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一早,日出之時,蓬萊海港便開始熱鬧起來。
只見海港內已經停泊着數十艘海船,俱都在做揚帆出海的準備,而碼頭上,大羣的民夫正將昨晚運至的最後一批米糧搬運上船,顯然,靠在外側的那數十艘船已經滿載。
此次吳家湊集了一萬石大米,擬運往遼東販賣。這一萬石米倒並非是由南京一帶運至,那畢竟太過費時費力。而是由算是吳家管家的吳九奎一路走走停停,利用吳家數十代人積累下來的脈絡,沿途一路購買而成。僅在山東地界上,便買了五千石大米。這可不是穀子、麥子,而是已經脫了殼兒的白花花的大米,這就算運往遼東,但在三山東本地,也能賣出個好價錢來。
不過,吳家老爺此舉可是別有深意,自然不爲外人所知,那些幫着收購大米的各色人等,還以爲吳家真要去遼東賺得一些暴利呢,是故這米價可是不低,但對於吳家的財力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當然,對於遼東販賣一行,這大米不過是最大的一宗貨物,其餘的諸如布匹、棉花等等遼東急需之物,也是不少。
是故,當吳九奎在京城面見徐熙時,說出這擬運往遼東的商貨數目時,徐熙是大爲吃驚,這一番破例招待是免不了的。那吳九奎倒是也不客氣,跟着徐熙走了幾日煙花柳巷,或是找來幾個歌姬就在府中後院就酒清談,很是耽擱了幾日。徐熙倒是沒打聽出吳九奎的真實來歷,畢竟自打京城的商務局掛牌子理事以來,這南來北往的商人便沒斷過,只是類似吳九奎這般大宗貨物的,倒是少見。在徐熙的記錄中,唯有安徽、山西等地有那麼幾個人而已,這自南方來的,吳九奎還算是第一人。
當然,老於世故的吳九奎,卻從徐熙之處打聽到不少遼東的事情,但徐熙倒也沒透露過多,大部分還是以商事爲主,只是吳九奎能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一些實情而已。這般大商巨賈,自然要得到徐熙的優待,兩人約定了時日、地點,便分頭忙乎準備去了。
徐熙調集了大批的海船,專門爲吳九奎的商貨過海集結到山東登州蓬萊海港,而吳九奎也再次回到南京,並攜帶這絲綢綾羅、棉布、瓷器等等,一路北上,這或船或車馬,倒很是辛苦了一陣子。當然,吳家暗中派遣的人手,早就在前面一路打點得周全。
朝廷在京城專爲遼東設立商務局一事,早已傳遍整個大明。這對商人們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並且也親身體驗了沿途憑着商務局開具的憑證文書便暢行無阻的感覺,當然,勒索、賄賂也不會消失,但這也是商人們見得慣了,只要不太過苛刻,也還是可以承受的。吳家打點的銀子,自然要豐厚一些,是故吳九奎帶着裝扮成男人的吳琪雪,這一路上倒是沒受到任何打擾。
此時吳九奎倒沒忙着招呼那些民夫們,幾十個穿褐色棉祅的吳家從人早就各自分管相應事宜,自不必吳九奎操心。那吳琪雪大概昨夜睡的太晚,早上起來,一雙眼倒是紅紅的,帶着幾絲疲憊。此時正站在一羣精壯漢漢子中間,由吳九奎陪着,望着海上日出出神。
對於海船,吳琪雪還是第一次見到,但只是粗粗打量了一番,便失了興趣,倒是對海上日出那短短的一刻,留戀許久。站在吳琪雪四周的漢子們,也都是棉祅、棉帽,遮住大半個臉,讓人看不清相貌,但舉止、言行,卻讓人明白是這批貨主人的隨從。大商人僱請一些保鏢護衛,也不算稀奇,在山東地面上,這類人更是頗多,甚至就在這幾日,便有人上前詢問,是否還要僱請護衛。那些護衛們在暗中較量了片刻,便將那些身手實在太差的,給退了回去。今日一早,吳九奎便專門做了叮囑,除了留下這幾個護衛之外,其餘的一百多名護衛,都散到各個船上去了,以免真如吳琪雪所說,讓人看出怪異來。
不過,此時蓬萊海港碼頭上,只有大羣的民夫,官府的人倒是一個不見。實際上這麼大宗的商貨,僱請二百多人護衛,倒也不算太過驚人,要知道光是搬運這些商貨,這僱請的民夫加起來,也得上千人,這些漢子又算得了什麼?吳九奎此舉,不過是給吳琪雪一些鼓勵罷了。這倒了遼東之後,很多事情,還得吳家小姐自己拿定主意。
一個時辰之後。吳九奎看着差不多了。便略略提高聲音。說道:“走。我們上船。”
吳琪雪一直沒有說話。用狐皮帽子遮住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被吳九奎地聲音驚醒。便隨着衆人一起登船。隨後不久。隨着無數聲水手們地吆喝。這蓬萊海港中地數十艘海船。便緩緩升帆。依次啓航。先是順風向東航行一段。然後才折向北方。
吳琪雪與吳九奎帶着五十名護衛。以及七八個從人都集中住在一艘船上。其餘地分管事務地人以及護衛們。則分散在其餘地船上。好在這些船都是徐熙特提調集地。倒是不擔心會出什麼紕漏。那些管事與護衛沒過多久。便一一閒散起來。這大海之上地風光。只要耐得住海浪搖晃。倒是頗有看頭。這對於年輕人以及身具武功地護衛當然不在話下。可對吳琪雪。卻是遭罪之極。
吳琪雪、吳九奎等人所在地船。明顯是一艘新建下水地海船。不僅有巨大地貨艙。還專門修建有二十多間供人居住地客艙。雖然空間並不太大。卻也能在艙內行走。且一應傢什也都佈置齊全。要說也別地。便是每一樣活動地傢什。例如茶壺茶盞。都有相應地固定。那或是繩索扎牢。或是有固定地托架限制。總之這海船若不是劇烈顛簸。住在艙中。倒是與家裡無異。剛上船時。便有一名眉清目秀地年輕人進來。解說各類相關事項。卻也不繁瑣。交待完了。便說了自己地住處。隨即便退了出去。
海船行不到十里。那吳琪雪便再也忍不住沒有一刻停歇地搖晃。將早上吃地粥、菜。全都吐了出來。還好兩個貼身丫鬟雨寒、易煙連忙取出適才那人指點地一個小桶。裡面鋪着草編地袋子
不至於讓吳家小姐出醜。吳琪雪嘔了一陣子。這才??T|??雨寒將小桶拿開。那易煙便又將小桶拿到外面。將草袋扔入海中。又回到屋裡。重新尋了新地鋪上。
雨寒、易煙兩個丫鬟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小便與吳家小姐一起長大,這海上行船卻也是頭一回,不過,顯然兩個丫鬟要比吳家小姐耐得住,雖也感到頭昏噁心,卻不至於如吳家小姐那般強烈。
吳琪雪又幹嘔片刻,這才感覺稍稍好點。
雨寒從鑲在船艙壁上的一個小木桌上倒了盞茶,雙手呈給吳琪雪,讓小姐漱了口。此時吳九奎聽說,便趕過來敲門,吳琪雪渾身癱軟地讓丫鬟請九叔進來。
吳九奎見吳琪雪的樣子,便說道:“還是起來走走,這會兒浪還不算大,你是頭一回,走走便適應了。”
吳琪雪便強忍着,支起身子,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走到外面,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大海上來。這冬日行船,寒風刺骨自不必說,但這海浪倒是並不算大。吳琪雪裹在袍子裡走了一會兒,果然漸漸適應了,便甩開丫鬟的攙扶,獨自行走起來。還好,這一適應,吳琪雪沒用多久,便能在船上行走自如,那晃動,也能忍受了。
那船長、水手倒也不來打擾,自顧掌舵行船,幹着各自份內之事。吳琪雪瞧着這些渾身冒汗的漢子,悄悄問吳九奎:“九叔,這些都是遼東人麼?”
吳九奎一怔,隨即細細打量了下那些人,然後搖搖頭,說道:“也不都是吧?!我在京城時,聽那徐熙說,這些船上,還有不少南方的人,想必哪兒的都有。聽說在遼東,只要有一身本事,那是在哪兒都找得到活兒幹。”
吳琪雪略略失望,但隨即一想,那人不也不算遼東人麼?蘇州府的人,吳琪雪倒也見過不少,可要是比九叔還要高出半頭的,倒是鮮見,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也是跟這些水手一樣,連手臂都是曬得黝黑,不對,不是說面白無鬚麼?那倒象個書生?想到這裡,吳琪雪猛然間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頓時一張臉通紅。那吳九奎見了,略略吃驚,卻隨即從那紅若胭脂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便轉過頭,佯做未見,倒免了吳家小姐的一陣尷尬。
倒了晚間,海上的浪反而更小了。吳琪雪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卻從那些水手的片言隻語之中聽出許多輕鬆,便也隨即鬆懈下來,這反倒更適應那顛簸起伏了。
左右無事,吳琪雪看了陣子海上夜幕,卻跟昨夜又是不同,隨後,便請了九叔來,這一老一少,倒在艙內擺了幾碟小菜,一壺酒,按吳琪雪的話說,這叫“海上夜話”,也算是件趣事。那吳九奎在吳家,身份算是僕從,但這個歲數,以其爲吳家做的事來說,吳家父女早不將其視爲僕人了,是故此時吳家小姐的舉止,倒也不算過分。
實際上在大明朝,或許該說在任何一個朝代,這“禮教”二字,都是給那些有心想向上奔的人預備的,至於這最頂層與最下等的人來說,卻是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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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杯吳家自釀的清酒,吳琪雪的臉上再次泛起紅暈,吳九奎倒是一向節制,淺斟而已,就算在京城徐熙那般豪飲勸酒,吳九奎也不會酒醉誤事,這是多年來形成的自制,吳家老爺,也最看重這一點。
就在此時,那聚在船頭甲板上喝酒的水手們傳來一陣大笑,隨即幾句“蘇將軍大婚”之類的話,隨風飄入艙內,那吳琪雪一聽,稍稍一怔,端起的酒杯便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吳九奎見狀,琢磨了一下,便低聲說道:“小姐,不要想的太多。”
吳琪雪一聽,便將酒一飲而盡,隨即落下卻是輕輕。
“九叔,我知道。”
吳九奎看着吳琪雪更加紅潤的臉龐,隨即又避開,輕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在家裡已經知道了麼?何苦又多想?”
“家裡”吳琪雪咬了咬嘴脣,似乎強行振作了下,說道:“家裡可沒說這便成親了。”
吳九奎略顯尷尬,這件事,怕還是有些說不通。吳老爺儘管思慮周詳,百般設想,但畢竟袁大人來信已經說過,蘇將軍已經定了親事,對吳小姐來說,這可不是件說得出口的家事。儘管吳琪雪已經答應了父親,要爲吳家走上這一趟,可畢竟還是個未嫁人的姑娘家,這一般人家尚且承受不住,何況她呢?
“小姐,”吳九奎正正身子,面色嚴肅地說道:“老爺常說,這做非常事,便是非常人。
反之亦然。那些旁人在乎的的東西,還是不要去想的好。”
吳琪雪略略一笑,說道:“九叔,不必勸我,我既然答應了爹爹,自然會做到底。我只是”
吳九奎一聽,也笑了笑,說道:“小姐,這性子使使也好,左右這還沒到遼東。”
吳琪雪瞧了瞧吳九奎,說道:“九叔,這非常人、非常事,我卻也要做一做。此時本就不依常理,到了遼東,你可別總攔着我。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好,好。”吳九奎連聲應着,說道:“這本就是相機行事嘛,也沒規定定要做什麼。”
吳琪雪卻不言語了,低着頭看着酒杯出神。
“其實,”吳九奎說道,“這事還得從天意上去猜的好。”
“又是天意。”吳琪雪說道。
“信不信是一回事,這到了遼東便就知曉了。姻緣一事,可不是看着好便好,瞧着不妥便就不得善終的。”吳九奎的話,像是有所感概。
那吳琪雪卻聽出了點意思,擡起頭來看着九叔,問道:“真有緣分天註定一說?”
吳九奎緩緩點頭,說道:“小姐,這些事,我這個歲數,可是聽得、見得多了。自古好事多磨,這姻緣二字,那青梅竹馬的未必能成眷屬,那被逼無奈的,也未必不能百年好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