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她的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半年,這半年,足夠她用一生去懷念。
袖珍不會忘記,很多年以前的早晨,有個聲音這樣把她叫醒:“袖珍,醒醒,再不醒就看不到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對寬厚的肩膀上,擡起眼簾,看到一張熟悉的側臉。
“別光看我,看前面。”
那是夏天清晨的山谷。
他們就站在山谷之巔,腳下的涓涓的溪流,清澈的倒映着整座山谷。兩邊是綿延不絕的岩石,蔥蔥郁郁的灌木在晨曦陽光的沐浴下,時而綠時而泛金黃。
因爲下過雨,空氣特別清新。一道彩虹從天而降,近得就像架在他們眼前的天橋,可以,直攀雲霄。
袖珍從他背上跳下,小跑到溪流邊上,想靠它們再近一點。她的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就一直傻傻的翹着,直到那個人在旁邊問:“喜歡嗎?”
“還不懶。”
“我愛你。”
那時,那個聲音在耳畔低聲說。
“你說什麼?”明明臉已經紅了,卻還要帶着挑釁的語氣再質問一遍。
他別過臉去,輕咳兩聲,低低應道:“沒有,什麼都沒說。”
“我聽到了,你說你愛我。”她湊過去,拽着他的胳膊,像小孩子要糖似的,問個不停。
“沒有,什麼都沒說。”他嘴角翹起淺淺的微笑,避開她的眼睛說。
“你說了,你說了!”
一隻手指刮過鼻尖,她看到他的臉,在陽光斑點的照耀下,一閃一閃。
……
一個聲音由遠至近:“寶貝,看到了嗎?”
醒來,看到小不點的臉,湊在自己眼前。不過現在,不能叫他小不點了,他12歲了。
“又夢到爸爸啦?笑的連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小子,吃醋啦?”
“誰吃誰的醋還不一定呢,優子說要參加下學期開春的公演,要我做她舞伴,知道我們在這裡,吵着讓澤冶叔叔帶她過來,拜師學藝。”小子說完,手放在大腿上,態度謙遜的朝袖珍點了下頭。
“你操的心可真多,連拜師這種事都替人家做了,知不知道你媽我現在身價多高啊?”
“別小看你這徒兒哦,優子以後是要當設計師的,不會給您老丟臉噠。”
自從優子的病情好轉以後,這倆孩子是越來越親密了,勢頭擋也擋不住啊~~袖珍長嘆口氣,垂肩作投降狀,說:“我兒都跟別人一個鼻孔出氣了,我還能說什麼?”
“哎呀,我家寶貝吃醋了,這可怎麼辦呢?”天天故作慘烈狀,挨着袖珍坐在榻上,仰起臉問:“誒,媽媽,剛剛是不是夢到爸爸啦?他跟你說了什麼?”
“小滑頭!”袖珍伸出指頭在天天腦門子上戳了一下,逗得他咯咯直笑。
打開大門,院子裡已經堆了厚厚的雪層。初雪下了整整半個月,C城的山林一片銀裝素裹。
如果說,有一種東西可以百年不變,那一定是這裡。這裡的山不會變,雪不會變,房子也不會變。別墅的裝修和擺設還是五年前那樣,袖珍用了很多方法,找到過去的俄羅斯女傭Kitty,讓她幫忙打點度假期間的家務。
不久前,這片山區差點被政府圈起來,要大力開墾打造,知道消息的袖珍放下工作馬上趕了回來,打算制止。她還抱着實在不行就拿錢往死裡砸,把這片山承包下來的決心。
不過事情沒有她想的那麼糟,回國的時候,這個開發項目已經擱淺了,再後來,因爲忙着電影參展的事,她也沒再跟進這件事,只是託關係照應一下,打探打探局裡的消息,打算一有動靜就馬上回國。沒想現在得到的確切消息是,這個方案徹底撤銷了。
山腳下的咖啡屋就像一棵古樹,永遠都在那裡。一年四季,花謝花開,雪積雪化,都在那裡。
一輛跑車不遠不近的停在路邊的一顆梧桐樹下,車裡的人透過黑色的窗幕,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身影向小店裡走去。
宇恆坐在車裡,凝望着那個窗戶都起了水霧的小店,看到裡面若隱若現的身影,時而站起,時而坐起,然後,一隻手在窗戶上按下手印,一隻更小的手在手印旁邊又按下一個手印。透過那清晰的縫隙,似乎看到一張孩子的臉。
他已經刮掉了鬍鬚,笑起來的樣子,某人已經很久沒看到了,不過,她一定會喜歡。
袖珍不會知道,有個人爲了替她守住這個地方,花了多少心思,投了幾億元,宇恆不會讓她知道。他清楚,這個地方不屬於自己,他也情願,不在這個地方留下一個足跡。
“袖珍,這片雪山,永遠都不會有人來動了。這算不算,把欠你和華天修的還清了呢?”
他聲音蒼茫,帶着略微的失落。
“少爺?”司機輕輕的喚了他一聲。
緩緩神,戴上墨鏡,命道:“走吧。”
咖啡屋裡,壁爐的火燃得正旺。老闆還是以前的老闆,體態發福,儀態憨厚,額頭上禿了一小片,低頭時能看到發亮的腦袋。
看到袖珍牽着一個男孩子走進來的時候,老闆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大大的,頗有點不可思議的問:“小小修?”
“叔,這是我和天修哥的兒子,叫天天。”
“天天哪,你跟你爸爸小時候,長得是一模一樣。”老闆把咖啡和奶茶端過來的時候,這麼說。
“爺爺,我會超越我爸爸,長得比他還帥的。”
袖珍跟天天坐在窗戶邊的位子,那窗戶依然瀰漫着一層厚厚的水霧。天天叼着吸管,手不自覺就往窗戶上畫着什麼東西。
“到底你是遺傳了爸爸還是遺傳了媽媽呀?”袖珍說着,手掌在窗戶上按下了一個印,透過五指間隙,可以清晰的看到外面的風景。
天天拿出手,在袖珍的手印旁邊也按了一下,說:“寶貝,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準備走出小店的時候,看到門口那串用繩子夾着的相片依然還在。
“天天,你過來看看,這些都是你爸爸照的。”袖珍指着一張一張相片說。
第一張,是12年前,他們第一次在這裡的時候,在窗戶上畫上的兩張笑臉。那時還是夏天,窗戶的水霧沒那麼重,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外面的蒼鬱。
第二張,是手指在窗戶上寫下的“珍”。第三張,還是“珍”。
第四張,是5年前,她在這裡按下的手印,後來華天修又在她不在的時候,在旁邊又按下一個大手印。相片用了復古特效美化過,窗戶周圍有一圈淡淡的墨綠色光暈。
第五張,還是“珍”。
出來的時候,天天似乎想起了什麼,問:“媽媽,你不是說,爸爸出國那幾年,只來過兩次嗎?加上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怎麼會有五張呀?”
袖珍腳步一下子怔住,猛然回頭,轉身跑進店裡,翻開最後一張相片,後面的沖印日期,顯示的還是上個月。
她捧着那張相片,只巴不得把它揣進懷裡,又怕不小心把它揉碎。久久的凝視着那個日期,最後,用哽咽的聲音說:
“天天,現在,就等着爸爸回來找我們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