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的朝會上,在馬唯中、沈青陽等幾十個大臣的進諫下,秦牧說句模棱兩可的話,便宣佈散朝,這當然不能讓那些御史言官滿意。
上表進諫的不光是那些御史,還包括楊廷麟這種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的傳統文人。
秦牧索性讓韓贊周找來一個大筐,讓幾個識字的小太監一起,把進諫的奏章全部挑出來,扔到籮筐裡去。
沒想到此舉激怒了一個人,歷經國破家亡,已經變溫柔內斂許多的柳如是,竟冒死跪到御案前,神色決絕地說道:“婢子入宮以來,常侍候左右,見秦王雄才偉略,勤政愛民,勵精圖治,實爲千古聖君,是以百姓愛戴,天下歸心;但秦王今日所作所爲,卻儼然昏君之舉........”
“大膽!”秦牧冷喝一聲,嚇得韓贊周與幾個小太監兩腳發軟,紛紛跪下。
柳如是眼中落下兩滴清淚,卻視死如歸地接着說道:“婢子賤如草芥,國之大事,本來輪不到婢子置喙,然婢子實不願國失明君,今日願以一條賤命,換秦王警醒;
聖人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爲之服矣。
如今羣臣上表匡君過失,就算秦王認爲大臣們說得不對,但如此對待大臣們的奏章,豈不是視大臣如土芥?秦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必視君如寇仇啊!”
秦牧看看那一筐奏章,再看看引頸待戮柳如是,冷冷地說道:“念你初犯。今日且饒你一命,守好你的本份,若有下次,必然杖斃!”
“婢子......”
“退下!”
平時連楊芷,都不敢幹涉政事,秦牧也沒想到身爲婢女的柳如是,竟敢冒死進諫。
他雖然把柳如是斥下了,但過後還是讓韓贊周重新把奏章整理了出來。
確實,你可以不接受大臣們的意見,但必須給予他們基本的尊重。
拋開君臣關係不說。就是普通朋友相處,也應該守着這樣的底線。
秦牧其實很清楚,在上表的大臣中,並非個個都是懷着私心,他們只是堅守着幾千年來民衆普遍認同的倫理道德而已。
當然。也有想利用這場反對浪潮,謀取私利的。
國子監旁邊的鶴仙樓上,被徐永順打得鼻青臉腫的黃夢樑和錢琛,沒有理會李清商的警告,堅持留在金陵,繼續鼓吹他們的“真知灼見”。
如今他們儼然成堅守信念、不向惡勢力低頭的理想鬥士、滿身風骨的典範,倍受讀書人追捧。怎麼願在風頭正勁的時候離開金陵呢。
鶴仙樓上全是讀書人。其中半數以上是國子監的監生。
黃夢樑絲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瘀青,揮舞着大袖慷慨陳詞道:“諸位,秦王本是明主,如今卻要禁女子裹腳,招女子爲醫,還要辦什麼女校。命宮中美人出來拋頭露面,自壞綱理倫常,何也?
無他,這是朝中出奸臣了,他們蠱惑君上。矇蔽聖聽,倒行逆施,欲壞我大秦朝綱啊!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等飽讀聖賢之書,對此豈能視若無睹,任由奸人亂國?”
黃夢樑話聲一落,樓上頓時一片喧鬧,有人激憤,有人好奇,有人起鬨,亂紛紛地議個不停。
“是啊,是啊,秦王本是明君,如今這事做得一反常態,恐怕真是受了奸臣蠱惑。”
“肯定是這樣。”
“諸位仁兄,小弟有些不明瞭,這奸臣是誰呢?”
“是誰?”錢琛一把推載椅子,站起來居高臨下說道,“這奸臣是誰還用說嗎?在滿朝大臣之中,有幾個能讓秦王言聽計從?有幾個能左右秦王的想法?又有幾個能隻手遮天,矇蔽聖聽?”
錢琛連發三問,聲如炸雷,震得滿樓迴響,這矛頭所指,就連傻子也知道是誰了。
“諸位,正所謂君王死社稷,國士死君王。爲了大秦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爲了大秦的長治久安,我等豈能坐視奸臣亂國,危及大秦社稷。”
“不錯,咱們必須站出來。”
“討伐奸臣,讓他無處遁形。”
“大夥一起去敲登鬧鼓,向秦王進諫!”
“就是,大家一起去。”
一時間,樓中一羣憤青羣情激憤,鬧哄哄一片,一個個以天下興亡爲己任。
眼看事態越鬧越大,靜靜坐在角落裡的黃振林坐不住了,他雖高居工部郎中之職,但只有二十來歲,穿着一身儒衫,與普通的讀書人無異。
他站出來說道:“諸位,請聽我一言,據我所知,秦王要辦女校,主要是教授一些女工,並非你們想象的那樣,諸位切莫憑藉一些風語謠言,便聚衆叩闕.......”
不待黃振林說完,立即有人反駁道:“那招女子爲軍醫,這又怎麼說,難道這也是女工?”
“招女子爲軍醫怎麼了?”黃振林朗聲說道:“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有忠貞侯征戰沙場,我記得明毅宗御筆親謄詩一首,賜與忠貞侯:蜀錦徵袍自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再有,唐初的平陽公主,亦曾率領娘子軍征戰疆場,把名將屈突通打得連連大敗,在關中建立若大一片基業..........”
黃振林說到這,突然有人跳出來指着他道:“我認得他是誰,他就是那個憑着星象弦術,騙得秦王信任,一路做到工部郎中的福建仔。”
“沒錯,沒錯,就是他,憑着一些歪門邪道,騙得官位,他也不是好東西。”
“就是,當衆發出悖論,我看蠱惑秦王的一定有他一份。”
黃振林好歹是六品的郎中,樓中一羣憤青激憤之下,竟然圍上來推推扯扯,甚至還有人暗中下黑手。
黃振林大喊着,聲音卻被大片的指責聲所淹沒。
“福建仔”這個稱呼,最早出現在北宋時期,那時蔡確、章惇、蔡京等一大批來自福建的官員主導了朝政,這些福建官員多是支持改革的,與蘇東坡等守舊派不合,於是蘇東坡等人私下便以“福建仔”稱之。
蘇東坡是名人,他的話影響力大,以至於幾百年後,黃振林也享受到了這個略帶輕蔑的稱呼。
羣情鼎沸之下,黃振林髮髻也被扯亂了,背上也捱了幾拳,他年紀輕輕,聚得高位,而且在大家看來,這高位還不是走正途得來的,忌妒和不滿的大有人在,於是不少人趁亂下黑手,反正法不責衆。
黃振林捱了幾拳之後,怒了。
他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以前曾在仙台山跟着玄武觀的老道練過好些年呢。
於是這哥們表面上跌跌撞撞,彷彿被人推得站不穩,手腳動連連出招,不着痕跡地往簇擁在四周的憤青上招呼。
“哎喲,”“哎呀!”一時痛呼之聲不斷,卻又被聲討的浪潮所淹沒。
黃振林見好就收,畢竟他是朝廷命官,這打架鬥毆的事傳揚出去,終究有損聲譽。賺夠本之後,他立即裝着狼狽不堪地逃出人羣,消失在樓道口。
一羣憤青這時才發現,足足有八九個人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地翻來翻去,這還得了,本來情緒就激動的一羣人,更加激憤,甚至有人嚷出“爲國除奸”的口號,;
有國子監的監生跑回去抱來聖人牌位,同時引來更多的人,一齊去叩闕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