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用力所能及的資源和條件在後面兩年幫助爸爸達成了目標,而胡悅也用她的方式跟媽媽一起守候該來的東西。
從Vivian手裡接過爸爸的住址和聯繫方式的時候,媽媽手都在發抖,她不是緊張,也不是期待,她生氣了。她感覺再次受到爸爸的欺騙,她一直苦等,抱着等到老死的決心苦等,沒想到爸爸竟一直在暗裡考驗她的耐性。
雖然想過如果爸爸還活着,會因爲不得已的原因延遲歸來,可是知道他在做這樣一件事之後,她近乎憤怒。一顆死灰般的心,還來不及點燃,就已經燃燒。她以爲爸爸出於自尊心捨不得回來,卻捨得了她和我。
Vivian和胡悅看着媽媽和我,眼底閃過黯然的光,卻沒有多作解釋。最後,胡悅阿姨勸媽媽:“去看看他吧,你會明白爲什麼他說他還在路上。”
媽媽足足遲疑了一週的時間沒有動身。那一週裡,我見到了時隔六年沒有在她身上出現的生機。她浮躁,甚至聒噪,卻還要努力表現出無關緊要的樣子,就像在示威,她已經忍了六年了,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可是在我眼裡,她活像個待出閣的小姑娘,在跟心上人玩着一場誰等得過誰的遊戲。
最後還是外婆鼓勵了她。外婆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遍體鱗傷的滋味你不是沒嘗過,還要這樣逞強嗎?”
媽媽去到那個陌生小鎮的那天,是個陰雨天氣。西南部山區的空氣溼漉漉的,服服帖帖的黏在身上。我一路攙着她的胳膊,感受到她發涼的體溫。
路上的泥濘沾溼她的鞋子和裙裾。那地名誰也沒有聽過,我們不知道繞了九曲還是八彎的路,終於來到爸爸在的地方。
那是一座老式平房,年代應該很久遠了,巷子的路是鵝卵石鋪成的,路邊和牆角長滿青苔,幾戶人家晾着的粗衣布褲在細雨中飄飄灑灑。
我幫媽媽撐着傘,她的臉微微擡起,看着眼前的小小房子,鼻尖的地方似乎紅了。
“寶貝,有點骨氣行不行?好歹你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我說着,牽着她的手,敲了敲眼前那扇木門上的銅環。她的手本來就小,那會兒更是小的幾乎不存在了。
等的時間並不久,門開了。我見到了我的爸爸,我那日思夜想的爸爸。
“爸爸!”
那時我已經13歲,第四次跟爸爸見面,第一次叫他。我過於激動,也過於驚訝,以至於音調高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爸爸坐在輪椅上,他跟幾年前我見過的樣子一樣,穿戴整潔,白色襯衫,隱約能看見身上肌肉的曲線。小麥色肌膚略微多了點黝黑,但臉上沒有一點鬍渣,細碎的短髮也經過了精心打理。他的樣子,氣質出塵,完全沒有因爲在鄉土中氤氳太久而變得庸俗,濃郁的質樸氣息反而讓他顯得超凡脫俗。
“天天,來爸爸這裡。”
爸爸的樣子很平靜,那雙一向深邃的眼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它閃過溫暖的光。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語氣卻和藹得近乎溫柔。
我的臉被爸爸捧在手裡,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對着我的臉頰拂了又拂,眼裡閃着淚光,嘴角久久的翹着,最後終於開懷地笑了。
他嚥了口氣,忍住悲傷對我說:“臭小子,要當年也像現在這麼像我,而不是像你媽,也許爸爸就認出你來了。”
我確定了,我性格的大部分地方,都遺傳於爸爸。可是我當時壞不起來,我怔怔的看着爸爸的腿,嘴巴微微張開,疑問的叫了幾聲“爸爸”,卻始終不敢問是怎麼回事。最後,我撲進爸爸懷裡,嗚嗚的哭了起來。
在我不冷靜的時候,媽媽卻表現出異常的鎮定。應該是看到爸爸坐在輪椅上的瞬間,她的心結一下子全打開了。她沒有對爸爸多問什麼,爸爸也沒有對她多說什麼,最後,媽媽淡淡的問了句:
“晚飯想吃什麼?”
“想吃土豆絲嗎?”爸爸反問。
那一直是媽媽愛吃的。
爸爸那幾年的生活都是由當地一位阿姨幫忙料理,媽媽去的那幾天,暫時接替了阿姨的職務。她藉着去買菜的理由,讓自己在細雨裡陷溺了很久。爸爸幫我擦掉眼淚,指示我跟在媽媽後面。
媽媽走的很慢,腳步輕飄飄的。她沒有讓我攙着,堅持自己走。一路上她都在看路面,差點錯過去市場的分岔路口。我拽着她朝對的方向走,她像只木偶,放空了腦袋跟着我走。
路邊有很多賣新鮮蔬菜的小攤,當地人用方言熱情的吆喝着。他們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衫,皮膚黝黑,大多很瘦。他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們,眼睛清澈而明亮。
媽媽愣愣的站在菜攤面前沒有動,我給她挑了顆洋蔥。
媽媽背對着爸爸,在小小的廚房裡切洋蔥。對着被雨點拍打的玻璃窗,她的背影纖細修長,像只單薄的花枝。媽媽一刀一刀地切着,眼淚就禁不住往下掉。
“切洋蔥做什麼?”爸爸推着輪椅,坐在旁邊看她。
“給你做紅燒排骨。”
“紅燒排骨要用到洋蔥嗎?”
“新口味。”媽媽用生硬的語氣說。
“還是我來吧。”爸爸搭住她的胳膊,要接過她的刀。
“不用。”
“袖珍,你哭了。”
“嗆的。”媽媽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嗆得聲音都變了。”
“……你怎麼這麼討厭呢?”
爸爸撩起她的裙裾,輕輕擦掉上面的沙土。媽媽那天穿着寶藍色的裙子,裙裾上印着朵朵玫紅色的花瓣。爸爸擦拭沙土的動作很輕很小心,彷彿撫摸着真的花瓣,生怕太用力把它捏碎了。
媽媽切完洋蔥,把刀立起來的時候,爸爸陡然將她的身子緊緊摟住,臉久久的埋在她的小腹裡,大手環繞着她,像要把她揉進體內。
“袖珍……我是在做夢嗎?”
媽媽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袖珍,袖珍,袖珍……袖珍……申袖珍……”
爸爸一遍遍的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語氣慢慢的,沉沉的,像久久的含着一顆糖,始終都不肯放棄回味。
媽媽終於抑制不住,抱住爸爸的肩膀哭得泣不成聲。爸爸捧着她的臉,撩起她被雨點潑到的髮絲,一點點親吻她。媽媽一次次想抹掉淚痕,卻怎麼也抹不幹,她跪下來,趴在爸爸腿上,哭得像個任性的小孩。
淚水打溼了我的臉,可是,我心裡從沒這麼甜過。我走過去,伏在媽媽背上安撫她,爸爸俯下身子抱住我和媽媽。他的肩膀,很寬,很溫暖,彷彿能撐起一片天。
爸爸沒有答應媽媽立刻跟我們回去,紀錄片的拍攝已經進行到最後的階段,我們,都還需要等待。離開的前一天,爸爸把媽媽抱在懷裡,大手將她的手指跟自己的十指相扣,緊緊握在胸膛,久久的吻她,似乎要吻到天荒地老。
我站在窗臺,看到煙霧已經開始消散,知道這麼多年我所企盼的未來,即將變得觸手可碰。
爸爸真正回來是在一年多以後,那時他的腿開始恢復知覺。他憑藉那部籌拍了六年的零片酬紀錄片獲得了三十多個獎項,裡面至少有十對人物親吻和擁抱的鏡頭是在羣山的背景下完拍的。
爸爸像是完成了一樁夙願,對媽媽說:“我帶你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永遠。”
其實爸爸的等待,不是爲了自己的心願,而是爲了曾經的諾言。他既怕我們因爲他的身體受到牽連,又怕帶給媽媽的未來不足以消除過去的隔閡,所以選擇等待。等待一個,足以抵擋過去的未來,等待一個,足以邁向那個未來的時機。
爸爸帶着這部收山之作迴歸了,他功臣身退,帶着我們來到了澳大利亞,一個叫堪培拉的城市,在這座城市的郊區落了腳。走的時候,暉叔叔來送我們。他調侃爸爸,爺爺奶奶早就習慣他的消失,可是還會記掛他們的孫子,所以,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飛過來“騷擾”我們。
外婆跟着我們一起移了民,因爲爸爸對她說:“我和袖珍,以後會有很多孩子,您得替我們操操心了。”
果不其然,纔來幾個月,媽媽就懷上了小遲。
外婆對爸爸說:“我不跟着去怎麼能放心?我最瞭解我這女兒的脾氣了,萬一她伺機報復你怎麼辦?”嗯,外婆身體還很硬朗,嘴巴也很硬朗。
我的爸爸媽媽,關係還是怪怪的,就像剛纔,咳咳……
“袖珍,我毛巾忘了拿了。”爸爸朝浴室門外喊。
媽媽開條門縫把毛巾遞過去。
“過來點。”爸爸說。
“……”
“再過來點。”
“啊……!”“噗通”一聲,媽媽大概是掉進水裡了,她驚慌失措的問:“你……你沒事吧?有沒有壓到你?疼不疼?”
“算了算了,既然都溼了,先別出去,給我擦擦背。”
“哦……”
浴室裡傳來水的聲音,啪嗒啪嗒,還有,媽媽幫爸爸搓背的聲音。
“袖珍,你怎麼都不叫我?”
“……叫什麼?”
“你覺得我想聽哪個?”
“老公?”
“差不多。”
“孩子他爸?”
“差不多。”
“天天他爸?”
“差不多。”
“小遲她爸?”
爸爸輕嘆口氣,動作大概是,搖頭。
“華天修,你別欺人太甚啊!”
媽媽話音未落,水裡又是一陣鬧騰,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只有鼻息哼出氣息的聲音。最後爸爸嘬了媽媽一口,用命令的語氣問:“叫不叫?”他的語氣不乏溫柔。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哈哈哈……再叫一遍。”
我幾乎都能看到爸爸此時的臉上,一定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了。
“天修哥……”
“再叫一遍。”爸爸的聲音變得很溫和。
“天修哥……”
媽媽的聲音變成低低的呢喃,浴室裡漸漸沉靜,只有偶爾發出擰毛巾的聲音。大概又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爸爸坐在輪椅上,媽媽蜷着兩條腿坐在爸爸懷裡,身上裹着浴袍,頭倚在爸爸肩上,樣子像是睡着了。
我過去要幫爸爸接過媽媽,卻被他拒絕了。我前幾年開始已經比媽媽高了,爸爸給我請私人教練,讓我練就了一身好體力,可是,好像還沒有派上過什麼用場。
爸爸豎起手指示意我小聲點,雙手圈住媽媽的身子,將她環抱住,在我的攙扶下腿慢慢站穩,然後朝臥室走去。
他一步一步,走的不快,卻很穩當。媽媽低哼一聲,腦袋往爸爸胸膛磨了磨,長長的劉海垂在她臉上。爸爸低頭,用下巴撩起她的髮絲,臉在她臉頰上輕輕蹭了蹭,就像蹭小遲那樣,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我想終有一天爸爸可以恢復得很好,因爲,我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媽媽,折磨他的方法太多了。
如若觸及,我想我慢慢理解媽媽爲什麼說這個詞更像在說她和爸爸了。爸爸不在的時候,她從生活的點點滴滴觸及他的影子,爸爸在的時候,兩個人的愛戀觸手就能及,卻又若即若離。
緣分有兩種,她和爸爸屬於第一種,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關係將兩個人牽絆,註定一世難以捨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