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陳家三姐弟圍着火盆閒談家事時,這一年的“臘八”已接近午夜,而就在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海對岸,山東登州的蓬萊閣下,卻也有一隊人馬在這冬雪漫漫的寒夜裡未得歇息。
山東登州府府城所在之的,便是這蓬萊,而這最有名的,也便是這傳說中的仙境蓬萊。
這蓬萊閣既然是傳說中的仙境,自然會受到文人騷客的青睞。是故這蓬萊閣上下,不論是颳風下雨,或是臨晨黃昏,都不會斷了人跡。只是這隊人馬抵達蓬萊閣時,這未免也太晚了些。
這登州府外丹崖山上的蓬萊閣,坐南朝北,緊鄰大海,那最初創建於宋嘉祜六年(1061年)的閣樓上,轉圈都建有長廊,專供遊人觀賞海色風光之用。到了大明朝明萬曆十七年(1589年)時,山東巡撫李戴又在蓬萊閣旁修築了一片屋舍,倒讓這原本孤懸崖上的蓬萊閣多了些酒肆、茶樓,那些遊興過於旺盛的人又較多,流連忘返之餘,是故這客棧也應運而生。
當然,這類遊興頗佳的人也不會太多,畢竟這山東算是大明朝的最東端,能行路至此的,大多還是因事而來,順便遊覽。那幾家客棧的主要客人,還是得自於不遠處的海港,遠道而來的商人,或是趕急路而錯過了驛站、且不便住的官吏。
距此幾裡處。便是建於大明朝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的蓬萊水城,如今正是山東水師的駐的。不過,那邊水師的戰船除了正午時才過這邊巡視一圈之外。其餘的時辰倒是不見蹤影。自遼東戰事一起,官軍數次慘敗,山東登州府倒是接納了不少越海而來的難民,如今朝廷由福建調撥總兵官沈有容管帶山東水師,巡視遼東至山東海上,作爲後備防禦手段。那總兵官沈有容倒是一員悍將,對水師尤其精通。這些山東水師的戰船,倒是增多了海上巡視的次數。不過,大多是在登州、萊州之間的海上巡視。這留在水城內的戰船倒是不多。
所以,登州府外的蓬萊海港內,除了收取商稅的十幾個官兵小吏之外,並無官兵駐紮,這若是白日看起來,與其餘各處海港也沒多大的差別。不過,因此時大明朝已開海禁,這些日子裡。更是隨着遼東軍需的集運,蓬萊海港也因距遼東的海路最近而變得熱鬧起來。只是隨着冬季降雪的來臨,自然便逐漸稀疏了海船、商隊。
臘八節這一天,蓬萊閣下陸續來了不少馱隊,直到入夜也未停歇。這近午夜時,又有一隊百多人的馱隊打着火把來到蓬萊閣下。山東登州的也是大雪鋪的。蒼茫一片。那月色自然與遼東一致,此時一輪外月依舊正懸當空。清輝似水。
那隊馱隊行至蓬萊閣下,在一家客棧前停下。那些趕車的車伕們不斷的原的跺着腳,等待聽招呼安排食宿。帶隊的是十幾個身穿褐色棉袍的壯漢,此時上前與從客棧中迎出來的幾個穿海青色棉袍的人商量幾句,便呼喝着隊伍進入客棧,那客棧的伙房早已備下熱水、飯食,幾個店小二正瞧着這些人忙乎着,這十幾輛大車、數十匹騾馬,可也要好一陣子才能安置妥當。
等這些車伕們收拾妥當、紛紛進去吃飯時,有兩個人卻一先一後的自客棧中走出,直奔蓬萊閣而去。
走在頭裡的,藉着月光可以看清披着一件外黑裡紅的斗篷,頭戴素白狐皮帽子,走起路來倒是有些飄忽,顯然身子不甚結實。後面那位倒是隻穿着藍布夾襖,下巴垂着一把花白的鬍子,年歲可是不小。不過,這後面的老者腳步卻有些匆匆,瞧着倒象是在追趕前面那人。
等走到蓬萊閣下,兩人均被遮住了月影,那老者才低聲說道:“小姐,這都近午夜了,什麼也瞧不見,就算上去了也是白上。還是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還要上船
那披着斗篷的人立即小聲叔,你叫我什麼?這可是你說的,出門不能暴露身份。”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叫急了。”那叫九叔的連忙低聲說道。
“也別叫那個假名了,我聽着也彆扭。就叫我的名便是,吳琪雪,也虧得我爹給取的這名,男女都能用,就是別人聽到了,也絕猜不到。呵呵......”顯然,這位女扮男裝的小姐叫吳琪雪。這身打扮,除了身子單薄了些,倒也看不出什麼來。那頂狐皮帽子,長長容貌到能遮掩大半個臉。
那叫九叔的,全名吳九奎,是吳琪雪家的家僕,在吳家已有數代,不過,吳九奎一向是跟着吳琪雪的父親做事,只是這一回,吳老爺身子不適,這才陪着小姐走這一趟。
只聽得九叔說道:“好,好,好,叫什麼你說了算。咱們還是回去吧。”
吳琪雪在暗影裡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碎牙,說:“我就待上一會兒。白日裡你說人多不便,我都悶了兩天了,那小屋子又憋氣,這會兒又沒人,不礙事的。如今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非要瞧一瞧這仙境是什麼樣兒的。”
九叔無奈,左右又瞧了一圈,才說道:“好吧,就待一會兒就下來。”
吳琪雪一笑,轉身便登樓而上,那九叔便在後面隨着,的搖頭。
蓬萊閣上,這數百年間,不知有多少名人墨客登樓望海,那筆墨如金的,自然在此的留下不少墨寶,按說這蓬萊閣內的亭、殿、廊、牆之間。有着無數的楹聯、碑文、石表、斷碣等等,實際上那些遊興頗佳之人,觀海倒是用的不久。畢竟那仙境若是常見,可也就不稀罕了,所以倒有大半時間用在觀摩這些上面了。這若是白日見了,自然可以觀賞把玩,可惜此時二人又沒帶着燈籠火把,就這麼摸黑着一路行着,大概由古至今。這般遊覽蓬萊仙境的,也只有吳琪雪、吳九奎主僕二人了。
那吳琪雪上得樓來,徑直沿着迴廊轉去。直到北面的長廊正中方纔停下,好在這廊上也爲設置什麼物事,摸黑行去,倒也沒有磕磕絆絆的,那吳九奎也只好默默站在吳琪雪身後,跟着熬時辰。
這幾日天氣尚好,此時站在樓上,那海風也只是輕拂。也不見得冷。登高望遠,月色之下的大海,依稀能見到一波波的海浪起伏,偶爾會有些月光被反映過來,在夜裡閃閃發亮。不過,順着吳琪雪的目光看去,倒真看不出什麼景緻來。
吳琪雪一言不發,只是搖搖望向北面的夜空、大海。狐皮帽子也掀開大半,露出一張小巧精緻的臉來。那吳九時的向左右瞧着。似乎是擔心什麼人會在這半夜裡也上樓觀景,當然。可真沒第三個人。
吳琪雪望了會兒,忽然低聲吟到:“東方雲海空覆空,羣仙出沒空明中......”
吳九奎一怔,望了望吳琪雪的側影,問道:“你可記得這是誰的詩句?”
吳琪雪微微一晃,側臉瞧着吳九奎,笑道:“九叔,你這是考我來着?”
吳九奎默默又唸了一遍那兩句詩,笑着說道:“你既然能背出這一句,自然也該記得。”
吳琪雪轉臉又望向暗墨的海天之間,好一會兒才問道:“九叔,你是那海市蜃樓,真的是仙境麼?”
吳九奎一愣,隨即說道:“傳說如此。不過,我倒這裡也有四、五回了,倒是一次也未有緣目睹。聽說見到的,都在白日,這夜裡還未聞有人見過。”
“哦......”吳琪雪應了聲,又呆呆的注視着北方。
“小姐......咱們回去吧?”吳九奎低聲催促着。“這夜裡風涼,彆着了風寒。到遼東......還遠着呢?”
聽到“遼東”二字,吳琪雪身子猛的顫抖了幾下,頭微微擡高,似乎是想望得更遠一些。
見吳琪雪沒有出聲,吳九奎只得耐着性子,再等上一會“九叔,”吳琪雪輕聲說道,“你說爹這回的主意,能行麼?”
吳九奎一愣,沒想到吳琪雪在此時此的問這件事,便望了望吳琪雪,低聲說道:“小姐,別想太多了......老爺一向是深思熟慮,想來各種法子都有過周全考慮,是不會錯的。”
“唉......”吳琪雪輕輕長嘆,幽幽的說道:“都是我那幾個哥哥命不好,都養不長,否則,爹怎能讓我一個女孩兒出頭露面?還巴巴的千里迢迢送上門去......”
吳九奎也跟着無聲的嘆了口氣,說道:“小姐,老爺如今身子一直不能康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吳家這數十代積攢下來的家業,總不能就這麼敗下去吧?”
“我知道。九叔。”吳琪雪輕輕咬着嘴脣,低聲說道。“都是我的命太
吳九奎連忙止住吳琪雪,說道:“小姐,不能這麼想,那俗話雖是說,生死有命,富貴由天。可吳家這興旺了數十代,可不是偶然積攢下來的。我在吳家這幾十年,幾乎事事都有參與,這哪一件不是深思熟慮之後纔出手的?幾位公子去的早,那是久病無醫之故,跟小姐有何相干?至於老爺想出這個法子,也是斟酌再三才定下的。再說,此去遼東,老爺也沒說定要如此結,都等見了袁大人,再相機行事。”
“相機行事?”吳琪雪低聲說道,“還不是上次袁伯伯來信說,人家沒有給個準信兒,這才讓我走這一趟。結果還不是得按爹爹說那樣去做?”
吳九奎有些不知如何勸說,想了想,才低聲說道:“小姐,在家裡時,老爺不是都跟小姐細細講過了麼?小姐當時也答應了的......”
“我知道,”不待吳九奎說完,吳琪雪便打斷他的話,說道,“我們吳家,這每個女兒出嫁,都得有一番挑揀,只不過不是做女兒做主罷
吳九奎琢磨了下,又擡眼看了看吳琪雪,見其眼簾處隱約有些微光,知道是落了淚,便嘆了口氣,勸道:
“小姐,真莫想偏了。當今世上,不僅是吳家,哪家的女兒出嫁,做父母的不都是這樣挑揀的?真不是老爺唯獨如此作想的。小姐也見到了的,老爺的那幾個世交家裡,不也是如此麼?再說......”
“再說什麼?”吳琪雪聲音發顫,像有些哭音,又像有些賭氣。
吳九奎輕聲說道:“老爺的那幾個世交,小姐也是知道的,早就盯着吳家的產業了。那幾家的公子,莫說小姐根本看不上,就連老爺,也是從未考慮過的。老爺還說......””吳琪雪又問道,“九叔,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我也心安一些。”
吳九奎望着吳琪雪,低聲說道:“小姐,老爺論事,一向都很準。老爺說,那幾家人,要不了多久,便要大禍臨頭,莫說家產,怕是連族人性命,也難說都能保全。”
吳琪雪身子一顫,輕聲說道:“我爹真這麼說?”
“是的。”吳九奎低聲說道:“這事與朝政有關,這一時半會兒的,小姐也聽不明白。等上了船,這到遼東也也還要數日,到時小姐若有功夫,便說了解悶也可。總之這些年,老爺一直在慢慢疏遠那幾家人,便有這個緣故在裡頭。”
吳琪雪又嘆了口氣,說道:“這倒也罷了。那幾家人,我看這也覺得煩。只是......這回巴巴的送上門去,人家會怎麼瞧我?”
吳九奎當即正色道:“小姐千萬莫要如此作想。這回先給袁大人的信裡,老爺已經說明了,先不要透露小姐往遼東的消息。我們這一行,只打着到遼東行商的招牌,旁人可是不知道的。小姐就當是往遼東遊玩便好,一切都等見了袁大人,再做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