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官兵用長槍逼着,一衆難民只能在憤怒和無奈中離開了觀海衛的營地,返回之前黑暗潮溼的露宿地點,宋大眼也攙着宋老夫人回到之前搭建的那頂帳篷之中。
宋老夫人年事已經高,經過這一番折騰已經疲憊不堪,估計是有點着涼了,所以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看上去昏昏欲睡。
一名婢女立即緊張地伸手撫摸了一下陸老夫人的額頭,然後拍着胸口道:“謝天謝地,幸好沒有發熱。”
宋老夫人微睜開眼睛嗔道:“綠鶯,你這丫頭就別瞎操心了,我這副老骨頭還算硬朗,那就這麼容易病倒了。”
那名婢女吐了吐舌頭,略帶憤然道:“那些官兵端的是可惡之極,不讓咱們進營就算了,還攆咱們離開,要是倭寇再殺回來如何是好!”
宋大眼身高超過兩米,壯實得如同一座鐵塔,在外人面前勇猛得像頭老虎,但在宋老夫人面前卻乖得像只小貓,此刻正跪侍在宋老夫人旁邊,咧着嘴笑得像個小屁孩,安慰道:“綠鶯姐安啦,那些倭寇只是一股潰兵,正急着逃命,哪有空搭理咱們。”
婢女綠鶯頓時不服氣地道:“大眼,你咋知道那些倭寇是一股潰兵?”
宋大眼聳肩道:“剛纔在觀海衛的營地邊上,我聽到那些官兵在低聲說話,好像是那個直浙總督徐晉來了寧波府城,還連夜偷襲,擊敗了海盜毛海峰。剛纔那一小股的倭寇慌里慌張的,雖然打贏了觀海衛,卻也不敢多待片刻,立即就跑了個沒影,十有八九是被打散的一股潰兵。”
陸老夫人點了點頭道:“大眼說得對,應該是了,老身也聽說過這位徐總督,確是個有本事的官兒,連王守仁都曾向別人誇讚此子乃大明的棟樑之才。”
婢女聞言喜道:“老祖宗,既然海賊被這位徐總督打敗了,那咱們豈不是很快就能回定海縣家裡了?”
陸老夫人沉吟道:“估計暫時還回不去,明日咱們先到寧波府城住下,等其他人到齊了再說。”
這邊主僕幾個正聊着,那邊觀海衛的營地卻突然打開,一隊官兵舉着火把快步往這邊行了過來。那些難民都不由面露懼色,不約面同地向着陸老夫人所在的帳篷靠攏過來。
宋大眼怒道:“豈有此理,咱們都退到五十步開外了,難道這些狗官兵還要過來攆咱們走?”
宋大眼說完抓起那棍碗口粗的木棍,怒氣匆匆地站起來迎上前去。陸老夫人急忙喝道:“大眼,不得莽撞,先弄清楚官兵的來意再說,綠鶯翠羽,快扶老身過去。”
兩名婢女連忙攙了陸老夫人走出帳蓬,追上怒氣衝衝的宋大眼。
這時奔過來的官兵約莫有五百人,有意無意地把所有難民都包圍起來,領頭的赫然正是觀海衛指揮同知張俊,還有指揮僉事侯仁杰。
宋大眼手持粗木棍帶頭迎上前,凜然無懼地大聲質問道:“你們還想幹什麼?”
觀海衛指衛同知張俊和顏悅色地道:“這位小兄弟先別激動,本人乃觀海衛指揮同知張俊。這裡並不安全,又下着冷雨,所以指揮使大人打算請諸位鄉親到營地中暫避一二,並且提供一些吃食和薑湯給諸位鄉親解寒。”
宋大眼不由狐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剛纔這位侯僉事下令,用長槍逼着咱們走,還說要弓箭侍候來着,這會同知大人反而親自請咱們入營躲避,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張俊眼皮跳了一下,誠懇地道:“剛纔情況不明,侯僉事擔心倭寇還潛伏在暗處伺機衝營,所以自作主張把諸位鄉親驅離,咱們指揮使大人得知後已經責罰了他,還特意讓本人帶其前來向諸位鄉親道歉。”
指揮僉事侯仁杰拱了拱手道:“諸位鄉親對不住了,侯某爲剛纔的魯莽之舉向諸位鄉親致歉,還請諸位鄉親多多包涵。”
宋老太不由心中一動,正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堂堂指揮僉事低聲下氣地向平頭百姓道歉,委實有點反常,於是拄着柺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過諸位將軍的好意我等心領了,還有一個來時辰就該天亮了,我等草民便不妨礙諸位將官了吧。”
張俊和侯仁杰對視一眼,心中不由暗暗焦急,前者腦中靈光一閃,陪笑着道:“老夫人,守家衛國,保護老百姓是軍人的天職,眼見諸位鄉親身處險地,我等又豈能不伸出援手。總督大人如今就在寧波府城中,若是得知我等對落難百姓見死不救……,所以還請老夫人移步營中吧。”
宋老夫人不由恍然大悟,敢情觀海衛這些武將態度大變是懾于徐總督的虎威啊,這倒是說得過去。
宋大眼不由嘲諷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張同知倒是能忍,繼續陪着笑臉拱手道:“諸位鄉親請隨我進營中暫避,圍困寧波府城的海盜已被總督大人擊潰,待會說不定還有亂兵往這邊闖來。”
一衆難民聽說可能還有亂兵到來,頓時害怕起來,紛紛跟着官軍進了大營,畢竟營地中更加安全,而且還有免費吃喝提供,何樂而不爲呢?
“一羣沒骨氣的傢伙!”宋大眼見狀氣得低聲咒罵。
張俊嘴角泛起一抹輕鬆的笑容,對着宋老夫人拱手道道:“老夫人,請!”
宋老夫人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道:“那老身便叨擾了,大眼,咱們進去吧。”
宋大眼萬分不情願地扶着宋老夫人進了觀海衛的大營,宋家的兩名婢女和另外兩名僕人也連忙跟上。
張俊和侯仁杰對視一眼,後者打了個手勢,官兵便四處搜索了數遍,確認沒有漏網的難民,這才淡定地回了營地,把營門給鎖死。
一百多名難民在官兵的指引下來到營中的一片空地上,只見空地四周架起了六隻大油鍋,儘管細雨瀝淅,但是鍋中的火油還是熊熊的燃燒,火光照得亮如白晝。
約莫有近千名官兵把難民們團團圍住,一個個手握兵器,看上去十分緊張。宋大眼心中隱隱產生一股不安,低聲道:“老夫人,有點不對勁啊!”
宋老夫人顯然也有所警覺,但終究只是一介婦人,那料得到觀海衛將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來。
“軍爺不是說提供吃食和薑湯嗎,草民一家已經整天沒吃東西了!”一名衣衫襤褸的百姓怯生生地問道。
那名軍官應該是名百戶,神色古怪地冷道:“等一下,食物馬上就好,全部蹲下,不許哄搶。”
在官兵的吆喝之下,一百多難民陸陸續續蹲了下來,目光期盼地擡着頭張望,等候官兵把食物送來。此時,圍在四周的長槍兵卻緩緩後退,並且錯開了站位,露出了身後張弓搭箭的弓兵。
但見那些弓兵都面色蒼白,弦上的利箭在火光下散發着凜凜寒光,一衆難民見狀愕了一下,繼而驚恐地站起來。
可惜已經遲了,隨着一聲鑼響,弓兵們齊齊鬆開了弓弦,利箭立即從四面八方攢射而來,外圍的難民應該慘叫倒下,瞬間血流成河……
僥倖在箭雨中存活下的難民還有五六十人,他們驚恐萬狀地往外衝,企圖逃出生天,然而剛接近官兵的人牆就被無情的長槍給捅死了。
“綠鶯姐!”宋大眼發出撕心裂的吼叫,此刻,宋家的兩名婢女都倒在地了血泊當中,那名叫綠鶯的婢女的胸前插了三支利箭,已經變成了一個血人。
也虧得兩名婢女擋在前面,宋大眼和宋老夫人才僥倖逃過一劫。
“大眼,帶……老夫人走!”婢女綠鶯說完最後一句便嚥了氣。
宋大眼血貫雙瞳,仰天悲嘯咆哮,就好像一頭受傷的兇獸,他把宋老夫人背起,並脫下綠鶯的血衣把老太太牢牢綁在背上,然後右手持木棍,左手提起一具難民的屍體作爲盾牌,狂暴地撞向官兵的人牆。
正面對上宋大眼的那名長槍兵本來就心虛,見到雙目赤紅如火,一臉猙獰如同惡鬼的宋大眼迎面衝來,竟是嚇駭得心膽俱寒。
卡嚓……
長槍刺在宋大眼提着的那具屍體上,而宋大眼也一棍砸碎了那名長槍兵的腦袋,鮮血和腦漿狂暴四濺。
“吼吼吼……!”宋大眼瞠目厲嘯,手中木棍橫掃直劈,端的是神擋殺神,佛遇殺佛。
狂暴的野獸在絕望和仇恨中爆發出十倍百倍的勇猛,宋大眼一口氣砸碎了六名官兵的腦袋,奪了附近一匹戰馬撞破營門逃了出去,留下一地殘碎的腦漿。
這時官兵們才如夢初醒,周千戶厲聲大喝:“快追,別讓他跑了!”
難民竟然跑掉了兩個,觀海衛一衆武官自然都嚇得魂飛魄散,急急翻身上馬追了出營地。
嗤啦,一道慘白的電光劃破天際,悶雷在觀海衛上空炸響,大雨,將滿地的鮮血衝涮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