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在葉彥的講述當中度過,毛文龍從一開始的憤怒到了後來的平靜,太多的人間疾苦與百姓的無奈,讓他已經開始變得麻木起來。
洪承疇卻從頭到尾都在認真的聽着,有時還會主動要求葉彥講仔細一些。而他臉上卻始終平靜無波,實在不懂他內心到底是何感想?
兩天日夜兼程,於第三天的清晨,毛文龍等人一路殺到了徐州的葉家村。方圓十里之內唯有這個村子,其它的地方本來有許多的村落,可都已經荒廢了下來,不見任何人影。
毛文龍的大軍行進,一路上那些小盜賊什麼的都不敢現身,倒是讓他們相安無事的抵達葉家村。
葉家村的村寨就建在一山包下,地勢屬於較高的地方,村子周圍有許多開墾過的田地,但這會已經完全荒廢。不過似乎才荒廢不久,從田間地裡可以看到,這裡的土地並沒有開裂。
與其它地方,連雜草都不生長相比,顯然有着很大的不同。大軍臨近村子,可見葉家村的村門緊閉,一行百來人的朝廷軍伍堵在村子大門口。
隱隱約約可聽見一人的喝罵聲傳來:“葉家村的人聽着,給你們籌集錢糧的日子已到,再不快點開門交糧,別怪本縣強攻而入。到時……嘿嘿!”
葉彥當即臉色大變,但很快他便又恢復了過來,他已經想起了身邊的大軍,還有毛文龍這個堅強的後盾。葉家村從此刻起,已經不用再怕這些比強盜還要蠻橫的官老爺了。
劉光祚,承祚兩人在毛文龍的授意下,策馬上去。距離十幾米遠,那些官兵已經發現了身後悄然出現的大軍。當他們看到飄揚的帥旗上寫着大大的毛字時,這些官兵立刻個個臉色大變。
劉光祚揮舞幾下手中的馬刀,獰聲喝道:“告訴軍爺,你們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官軍?”
一個師爺摸樣的中年男子,畏畏縮縮的上前:“大膽反賊,竟敢前來妨礙我們官軍收租。”
承祚的目光一冷,他二話不說直接拿起弓箭,然後在那個師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一箭射出……。
“噗……”
血光頓現,師爺直接被一箭穿心,身體被利箭的力道帶得接連後退幾步,然後才無力的癱倒在地上。剛好就倒在縣令的腳下,頃刻間便已然斷氣。
一言不合就直接要人命,這是縣令從未看過毛文龍軍有此做法。由於先前毛文龍一直不讓麾下將士亂動武力,導致這些官老爺,以爲毛文龍軍不敢對朝廷怎麼樣?
然而,此刻師爺被當面射殺,縣令這下算是反應過來,臉色煞白的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不好。
縣令不敢再怠慢,親自上前陪着笑臉:“兩位軍爺,本人乃徐州縣令,正在向葉家村收繳錢糧。我們未曾與你們有過任何摩擦,更沒有仇怨可言,還請收下留情纔是。”
後方的毛文龍嘴角浮現一絲冷意,他意味深長的望了眼洪承疇。後者臉色非常難看,只見他突然策馬上前,手中的馬鞭遙指縣令,冷喝道:“朝廷稅法,十戶爲一甲,十甲爲一里,這是從開國之處就這樣實行,沒有毛病。但現在乃是災荒之年,百姓幾乎顆粒無收,你們現在是如何收稅?”
縣令疑惑的望着洪承疇,顯然並不識得,他下意識的言道:“百姓雖有苦衷,可朝廷也有苦衷,而且朝廷不減稅,反而頻頻加稅。小官一介小小的縣令也無能爲力,如果我收不上稅,那麼倒黴的就是我,所以一甲只剩一戶的話,那麼這一戶就必須爲其它九戶負擔全部的稅糧!”
“狗官……。”
縣令的聲音剛落,忽然從葉家村的寨門上傳來一聲大罵!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老頭柱着柺杖,遙指着縣令破口大罵:“你這狗官好不要臉,我們葉家村鼎盛時期三千餘人,每次上繳錢糧都是足額上繳。但近幾年天下大亂,天災人禍不斷,我們上繳錢糧是希望朝廷來保護我們百姓。可你們有盡到保護的職責嗎?”
老頭口沫橫飛,繼續痛訴:“可憐我兩千餘葉家好兒郎,竟是因爲你們這些官老爺的不作爲,而白白丟了性命。然而他們死了,你們卻還要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爲他們繼續上稅,普天之下,歷朝歷代有這樣的王法嗎?”
縣令臉色漲紅,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實屬無奈。剛纔已經說了他也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而已。朝廷需要的稅收交不上去,那麼倒黴的一定是他自己。
自己的小命與小老百姓的小命相比,自然是縣令自己的小命重要,所以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按已經在大明風靡開來的規則辦事。
別人都這樣幹,沒道理到他這裡就不可以。此刻的縣令倒還沒自責的意識,他也並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
洪承疇冷眼望着滿臉陰晴不定的縣令,他冷冷的問道:“你還有何話可說?”
縣令想來也是有點骨氣,他梗着脖子便言道:“如今爲官的都這麼幹,本縣也只是跟風而已,沒有什麼對與錯。”
“駕!”
洪承疇忽然催馬疾奔衝向前方的縣令,半路上他的寶劍已經出鞘,森然的寒光一閃而過。
縣令的人頭忽然高高飛起,他圓睜着雙眼,至死他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爲何會被殺。
“好,殺得好!”寨門上的老頭,老淚縱橫,看到縣令被砍了頭,他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拍手叫好。
餘下的那些官兵根本就不敢動彈分毫,不見毛文龍的大軍三萬餘人早已經包圍了這裡。
葉家村的寨門在吱呀聲中打開,老頭在幾個年輕人的擁護下,慢慢走了出來。
葉彥兩兄妹快速的衝了上去,然後跪倒在老頭的面前,驚呼:“爹!”
老頭名叫葉洪,乃是葉家村的族長,也是葉彥與葉英的爹。此次葉彥兩兄妹前去葉縣,便是奉了老頭的命令前往。
那一百個官兵已經全部投降,都被繳械看守起來,等候毛文龍的發落。
洪承疇策馬緩緩來到葉洪的面前,下馬言道:“老先生受委屈了。”
葉洪呵呵笑道:“這位將軍言重了,老頭子還未謝過你的解救之恩呢!”
葉洪倒是實誠,他話音剛落之際,隨後便要下跪。洪承疇眼明手快,瞬間衝了上去,然後托住了他,慚愧的言道:“老先生不必謝我,其實我也只是一個罪人而已,你要謝的話,應該是謝我身後之人。”
百姓是樸實的,滴水之恩,他們都會涌泉相報。其實只要朝廷稍微做點樣子也好,至少還能挽回許多百姓的心。可惜崇禎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只懂索取卻不懂回報。
朝廷缺什麼就從百姓的身上拿,如果是在平安的年代裡,百姓的日子還能湊合着過,他們忍着也就是了。可在這災荒連連的時候,本身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朝廷不救濟也就罷了,連做個樣子都沒能做好。
要是這樣百姓都不造反的話,天理難容!
葉洪依言望向後面的毛文龍,見是一年輕人,長得高大威猛,而且身上隱隱能夠感受到一股上位者的氣息。葉洪這幾十歲的日子可沒有白過,這點看人的眼力勁還是有的。
他立刻就明白此人應該就是毛文龍,想明白之後,他沒有任何的猶豫,旋即便向毛文龍拜倒:“草民葉洪拜謝毛總兵救我葉家村之大恩!”
毛文龍沒有什麼臭架子,他連忙上去攙扶起葉洪,有些疑惑的問道:“老先生無須多禮,徐州從今天開始便由我毛文龍接管。我們東江軍也會隨後進駐,此後徐州將不再被朝廷管轄,更不會出現剛纔那樣的稅收。”
葉洪聞言後激動得老淚縱橫,他等這一刻已經整整等了三年之久,葉家村的好兒郎也已經快死光。他都這把年紀了,生怕有生之年無法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葉家村無論如何都不能折損在他葉洪的手裡,不然他死後都無法下去面對列祖列宗。如今好了,有了東江軍,有了毛文龍徐州將會與葉縣一樣成爲亂世中的天堂。
這點葉洪沒有半點的懷疑,畢竟毛文龍的聲譽擺在那裡,無論是他麾下的將領還是那些大頭兵,從未聽說過這些女人有對百姓幹過任何不妥的事情。
在這亂世當中,在這隻顧自己不顧他人死活,甚至爲了自己生存下去,不惜殺死別人的亂世當中。能夠有這樣的一支軍伍出現,葉洪這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毛文龍纔是一個真正幹得成大事的人。
至少毛文龍能夠真正的得民心,他不像李自成那些義軍,那些人雖然口號喊得漂亮,但軍心渙散,毫無規矩可言,更像是高級一些的強盜。
只是他們打劫的是那些士紳,地主還有官員而已。說到底他們沒有任何的底子永遠成不了大事。
毛文龍在葉洪的邀請下,慢慢走入葉家村,葉彥兩兄妹兩人親自攙扶着葉洪。毛文龍這纔想起葉彥,葉英剛纔可是喊葉洪爲爹。
這可就不對了,先前他還記得,葉彥曾說過,他們家裡都已經死光了,只剩他們兩兄妹而已。可這會卻突然冒出一個爹來,毛文龍頓時就有了疑慮。
他開口問道:“老先生,剛纔聽葉彥兩兄妹都喊你爲爹,這……。”
毛文龍話還未說完,葉洪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笑呵呵的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身爲族長,這葉家村裡所有的年輕人包括小孩都是我的孩子。”
頓了一下,葉洪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他繼續言道:“以前的葉家村不是這樣的,但後來我們整個村子就只剩不到五百人,其中都還是老幼居多,成年的年輕人只有五十來人。村裡的村民早已經不分彼此,所有的長輩都是這些孩子的爹孃,這也是爲了讓那些已經失去孩子,失去家人的村民心裡好過一些。”
聽了這番解釋,毛文龍這才恍然過來,他點點頭說:“老先生果然是大智者,如此一來便能夠團結,凝聚起整個葉家村。”
葉洪擺擺手言道:“大人繆讚了,老頭子只是活的日子長了,經歷的事情多,有點經驗而已。”
毛文龍卻是笑了笑不說話,他給葉洪丟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便安靜的進入村子裡。
葉洪接收到毛文龍遞來的眼神,他心頭微微一震,然後心中無奈的暗歎一聲。也不再多言,悶聲帶着毛文龍前去村子裡的宗族伺堂。
毫無疑問,葉家村顧名思義便是葉姓族人聚居的村子,而這伺堂自然也就是村子裡的重地。平時村子裡有什麼大事都是在這裡聚會商議。
伺堂也是村子裡最爲宏偉,最漂亮的建築,三進的院子,都是很有風水講究。
在主廳的大堂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靈牌,根據葉洪的介紹,毛文龍得知這些都是爲了葉家村而死去的村民,以及先祖!
葉洪隨後讓毛文龍與洪承疇居於上首,而他與衆多村民便呆在下首。
葉洪隨後便向毛文龍表明,以後葉家村會向他交稅,希望毛文龍能夠接納葉家村全體村民。
毛文龍當然沒有推遲,他很爽快就應承下來,並保證會把葉家村周邊的大小強盜全部清理完畢後,纔會離開。
葉洪與全體村民連連拜謝!
毛文龍也沒吊他們的胃口,很乾脆就立刻下令,讓承祚與劉光祚兩人立刻帶兵前去清理方圓十里之內的強盜。
葉彥聞言後自己請命,願意爲毛文龍帶路,畢竟他纔是最爲熟悉葉家村附近地形之人。毛文龍哈哈大笑着答應了,只是暗中知會劉光祚與承祚兩人,要他們好生照看葉彥,別讓他犯險!
兩人自是拍着胸口保證,然後三人便匆匆退下。前去圍剿強盜!
葉洪隨後邀請毛文龍等人住在葉家村內,毛文龍卻婉言拒絕,與洪承疇回到外面大軍駐紮的軍營當中。
洪承疇從斬殺縣令之後,便一直悶聲不吭,臉色陰沉如水,不知心裡到底在想何事?
毛文龍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因爲對朝廷失望,所以心裡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