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態憨厚的老闆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袖珍幾乎是怔住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呀?只是單純的她的大叔粉絲嗎?
“你是小修的女朋友啊。”
老闆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說,一邊用抹布拭去櫃檯上的水霧。
袖珍有點反應不過來了,小修是誰?女朋友又是何來?大叔啊大叔,莫非三生橋上我們曾經見過?
“小修帶你來過,他出國後中間回來過兩次,我問起過你,他說你很好。你這次不是也跟他一起來度假的嗎?沒想到,這麼多年你們還在一起!”
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變,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轉身要走,目光不經意落在門口的照片繩上,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圖片。
那照片是用懷舊特效拍的,四周有朦朧的墨綠光暈,場景拍的是一扇窗,窗戶蒙着一層厚厚的水霧,兩隻手掌的印跡將水霧擦掉,露出窗外的雪景。一隻手掌大,一隻手掌小,周圍還划着一個一個不規則的小圓圈。
袖珍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再看旁邊的照片,每一張拍的都是窗戶的水霧,一張,上面寫了一個“珍”,一張,上面寫的還是“珍”。還有一張,上面畫着兩張沒有輪廓的笑臉。一共四張。
“這些都是小修拍的,每來一次拍一張。喏,最外面這張是前兩天來的時候才拍的。”
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般,很疼很疼。7年前的夏天,她坐在窗戶旁,用手指畫了三條彎彎的曲線,形成一張笑臉的時候,華天修還說她:“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她被他說的,不再畫了,乖乖叼着吸管埋頭喝飲料。
原來,當年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又在旁邊多畫了一張笑臉,就像前兩天,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在她的手印旁邊,多按了個手印。
華天修應該沒有想過,她還會回到這個咖啡屋。如果她不來,如果她再也不來這個地方,那他做的這些,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眼睛被什麼東西模糊到了,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一口氣跑到鄉間的小路,扶着乾裂的樹枝,想哭哭不出來。定着神,讓自己喘幾口大氣,看到手扶着的樹枝上的樹皮又脫落了一層。
這是一棵洋槐樹,長得還不算大,有點瘦。上面沒幾片葉子了,枝杈歪歪斜斜,橫着豎着伸出來,顯得有些凌亂。一塊塊雪堆積在樹枝的胳肢窩裡,像一個個小雪球。風一吹,一片葉子落在她眼前,搭在她厚厚的圍巾上。真是奇妙,這麼冷的天,這葉子竟然還沒有枯萎,雖然已經呈黃色,但看起來水分依然很足,只是葉邊上缺了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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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過了一個季度。清明的雨淅瀝瀝的下,沾着溼氣的泥土黏在人們的鞋子上,像春天黏乎乎的空氣般,久久揮之不去。
孫芳芝跟袖珍帶着無名來到墓地,一塊僻靜的墓碑前。
“無名,叫外公。”袖珍說。
“外公。”小不點給外公鞠了個躬,將懷裡的茉莉花放在碑前。“外公,這是無名種了好久的花,外公喜歡嗎?”
孫芳芝憐愛的將小不點摟在懷裡,怕他被雨淋到。
“婆婆,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妹妹呀?”
袖珍女兒的碑上,刻着的名字是申小妹。來的時候,墓前放着一大束一大束的,風信子。枝大葉肥,紫藍色的花朵花瓣盛開,在雨滴的點綴下顯得楚楚動人。
“媽咪!”無名牽住袖珍的手,指着鋪天蓋地的風信子驚訝的喊道。
接受無名叫她媽咪,還是在兩個月前,從C城錄完春節特輯回家的時候。無名的奶奶,也就是姚嫂,從很早以前就跟無名說過,他的媽咪叫袖珍,因爲不得已的原因,他還不能見媽咪。無名好幾次哭着喊着要見媽咪,姚嫂就哄他:“等無名長大一點,到10歲的時候,就可以去找媽咪了。”
一年前,無名在醫院裡聽到袖珍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知道她了。他興奮的跑去告訴奶奶,他見到媽咪了,卻遭到姚嫂一頓罵。
“見到了也不許叫,你媽咪討厭你!”
“不會的,媽咪只是在跟無名玩捉迷藏,媽咪不會討厭無名的。”
“你妹妹死的時候你媽咪看都沒看一眼,這不是討厭是什麼?”
“那無名要怎麼做媽咪纔不會討厭?”
“就當她不是你媽咪。”
所以,無名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沒有管袖珍叫姐姐,而是叫她的名字。袖珍,袖珍,袖珍。
“叫我姐姐也可以。”
“不想叫姐姐。”
“小不點,爲什麼不叫我姐姐啊?”
“因爲我很酷的。”
她無法想象是什麼樣的力量,讓這個孩子死守心間的秘密直到現在,無法想象是多大的恐懼,讓他每天面對自己的媽咪卻不敢叫。
聽到孩子第一聲媽咪的時候,袖珍感覺自己受到了世界最大的詛咒,自己就是極惡的壞人,再也不可能得到原諒。這個世界報復她,讓她痛得不能說,讓她一忍再忍。她卻報復小不點,讓他才這麼小就要揹負這麼大的秘密,累了也不能哭,愛了也不能說。
她把小不點揣進懷裡,兩個人沒有眼淚,也沒有任何對話,只是安靜地坐着,就像是早已認識彼此的夥伴,她知道小不點,小不點知道她,他們都知道。孫芳芝蹲在門口,把自己埋在懷裡,哭的泣不成聲。
袖珍抱着小不點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就好像這樣一直紋絲不動的坐下去,就可以簡單地度過七十年,八十年,然後,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她不要生而繁華,也不要功成名就,她只要,跟這個孩子一起,坐到天荒地老。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你爹地的?”袖珍問。
“從看到爹地的手機裡有袖珍過去的相片的時候。”無名仰着小臉說,“還有,爹地有跟無名一樣的酒窩。”
“媽咪,無名可以叫爹地爹地了嗎?”
從C城回來之後,華天修就失去了消息。他不在公司,也不在這個城市,也沒有留在C城,據說也沒有回家。她從德犬那裡聽說,他到處飛,各地出差,期限是無限。
不過現在,他一定是回來了,因爲他給女兒帶來了荷蘭進口風信子。
這一年來發生的事太多太倉皇,她感覺自己沒有這麼累過,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她真的累了,她真的不想再讓孩子跟自己一樣忍受煎熬和折磨了。
浪潮總是伴着暗涌襲來。事情總在她覺得可以做個了斷的時候,變得更糟。她的人生,從開始就註定悲催,她一直走在懸崖邊上,一路走,一路收集石頭,在沒有路的時候,鋪上幾塊石頭給自己墊腳。她想一直往前走,路就會變得寬敞,她就能逃離這條幽窄的小道,可沒想到,石頭用完了,她卻發現自己腳下是冰冷的驚濤巨浪。
下山的時候,她碰到了Lina,尹薇的經紀人。她的樣子,比幾個月前她看到的時候更美更年輕了,一把年紀,依然風韻猶存。就算來掃墓,也要踩着十釐米的高跟鞋,就算天氣微涼,也要穿露胳膊露腿的禮服短裙。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本身就是個明星。
Lina看到無名的時候,臉上露出頗爲驚訝的神色。袖珍下意識的把無名攬到身後,生怕她看出端倪。
雨點拍打在玻璃窗上,初生的枝葉在風裡搖曳。Lina自作主張給袖珍點了一份甜點,還有一杯甜到發膩的藍莓奶茶。
“這裡的甜品很有名,我心裡覺得苦悶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吃一口蛋糕,喝一口奶茶,就不苦了。”
袖珍看着這個女人,實在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她單刀直入的問:“找我什麼事?”
“我今天是爲尹薇來的。我平時對她很嚴厲,經常逼她做不想做的事,也沒少罵她。她在事業上受了多大的委屈,我能扛則扛,扛不了,就跟她一起扛。看她辛苦的樣子,我會心疼,可是,看她傷心的樣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你簡單的說吧,到底什麼事?”她可沒心情聽她在這裡述衷腸。
“放開Leo吧,薇薇需要他。”
又是華天修的事。袖珍已經懶得再辯駁她和華天修的關係了,她像是一個看官,悠然的坐在臺下,聽Lina唱戲,看她能吐出多少忠肝烈膽來。
“身爲一個母親,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得不到幸福。”
做經紀人做到這份上,真是夠了。早就聽聞Lina能把藝人當主子捧,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沒想臉皮竟真的這麼厚。
“薇薇生下來,我就沒能看她幾眼。我把她放在醫院門口,想讓需要孩子的好心人把她抱走,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只要能撫養她就行。當時的我,生活實在太狼狽不堪,任何人都比我有資格撫養薇薇。”
這都是哪門子的事啊?袖珍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睛看着Lina,卻看到她說得真真切切,彷彿事情跟真的一樣。
“二十多年來,我沒少受罪,一開始,我每個月都會偷偷去你們家,就是以前的申家大院,躲在大院門口,看尹薇兩眼,就爲了看她長得怎麼樣,有沒有受欺負。後來,看到她長得很好,撫養人待她不錯,你媽也不是擠兌傭人的人,我就放心很多,經常隔好幾個月纔去看她一次。”
天哪,她說的事,真的跟自己有關嗎?尹薇是從小就跟她的媽媽生活在申家,可是,那阿姨是她親媽呀,怎麼變成撫養人了?
“有一次,我透過窗戶,看到薇薇對着鏡子,自言自語,手舞足蹈。那時她已經十六歲了,樣子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演得很開心,又哭又笑,完全投入,但只要一聽外面有動靜,就馬上停止,坐在書桌前假裝寫作業。就這樣,她一個人在屋裡自己嚇唬了自己好幾次,一齣戲不厭其煩的重來又重來,演了好幾遍。”
袖珍聽的發懵了,感覺自己不信她也不行了。原來尹薇那個時候的生活是這個樣子的。她跟尹薇,從小性格就不合,尹薇覺得她過於張揚,樹大招風,她覺得尹薇敏感小氣,久而久之,雖然生活在同個屋檐下,但很少有交集。
“從那時起,我就拼命工作,努力改變,只爲了有天能爲她做點什麼。我把自己陷入瘋狂的工作狀態,直到幾年前,看到薇薇初步影壇,我覺得我補償她的機會到了。這些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她。
她是個不擅長表達自己情感的人,跟我一樣倔強,什麼事都埋在心底。我實在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只是一心想着成就她的事業,卻忽略了她也只是個20出頭的孩子,她渴望愛情。當我察覺她有喜歡的人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在情緒低落的時候,遇到了高夏,那時高夏已經染上毒癮,好奇心促使薇薇也那樣做了。”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事物彷彿淋浴過一般,變得前所未有的乾淨。袖珍吸了一口奶茶,真的是甜得發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