時開口,蘇翎的神情讓其捉摸不清這位蘇將軍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你儘管說不妨,若要殺你,便不必聽你說什麼了。”蘇翎笑着說道,“總還有些別的話吧,比如說這我要是不答應,會有什麼後果?”
那人想了想,也斷定蘇翎既這麼說便不會對他有害,便說道:“若是費將軍不能回去,大軍即刻便至。。。”話顯然還有,但似乎也用不着多威脅了。
蘇翎略微考慮了一下,說道:“你先下去休息,稍後便給你答覆。”
那人微微鞠身便欲退下,卻忽然又被蘇翎叫住。
“你是漢人吧?”蘇翎問。
那人被這題外之話怔住,然後纔回答:“是的。”
“願意到我這裡來麼?看你的身份,在努爾哈赤那裡也不會過得太好。”
那人沒有回答,表情有些奇怪。
“這個不必現在回話,等以後你見了我們做出的事情,再來投我不遲。你下去吧。”蘇翎笑着說道。
那人一走,郝老六便急急說道:“大哥,我看乾脆將那費英東費了手腳,還給他便是。”
這主意出得有點黑,但比起殺了,總還不算太殘忍。
“大哥,”趙毅成似乎也有些同意,“是否先假意答應,東西都收下。費英東不管回去是否能再打仗,咱們勝過一次,便能勝第二次。至少,咱們短時間內不會受到威脅。”
“你是說投敵?”郝老六面色不好看。
趙毅成忙說:“說了是假的了。東西要,安全也要。不過是給他一個名義上的說法罷了。”
郝老六不說話了,但依舊黑着臉。這佔便宜的事情,就算做,也有好多種做法,不過是一個比一個更無恥。
蘇翎看着兩人,笑着說:“這下可熱鬧了。萬一兵部劉大人也說要咱們回去,你們說到底走哪一邊?”
郝老六氣呼呼的說道:“哪兒都不去,咱們就在這裡。”
蘇翎看着趙毅成,收起笑臉,輕輕說道:“咱們是兄弟,有些話原本不必說,但現在我要告訴你一點。”
趙毅成望着蘇翎,細細聽着。
“做人做事,很多時候要講究變通,尤其是你這哨探的事情。但是,得失並非在於一時,這手段就要多做考慮。有時能拿到看得見的東西,未必比得上失去的看不見的東西。”
郝老六聽了,也收起不快,他的性子一向直爽,但蘇翎的話,卻比他單純氣惱深得多。
趙毅成慢慢琢磨,蘇翎並未表示自己是錯的,但這話裡的意思,琢磨的東西便很多了。
“大哥,你說的是人心麼?”趙毅成說道。
蘇翎點點頭,說道:“我們兄弟當初爲何能同生共死?憑的便是兄弟同心。你們再想想,若是一個朝三暮四的人,有誰會相信?會將自己性命託付給這樣的人?”
趙毅成慢慢點頭,連郝老六都跟着頷首。亂世之中,不乏稱雄一方的人,但能頂天立地的漢子,最終都將贏得衆心所歸。不論成敗與否,能堅守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值得衆人欽佩之人。
三人又商議許久,這十字路口處有許多種走法,千山堡的處境,並非單純的一條路走到底,如何在其中保存實力,而又想堅守某種信念,這不說在萬曆年間,即便是到了後世,也是難以言說的話題。
窗外飛雪飄舞之時,不僅僅是千山堡裡有徹夜不眠、難以抉擇的人,這片土地上,還有很多難以入睡的眼睛,在盯着同樣飄飛的雪花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