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祠堂

那老婆婆撲上前,一把抱住男人的屍體,涕泗橫流,“我的兒啊——阿孃沒了你該怎麼辦!你們甄家害死了多少郴州城的百姓啊,尋仇還要尋到什麼時候?”

白陌阡垂眸看着一人一屍,面色沉鬱。

晚膳時店小二上來送熱水,他曾將銅鏡拿給他看,詢問這種鏡子是郴州哪一戶人家制作的,當時,店小二的臉色瞬間變了,似乎對那銅鏡又恨又怕。

他追問了好幾句,那店小二陰沉着臉一聲不吭。最後還是他搬出了黎紹,店小二才勉強開口,告訴他這種紋路的銅鏡是城西甄家制作的。他想深入再問,那店小二說甚也不肯再回答。

無奈之下,他只能在黑夜前來甄宅一探究竟。結果到了甄宅,先不說甄宅是一座擱置許久的空宅,也撇開宅內沉重的陰氣,就拿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當着他的面自殺這種怪異事件來說,店小二的反應和態度簡直再正常不過。

白陌阡轉頭看向甄宅,弦月從一團雲霧中露出一點出來,四周亮堂了一些,然而甄宅卻仍籠罩在濃稠的化不開的黑暗中,宅子四周涌動着一些黑霧。倏爾,一個女人的尖笑聲從宅子裡傳出來,那團黑霧幻化成了無數隻手抓向老婆婆。

白陌阡甩了一道雷火符上去,將黑霧拍散開來,他一把拽起老婆婆,推了她一把,“快跑!”

說着右掌翻出,金色的縛靈繩似閃電一般從他袖中飛出,白陌阡清斥一聲,“繩兒,成網!”

那縛靈繩似乎有靈性一般,白陌阡話音剛落,原本細細的一根金繩瞬間在半空中結成了一張金網,將那團黑霧罩住。

宅子裡女人的尖笑聲變成了嘶吼,一聲高過一聲,那團黑霧在金網中橫衝直撞,白陌阡擡手拍了三四張符篆上去,咬牙死死拽住縛靈繩。

原本僵死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從地上直楞楞地站起來,腦袋“喀嚓”擰了一週,轉向了白陌阡這邊,男人咆哮一聲撲上去抓白陌阡的脖頸。

白陌阡慌忙低下身子,在地上打了個滾,有驚無險。他將手撐在地面上正欲起身,忽覺右手的縛靈繩上力道一重,拽得他一個趔趄險些趴在地上,擡眸看時,只見那男人張口將金繩咬在了嘴裡,正狠狠地撕扯着。

男人力氣極大,白陌阡幾次想要站起來,都被繩上的力道甩得跪趴下。

尖笑聲刺耳寒磣,成千上百張慘白的男人女人面孔從那團黑霧裡涌出來,宅子的牆上淌下濃稠的血,那血一沾地瞬間化成黑霧朝白陌阡裹去。

情急之下,白陌阡只能鬆開抓着縛靈繩的手,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躍起。

沒了縛靈繩的束縛,那團黑霧與宅子牆邊的黑霧融合在一起,霎時間,陰風四起,白陌阡眼前一黑,自己已然被裹進了黑霧中。

無邊的黑暗中,白陌阡看見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一個懸掛的三尺白綾,然後慢慢擡腿踩上板凳,接着,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緩緩將那三尺白綾套在脖子上,最後踢掉了腳下的凳子。

一陣窒息感涌上來,白陌阡雙手胡亂在空中抓着,他大張着口,想要發出聲音,卻是徒勞。

終於,一股氣流衝破胸膛,白陌阡大叫一聲,坐起了身。眼前一陣暈眩,他瞪着眼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醒了?哪裡不舒服?”黎紹擡手按在白陌阡眉心,輕聲問。

白陌阡愣了半天才找到聲音的來源,他扭頭地看着黎紹,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他重新躺會牀上,擡手抓來黎紹寬大的衣袖,蓋在自己臉上。

黎紹袖中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似乎有安神的效果。

“渴麼?”黎紹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

“渴。”白陌阡悶聲道。

臉上的衣袖被拉開,自己被摟進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一杯溫茶遞到了脣邊。

白陌阡就着黎紹手上的茶杯,喝了好幾口,覺着喉嚨不幹澀了,吐出一口濁氣,打量着四周。

夕陽從開着的窗戶照射進來,房間地上鋪着毛氈,書案上燃着一鼎香爐。

這是黎紹的房間。

白陌阡擡眸看向黎紹。

黎紹似乎很不高興,薄脣微抿着,平日裡的溫和笑意也沒有了。

白陌阡有些心虛地眨了眨眼眸,小聲道:“我......昨晚上我去城西甄宅了......”

“嗯。”黎紹垂眸掃了白陌阡一眼,似乎不想和他說話。

白陌阡癟了癟嘴,轉頭不經意地掃過桌上的銅鏡,臉色變了變。他從黎紹懷裡起身,光腳踩在地上,跑至桌前拿起那枚銅鏡。

銅鏡已經碎了,鏡身也扭曲着,看損壞程度,像是被人用手硬掰碎的。

白陌阡試着感受了一下鏡中的邪祟,氣息很微弱,之前撲面而來的怨氣消失得乾乾淨淨,這就像是被人活生生打散了元神,三魂七魄都消散了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白陌阡轉身將銅鏡朝黎紹晃了晃問。

“不知道。”黎紹回眸,淡淡一瞥,搖頭。

就在黎紹看過來的那一瞬,銅鏡裡氣息微弱的邪祟顫抖了一下,彷彿是怕極了什麼。

白陌阡眼眸閃了閃,那邪祟被人打散了元神,撐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要消散。

想來它也是個可憐人,死後化爲怨靈不能入輪迴,還沒興風作浪幾日又被人打散了元神,這會徹底要在六界之內消失殆盡了。

黎紹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偏頭看向白陌阡,“走罷。”

“去哪?”白陌阡疑惑,卻還是將銅鏡裝回錦袋提在手裡,跟了上去。

“城西甄家。”黎紹拉開門,面無表情道。

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僅剩的一點餘暉也經不起夜幕的降臨,轉瞬間便消失在了暗夜中。

白陌阡這才發現,郴州城的百姓都睡得很早,月亮纔剛升上來,家家戶戶卻都已經熄了燈,這會街衢上空無一人。

黎紹心情不好,白陌阡不敢多問,只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不多時,兩人便走到了甄家老宅前。

一陣陰風吹過,白陌阡縮了縮脖子,擡眸朝宅子牆頭掃了一眼。

黎紹緩步踏上臺階,在柴門前立定,似乎是嫌髒,他“嘖”了一聲,擡手揮袖,那柴門便想被大力踢開一般,兩扇門板都裂開來飛了出去,聽得“喀嚓”一聲,拍在了院子裡的地面上。

白陌阡愣了愣,他擡眸看向黎紹,只見他右手手腕處的那串符咒又顯現出來,在濃稠的黑暗中閃着金紅色的光。

“杵在哪裡幹甚?進來。”黎紹見白陌阡沒跟來,轉身道。

“你手腕上的那串符......”白陌阡擡腳跨進院子,他正欲問黎紹手腕上是怎麼一回事,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女人的嗚咽聲打斷了。

雙腳被一隻手抓住,白陌阡垂眸,對上一雙翻着白眼的眼睛。

那時一個男人的面孔,應該是死後沒多久就屍變成了冤鬼,臉上的皮肉將腐未腐,猩紅的舌頭流出口外,他匍匐着抓住白陌阡的腳踝,嘴裡發出“咕嚕”的聲音。

白陌阡右掌翻出,將一道符篆拍在那人腦門上,男人立刻僵直不動,然而,還沒僵持半炷香的功夫,符篆便燃起綠火,男人又開始蠕動着去抓白陌阡的腳踝。

白陌阡忙後退一步,這才發現,甄府院中躺着不下五十具吊死模樣的屍體。他倒吸了一口氣,難怪昨晚上來的時候,宅子的陰氣薰的他都想吐了。

他甩了一把符篆出去,暫時制服住撲上來的腐屍,擡眼一掃,只見黎紹站在一旁,腳邊乾乾淨淨。

滿院子的腐屍沒一個往他那邊去,有幾個爬到他腳邊了,還沒伸手抓他腳踝,就像觸電一般迅速滾開來。

白陌阡咬了咬牙,他照着一個腐屍胸膛擡腿就是一腳,“呸”了一聲後,一個縱身躍至黎紹身旁,指着腐屍冷哼一聲,“抓人還挑三揀四,不抓他只抓我,活該你們被吊死,呸!”

黎紹被白陌阡憤憤不平的模樣給逗笑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拉住白陌阡的手,“往前走。”

甄府院子不大,東西兩座廂房,北邊是一祠堂,院中開着一口井。隨着兩人繼續往裡走,女人的嗚咽聲越來越近,白陌阡側耳細聽,努力辨認聲音的方向。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白陌阡腳步頓了頓,眼眸一凜,他與黎紹對視了一眼,緩緩看向了祠堂。

白陌阡將縛靈繩從袖中拿出來,慢慢纏到右手上,又拿出了幾道符篆,這才繼續擡步朝前走去。

他放慢腳步,在祠堂前凝神片刻,擡腿猛地將門踹開,衝進屋內。

屋子中間跪着一個素衣女子,她背對着門口,正跪在蒲團上磕着頭。

桌上擺着一衆牌位,想來是甄家逝去的祖先們。屋子右邊的屋樑上掛着三尺白綾,下邊擱着一張凳子。

白陌阡的頭皮炸開來,當時他被那團黑屋裹住眼睜睜看着自己上吊,那時上吊用的三尺白綾,以及腳下踩着的板凳,和現在他在祠堂裡的情形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