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蘇翎被郝老六喚醒,巡視一遍哨位,又值守了一個時辰,這纔再次睡下。
天明之際,除了四個方向上的哨位,一衆人等盡皆沉睡。那些最初值守的家丁,蘇翎在巡視時便吩咐撤了,讓他們全都歇息。此地地勢較好,有四人放哨足夠。
篝火早已熄滅,殘存的灰燼偶爾會在風中飄起,打着旋兒落在熟睡的人身上。太陽還未現身,半邊彎月還留着殘影,不過,東方的天色已開始泛紅,日頭就要升起。
忽然,西邊的哨位發出一聲呼哨,熟睡的騎甲們不約而同的從地上蹦起來,抓起各自的兵器弓箭,竄到各自的戰馬邊,抖開繮繩,翻身上馬,還未坐穩,便一邊彎弓搭箭,一邊搜索可能的敵蹤,而十幾人匆忙之間便形成一個半圓,直指聲音傳來的方向。
陳家姐妹以及衆位家丁被這凌亂的腳步聲,戰馬的馬蹄聲驚醒,見這般如臨大敵,頓時慌了,亂作一團。
蘇翎看清周圍並無敵人的身影,勒馬來到西面哨位處。
“什麼情形?”蘇翎問。
哨位上當值的叫餘彥澤,警訊便是他所發。
餘彥澤用手一指,說道:“女真人。”
蘇翎放眼望去,見西面約三裡遠,有幾個騎馬的人在緩緩行進。
蘇翎數了數,有九人十二匹馬,離得太遠,尚看不清攜帶的什麼兵刃。不過,不象是女真的遊騎。
蘇翎又向兩邊望去,沒再看見人影。此時其他哨位上的人也聚集過來,蘇翎便問:“有什麼動靜?”
那三人搖搖頭,表示沒有敵情。
“只有九人,哼!”蘇翎輕蔑地說道。
“大哥,我們迎上去,全都宰了。”郝老六躍躍欲試。
大隊遊騎都敢襲殺,何況區區九人,所有的騎甲都興奮起來,這些嗜血的漢子,唯一令他們血液沸騰的只有撕殺。
蘇翎盯着遠處那些人馬,見其依舊不緊不慢,絲毫不像要發起衝鋒的模樣,便說:“先不忙,等他們再近一些。”
那邊陳家姐妹與衆家丁還未從慌亂中清醒,雖沒四下逃竄,卻亂七八糟不知幹什麼。
蘇翎喝到:“一羣廢物,慌什麼!都站住別動!”
衆人立即停下,呆呆立着。
“陳一剛,陳三強,你們幹什麼吃的。”蘇翎罵到。
兩人連忙站出來,滿臉羞愧。
“叫他們列隊,不聽招呼直接砍了。”蘇翎喝問。
很快,兩隊人站成一排。
“就站在這裡,聽我招呼,誰也不許亂。有人衝過來就拿刀子砍。”蘇翎說完,也不再管這些沒用的人。
蘇翎見遠處那些人依舊在向這裡走來,但卻並不催馬。
略略考慮,蘇翎便指了指郝老六,向右一揮,又指着胡毅成向左方示意。兩人立即各帶五人,向兩邊山坡下馳去。“都跟着我。”蘇翎對剩下的人說。
一排九騎橫在山崗上,在朝霞的襯映下,威勢自起。
一里外的來人看到九人橫隊,有些猶豫,聚在一起似乎商議着什麼,然後繼續向這裡走來。蘇翎慢慢辨認出這些人都配有腰刀,但卻還在刀鞘內,似乎沒有敵意。
“先不要動,聽我下令再動手。”蘇翎說道。
看着來人還在繼續前行,蘇翎忽然彎弓射出一箭,羽箭發出響亮的哨聲,插在來人馬前三步的地上。這是專門用來警示的哨箭。
來人果然停在羽箭處,沒有再走。
“走,我們迎上去。”蘇翎催開戰馬,當先衝下。隨後跟着八騎,小跑下山。
來到約莫一丈遠的地方,蘇翎帶人停住。對方九人仍然沒有亮出兵刃,雙方就在這裡相互打探。
對面的人三騎在前,五人在後,不象列陣的樣子,穿着正是女真人的模樣,那根辮子都垂在腦後。這絕不是遊騎,身上沒有任何標記。
蘇翎沒有說話,對方也都在沉默。
過了會,還是蘇翎先開口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對面一個年輕人雙手攤開,用不熟練的漢語,說:“醫生,糧食,換馬。”還指了指身後的馬。
蘇翎放下心來,這是一些交換物品的女真人。
“沒有。你們去別處吧。”蘇翎說道。心裡不禁暗想,這女真人見自己這隊明顯是旗軍的鎧甲,居然不怕?
那人有些着急,又說道:“醫生。。。。”隨後又指着一個騎在馬上的人說,“病了。熱,很熱。”
蘇翎看過去,見那人果然滿臉通紅,若事先不說還以爲飲酒醉的,顯然是渾身發熱。騎在馬上的身子也有些搖晃,雙眼無神,病得不輕。到底是自小騎射的女真人,病成這樣,照樣可以坐在馬上。
蘇翎心中猶豫,那位帶着陳家少爺的中年人,到是會醫的,昨晚見其從隨身的包裹裡拿出些藥丸,給陳家大小姐內服。
但這些人。。。。
蘇翎又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人見蘇翎猶豫,便知有希望,見又這麼問,喜出望外,只是實在漢語有限,說道:“打。。。。。”打了半天,也不知打個什麼。那人急了,隨手從鞍邊抽出一把二尺長的小弓,刷地就是一箭。衆人一驚,只聽得腰刀出鞘聲連成一片。對面餘下的人見這邊人拔刀,也紛紛抽出兵刃,不過長短不一,甚不整齊。
蘇翎將手一揚,止住躁動。對面那人也攔住自己的同伴。
剛纔射箭的手法實在太快,一眨眼箭已射出,若是射得是人,絕無躲避的機會。那人制止同伴後,急着又從馬後的口袋裡拿出一件毛茸茸的東西,說道:“皮。。。皮。。。”又用手指了指剛纔射的箭。
衆人一看,見那箭剛好射在蘇翎最初發出的羽箭處,兩個箭頭並在一起,不禁暗暗吃驚,這準頭未免太好,雖說距離不遠,可要正好射在箭頭處,這裡沒一個人能辦到的。
蘇翎見那人手裡拿的,似乎是一張毛皮,略想想,說:“打獵?”
那人連忙點頭,學着說道:“打。。。打。獵。”
蘇翎點點頭,表示明白。
這是一夥獵戶。至於交換物品,在這遼東寬甸一帶是常事,甚至連衛所的主管們也是知道的,很難說有沒有他們參與。一般的女真族人,與大明的普通百姓一樣,不過都是爲一家老小過日子,並非如兩邊首領們劍拔弩張的緊張。也只有遼東軍兵,與努爾哈赤的兵們相互之間戰鬥不斷。此時努爾哈赤還未將女真人全部掌控,這些住在山裡的女真人,說不準連努爾哈赤是誰也不曉得。這些子戰事,只有頭領們在乎。這寬甸一帶的百姓與錯居並不太遠的女真鄰居們,這類交換多不勝數。尤其是寬甸馬市關閉之後,女真人將毛皮、人蔘、藥材等等土產,來交換漢地百姓們的糧食、布匹、鐵鍋、農具等等。雖官府明令禁止,但哪兒禁的住?只要不是女真成建制的兵丁,就連蘇翎他們,也會放過女真人的普通族人。他們並非見人就殺,儘管那些將軍、千總們總暗示憑女真人人頭便可厚賞,但蘇翎心中對此早已異議,不過不敢明言罷了,只要出營,一切便是自己說了算。
蘇翎又考慮了一陣子,便說道:“可以看看,不過不一定就治得好。”
那人一聽,連忙下馬,遠遠地趴在地上,連磕三個頭。看那樣子,漢話是聽得懂,說,卻是太難。
蘇翎轉身對一旁的許熙說道:“你去將昨日與陳家小少爺在一起的那個人叫來,讓他帶上藥。”
“是。”許熙答應一聲撥馬跑回。
對面的女真人已全都下馬,在地上鋪了塊獸皮,將那病人扶下馬來,躺在獸皮上。衆人這才知道,那人是用繩子捆在馬上的,瞧那樣子,從馬上到地上,居然一動未動,這病,怕真是不輕。
蘇翎這邊的人靜立未動,只在一邊看着。
很快,許熙將那中年人帶了來。
“將軍,給何人看病?”中年人說。
蘇翎有些驚疑地看着這人,似乎覺得此人言談不俗。
“我不是什麼將軍。。。”蘇翎停住,覺得這些人怎麼稱呼自己是個問題。隨即不再想,繼續說道:“你果然是醫生。”
“將軍,在下跟家父學醫,並未出外就診,所以不算是醫生。”
“只要能治病就好,你去給那人看看,能行就給治治。”蘇翎指了指那邊的女真人。
中年人來時便見到那些女真人,雖吃驚卻不敢詢問,此時聽得給女真人治病,頓時臉色突變,說不清是害怕還是緊張。
“別怕,我跟你一起去。”蘇翎也下馬,站在他身邊。
“將軍,”中年人結巴着,說:“在下不給女真人看病!”
蘇翎面色一沉,問道:“你跟女真人有仇?”
“沒有。”中年人說。
“女真人欺負過你的家人?”
中年人搖搖頭。
“那是爲何?”蘇翎問。
“將軍,他們是女真人啊。”中年人焦急地說道。
蘇翎沉默不語,這種情形無法說清。任何一個地方的官吏們都說女真人燒殺擄掠,他們都將女真人看成一個整體。對於那些貪功襲殺女真村寨的,則說成滅虜大功。這種事情,在歷史上毫無可辯之處。跟眼前這人,也無法說得清楚。
“醫者仁心。你父親教過你麼?”蘇翎問道。
中年人一愣,點點頭。同時又有些驚奇,這位五大三粗的武官,居然也知道這句話?
“我再問你,昨日追殺你們的,是不是漢人?”
中年人點點頭。
“這些女真人,你敢肯定他們就是歹人?”
中年人看了看那些女真人,搖了搖頭。這誰能說清楚?
“你好生想想,我說的意思。”蘇翎也不想多做解釋。
中年人低下頭,默默思索。過了會兒,中年人擡起頭,說道:“將軍,在下明白了。”
“嗯,過去瞧瞧吧,盡力便可。”蘇翎說着,領着中年人向女真人走去。
女真人自動讓開,圍在一邊靜靜瞧着。中年人看了看病人,又翻了翻眼皮,然後搭脈。
過了一會兒,問道:“發熱多久了?”
先前那個女真人連忙伸出五個指頭,接着,又將另一隻手全伸出來。
“十天?”
女真人拼命點頭。
中年人仔細想了想,又再一次搭脈,然後又在病人身上四處摸索,也不知在檢查什麼。
半響,中年人站起來,對蘇翎說:“將軍,這人病的奇怪,像是染了風寒,又有些像是中了毒?..";
蘇翎連忙攔住他,說道:“不用跟我說這些,能不能治?”
“可以試試,只要退了熱,就有救。”中年人說。
蘇翎轉過頭,問那個女真人,“聽懂了?”
那人點點頭。蘇翎便對中年人說:“那現在就試。要快。我們不能太耽擱了。”
說完,留下兩個人陪着中年人,帶着其他人縱馬奔回。既然沒有危險,就不必在此了。諒那些人對醫生也不會怎樣。又派人召回郝老六胡毅成等人,收拾物品,生火吃飯,準備出發。
等一切收拾完畢,就等着大隊出發,那醫生卻還沒回來。
蘇翎帶人又來到女真人處,見醫生正從病人身上取下銀針,顯然會鍼灸術。蘇翎不禁覺得太過巧合,這女真人,這醫生,包括這陳家姐妹,怎麼就都一下子攪到一起了?
“如何?”蘇翎問。
中年人說:“已服了藥,若三個時辰後,退了熱,就不礙事了,吃幾副藥,好生調養便可。若是不退,很難說。”
蘇翎聽了,一時沒有說話,思索片刻,轉頭對那個女真人說道:“你都聽見了?”
那人點頭。
“我們只能如此了,醫生,我們走。”說罷,翻身上馬,便要率隊離開。
那女真人一看,急了,連忙跑到蘇翎馬前,說道:“慢,這些,馬、皮子,都給你。”又指着病人說,“病,沒醒。”
蘇翎沒有再看那病人,隊伍不能停下,給這人治病已是好心,不能再耽擱。
“我們要趕路。不能耽擱。”蘇翎說道。
那人更加急了,立時便跪下,說:“救,大哥。。。。救救。。。”另外幾個女真漢子也是滿目焦急,見如此,也一齊跪在蘇翎面前。儘管語言不通,他們也知病人未愈,醫生一走,結果難料。
蘇翎遲疑不決,久久不言。
醫生也有些猶豫,說道:“將軍,不如我留下?”
“不行!”蘇翎斷然說道。他不能爲了救人反而讓一個不相干的人陷入險境。
“將軍不是說醫者仁心麼?”醫生說道。
“我不是醫生。”
“在下算是醫生吧?!”醫生倔上了。
“這裡我說了算!你少廢話。”蘇翎毫不客氣。
醫生退縮了,有什麼好爭的?將軍不也是爲他着想?
或許是聽懂了蘇翎他們的話,又或許是想明白了蘇翎的顧慮。領頭的女真人忽然跳起來,將各人所有的兵刃弓箭都收攏在一起,抱到蘇翎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這個,沒有。不打。我們。跟。走。”連比劃帶說,亂七八糟。意思是,想跟着隊伍一起走。
讓女真獵人放下自己隨身的兵刃,就如同讓農夫扔了自家的犁鏵,這份心還是誠的。
蘇翎扭頭看看郝老六,卻不言聲。
郝老六咧着嘴,說:“大哥,我看咱們這次是真不簡單,千奇百怪的,什麼都遇得到。先是三姐弟,然後是一大堆家丁,這睡了一晚,就來了幾個女真人,怕是天意。”他其實不在乎是誰,反正要打就拿刀子砍人,不打,就什麼事沒有。
蘇翎還是沒有說話。
郝老六又說:“大哥,依我說,那三姐妹也是來歷不明,你都不怕,未必還怕他們幾個?你是擔心兄弟們打不過這幾人?”
蘇翎一笑,也是,虧得自己剛纔還教訓醫生。若論拼殺,蘇翎自信自己一個就解決一半。
“好吧,你們就跟着吧,不過,要聽我的安排?明白?”蘇翎對女真人慢慢說道。
那人使勁點頭,說:“懂。你,首領。”
蘇翎眉頭一揚,這話有趣。女真人的首領?似乎瞬間蘇翎便成了身披獸皮,頭髮亂飛的樣子。
“郝老六,叫兄弟出發。”
於是,在太陽升起之前,這隻奇怪的隊伍,在叢林斑駁的光影間,沿着鴨綠江水,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