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他視她爲風塵女子,可隨着時間的流逝,他更無法將她早先的身份牽連到一處。
他轉而又道:“我們從運河岸上燕國公府的官船,一路往北,只需七八日就能抵達范陽。”
在龍虎寨,他每次坐在議事堂,不大言語,與呂連城的少言寡語不相上下。
在月亮山的幾次來訪,他的話語也不多,倒是該說的都被盧倫給說了。
爲何在他們私下相處時,他卻是這等的喋喋不休?
當真是聒嗓得很。
“男子太能言善辯,讓人覺得靠不住!”
一語出,她恍然回過神來,前世時,她教導相富、相貴便常說這樣的話,但她的話,相富是從來不聽的,因她如此說,相富反而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樣,倒是她最疼愛的幼弟相貴,打一出孃胎就體弱多病,也最聽她的話,可就算是這樣,姐弟的感情卻遠不及他與二姨娘的母子情深。
她將頭扭向一邊,近來是怎了,她夢到了陳銀歡,此刻還憶起前世的點滴。
“你告訴我,你爲甚要選擇呂連城而不是我?只要你說了實話,我便就此放過你。”
這件事一直困饒在他的心頭,他着實不明白,自己哪裡不如呂連城那個劍客。
陳湘如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眸光急切,亦有一份熾烈,這是完全不同於呂連城的目光,呂連城看着她時是溫柔的,而面前的慕容宸卻似要把她融化在他眼裡一般。
“呂連城許我妻位,寧做貧賤妻,不爲富家妾。”她移開視線,“呂連城敬重我。而不是像你總想欺負我。”
世間也有不慕榮華富貴的女子,面前的她許就是了。
要不是她私下勸呂連城,要呂連城放棄這九十車的財寶談何容易。
這麼一大筆財富無論是落到哪位雄主手裡,都可以緩解燃眉之急。
對陳湘如,慕容宸的情感是繁複的,有敬重、有愛慕,更多的則是不甘。
從小到大。只有他拒絕女子的。從來不曾被一個女子所拒絕。
慕容宸道:“你總不理我,我就想和你說話,哪怕惹你生氣。我也想這麼做……”
陳湘如不想與他共乘馬車,“呂連城從來不會逼我做不願意的事。倘若他與別的女子同行,他會顧忌我的感受而避開。所以,我要請你下馬車。男女受授不親,請燕世子避嫌。”
“爲呂連城?”他歪頭問着。那樣子很是天真。
陳湘如糾正道:“爲我自己。”
慕容宸看着成人了,竟有如此古怪的想法,欺負她、惹她發火生氣,就是爲了和她說話。好奇怪的藉由,而陳湘如卻信這是真話。
就如前世的她,曾有一度也暗暗喜歡着柳明。說要與他借書看,卻是想見他。想與他說話,那種努力地想與一個人分享自己憂喜的心情她是明白的。
慕容宸勾脣一笑,挑起馬車,顧不得還在行進中,大喝一聲:“停下!煙、柳二人回馬車。”他翻身上了馬背。
陳湘如從未見過這般聽話的慕容宸,就是想和她鬧鬧,原沒有旁的意思,她挑起車簾,無意間與他的視線撞個正着。她欲移開,卻按捺着告訴自己:這傢伙喜怒無常,還是休要招惹他的好。只微微點頭,似感謝他的成全。
這一個似笑而非笑的眼神,卻讓慕容宸不由得心下一動。
他揚着馬鞭,“駕!”縱馬奔向隊列的前方。
也許,她可以換一種方式與他相處,而不是每次不是他怒就是她惱。
只是呂連城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可曾知道,慕容宸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帶她去燕國公府。
到了運河碼頭,慕容宸令人將箱子搬到官船上,長龍似的馬車隊伍便調頭回轉洛陽城。
她和翠煙、翠柳有一間單獨的屋子。
隔壁住着慕容宸與他的護衛。
在這十月初冬的清晨,河上的風吹拂而過,捲起她的衣袂,她靜靜地站在船欄前,輕盈得如同天上落下的雲,慕容宸承認她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但一定是最特別的女子,她有着別樣的風姿,也有着令人矚目的棋藝,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若不是知曉她的底細,不會有人知道她原是來自秦淮之地,更是名動天下的大美人陳湘如。
她久久平靜地俯視着運河,上一次她隨程三公子同行,去的相反的方向,這一回卻是另一個方向。
從范陽的運河碼頭到范陽城,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慕容宸靜緩走到她的身側:“你在想什麼?”
以爲她不屑回答,或又是用沉默來應對。
然而,她卻輕柔如初地道:“上一次坐大船,是隨程三公子離開洛陽。”
“當時,有很多人都說你爲保名節,跳船自盡了,還有洛陽城的公子爲你悲傷作詩。你爲什麼要冒死離開?”
陳湘如不曉他能否懂得,如那日一樣的果決:“不能有尊嚴地活着,那就有尊嚴的死去,雖生亂世,不甘做男子的玩物。”她揚了揚頭,看着他眼裡那一抹驚色,“我知道,在你的眼裡,生於紅粉世家的我不該有這等想法。佛說衆生平等,但從來都不平等,就似我們女子,生來就被人視爲男子的附庸。”
“所以,你教呂連城兵法,授他棋藝,就是要告訴世人,女子也可以做很多事?”
陳湘如並不否認。“那日我並沒有想死,我一直站在船上,尋找着逃跑的機會,當我發現那處的河水淺,而我最有把握逃脫,便縱身跳了下去。”
這如她的棋風,慕容宸一語道破:“置之死地而後生?”
陳湘如點頭,“只要讓他們以爲我死了,我才能平安。所以我逃了,這也是他們不曉我識水性的緣故。”
沉默。今日他才懂曉了她一些,懂她的情,她的驕傲、她的不易,甚至懂得她的死其實是另一種生。
風,越來越大了。
“這裡的河水很深,你別打逃走的念頭,我不會再逼你。你是燕國公府的客人。”
音落。他折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卻偷偷地轉過身來,透過輕紗、窗櫺望着她在風裡舞動的倩影。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走進他的心裡。
是家裡的那幅畫?
還是在龍虎寨見到她時。
亦或是一點點認識了她的不凡。
他是真的動心了。
但是。她是呂連城的女人,他就必須將自己的心思放下、藏起,不再打她的主意,但他可以試着把她當成自己的朋友。
翠煙捧着斗篷。輕聲道:“小姐,起風了。回屋吧。”
陳湘如低應一聲,繫好斗篷上的絲帶,垂首回屋。
屋中的八仙桌案上,擺有棋盤。又有一把琴,心頭不由暗暗有些吃驚,呂連城也很細心。在月亮山最簡陋的時候,他總是細心地照顧着她。儘量給她想要的。
呂連城……她輕喚着他的名,想到他時,心頭滿滿的都是溫暖。
除了李湘華以來,這大抵是待她最好的人了。
陳湘如伸出手來,輕輕掠過琴絃,只一下她驚道:“這是不離。”
呂連城贈她的琴,他們給琴取了一個名字,喚作“不離”,這琴應在月亮山上。
還有這棋盤,越瞧越眼熟,雖說世間的棋盤相似,但這上面的劃痕都是一模一樣的,這棋盤和棋子也有一個名字,喚作“不棄”。
他親手雕刻的木釵上,刻着一句話:美人如月,不離不棄。
翠柳輕聲應道:“這琴棋在我們上船時就已經有了。”
從月亮山到洛陽城得近兩個時辰,也就是說,昨晚她離開後,其實呂連城便知道她要去燕國公府。
她又憶起呂連城與她說的話:“燕世子假意劫持你,待到洛陽後就放你回來……”
可慕容宸的護衛用劍傷了她,雖是一道很淺的劃痕,可她也很惱,但想着這是呂連城與慕容宸約好的計劃,也可以不計較。
是慕容宸騙了她?還是呂連城瞞了她?
想到此處,陳湘如再難安寧,一轉身出了房間,立在慕容宸的房門前輕叩,房門開着,透過珠簾,能看到他在獨自玩棋。
“你有事?”
陳湘如並沒有進去,“一開始,你就告訴過呂連城,要帶我去范陽?”
慕容宸好奇地擡頭:“我與劉先生商議過,是打算帶你去燕國公府住一陣子,待我們大計成後,便送你與他團聚。”
那麼,呂連城許是猜到她會舍不下他與乖乖,所以才騙她說會在洛陽放她回月亮山。
這戲要做足,自然要留下她最在意的乖乖和魯喜妹,只有這樣,世人才會相信她是真的被劫持了。
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希望自己能與乖乖朝夕相處,兌踐她對李湘華的承諾,親自將乖乖哺養成人。
慕容宸道:“你房中的紅漆箱子裡,是呂連城昨晚連夜令人送來的換洗衣衫和首飾,他說都是你最喜歡的。”
以陳湘如偏愛素妝的打扮來看,她應是喜歡雅緻的飾物,不需要太貴,但一定得有品味、夠特別。
陳湘如回到屋裡,打開那口箱子,又見一邊有兩個首飾盒子,啓開一看,是鮮豔奪目的首飾,紅通通如血的瑪瑙,紅烈烈如火的珊瑚,還有一套金燦燦得耀眼的頭面首飾。
誰稀罕這些了!
她只要他說實話。
可他倒好,真真騙了她一回。
可曾知曉,這被騙的感覺不好,很不好!壞到讓她想打人。
如果不是她穿過又喜歡的幾套衣衫,還有一套湖藍色的曲裾,她還真願意是慕容宸搗的鬼。
她顯然是被騙了。最鮮豔的衣料,最華麗的首飾,雖然價值不菲,可陳湘如除了那套李湘華替她做的曲裾,還真沒有多少喜歡,原本在氣頭上,再看到這些東西,她越發生氣了。就算有這些東西,依舊沒送到她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