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向哲浚前來拜訪之際,周赫煊在家中見到了蔣百里。
蔣百里前兩年因唐生智案得罪老蔣,剛開始被關在監獄,後來又被囚禁於西湖蔣莊。長期的牢獄和幽禁生涯,使得蔣百里的身體狀況嚴重惡化,甚至生出了許多白頭髮。
周赫煊突然想起兩個月前見到的錢學森,那是蔣百里的未來女婿啊。蔣家和錢家是世交,由於錢家沒有女兒,蔣百里很小就把女兒蔣英寄養的錢家,蔣英甚至一度叫做“錢學英”。
所以說,錢學森、蔣英夫婦屬於青梅竹馬的“兄妹”,錢學森經常戲稱蔣英是他的“童養媳”。
“明誠,你這陣子夠風光的啊。”蔣百里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周赫煊苦笑道:“不知得罪了哪路宵小,我現在頭疼着呢。”
蔣百里突然說出一個名字:“汪兆銘。”
“汪兆銘?”周赫煊愕然。
蔣百里點頭道:“《中央日報》的社長程中行,是我的晚輩。我打電話問了一下,批評你的那篇社論,是汪兆銘的秘書指示的。”
周赫煊皺眉說:“我跟汪兆銘之間,好像沒有過不去的恩怨吧?”
“和與戰的分歧,”蔣百里分析說,“我仔細翻閱了最近的報紙,公開寫文章詆譭你的那些文人,超過八成屬於‘主和派’。你的《非攻》雜誌每期銷量超過15萬份,還是中國唯一能夠合法發行的主戰刊物,影響力實在太大了。汪兆銘是‘主和派’的領袖,他對你的恨意,甚至超過了對共黨的恨。”
“原來如此。”周赫煊氣得發笑。
汪兆銘可是公器私用的老手,通過《中央日報》來批評周赫煊太正常了。
你看常凱申被《申報》罵了多少回,都不敢直接下令查封《申報》,害怕引起更加負面的社會輿論。
老蔣還是很愛惜羽毛的,他再怎麼獨裁,也要裝出一副民主的樣子。
而汪兆銘呢?
就在兩個月前,成舍我的《民生報》刊發一條新聞,揭露汪兆銘的下屬彭學沛收受賄賂、私蓋別墅。
這件事搞得汪兆銘灰頭土臉,但他還是忍了。直到幾天前,《民生報》又刊發了一條關於軍事的新聞,同時得罪常凱申和汪兆銘。汪兆銘立即逮到機會,跑去老蔣那裡告了一狀,然後指使憲兵逮捕成舍我。
成舍我比周赫煊還倒黴,此時仍關在監獄裡。
汪兆銘已經派人去監獄傳話,直接威脅說:“一個新聞記者,要和一個行政院長碰,結果無疑是頭破血流,你自己看着辦吧。”
成舍我的回答是:“我可以做一輩子新聞記者,汪先生不可能做一輩子行政院長。”
《民生報》現在已經被迫停刊,汪兆銘依舊不願放人,他向成舍我提出了一個條件:想要出獄可以,但不許再辦《民生報》。
周赫煊鬱悶得想吐血,他再怎麼牛逼,也肯定搞不過汪兆銘。
頂多,也就搞一搞汪兆銘的心腹走狗。
“算了,不談這些煩心事,”周赫煊喪氣地轉開話題,“聽說百里先生剛從日本回來?”
蔣百里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正是爲了此事而來!這幾個月,我拜訪了許多日本的軍政界人物,還考察了日本社會和工商界的情況。情況非常危急!日本從上到下,從民間到內閣,都在叫囂着吞併中國。可怕的是,他們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大量的工廠轉向軍工生產,許多企業悄悄囤積相關原材料,日本政府也在加緊向美國進口戰略物資。我猜測,不出五年,不,最多三年,日本就要開始全面侵華!”
“預料之中的事,”周赫煊搖頭感慨,“可嘆國內居然還有那麼多‘主和派’,呼籲什麼中日友好,一廂情願得有些過分了。”
蔣百里拿出一沓稿件,說道:“明誠,這是我寫的應對策略,你看看有什麼需要糾正和補充的。”
周赫煊立即翻開,蔣百里的這套應對策略,叫做“三陽線決戰輪”。
“三陽線”即連接洛陽、襄陽、衡陽而劃出的一條線,蔣百里認爲,中國地廣而弱,日本地狹而強,這是中日兩國最關鍵的國情。中日兩國一旦開戰,“彼利急,我利緩;彼利合,我利分;彼以攻,我以守”,說白了就是要打持久戰、消耗戰、全面戰,用空間換時間,把日本活活拖死。
因此,蔣百里把洛陽、襄陽和衡陽畫成一條線,這是關乎中國生死存亡的國防線。這條線以東的地區,中國應利用空間換時間,消耗和疲憊敵人,同時積蓄自身力量,加強戰略後方。這條線以西的地區,資源豐富,幅員遼闊,中國必須藉此來進行持久抗戰。
蔣百里還認爲,一旦兩國爆發戰爭,沿海一帶首當其中,應該早點把那些地方的工業內遷。如果打起仗來臨時搬遷,肯定是來不及的,而且搬遷過去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恢復生產力。中國的工業應該提早佈局,要着眼於後方山嶽地帶,以利於防空和長期抗戰。
蔣百里還認爲,湖南是中國抗戰的關鍵,這裡是中國的心臟,這裡糧產量豐富,這裡地形複雜,這裡人力資源充足,必須提早大力開發和建設湖南。
國士啊!
周赫煊驚訝地看着蔣百里,對這位先生的戰略眼光佩服之極。
歷史的走向完全就在蔣百里的預料當中,日軍對於中國的佔領,打得最膠着的正是湖南地區,光是長沙會戰就打了好幾次。
事實上,蔣百里的“三陽線決戰論”,對老蔣的影響非常大,幾乎就是國民政府在中後期抗戰的指導思想。
“有三點。”周赫煊伸出三根指頭。
蔣百里道:“請講。”
周赫煊說:“第一,現在就工業內遷,恐怕只能是說說而已。內陸地區交通不發達,基礎設施也落後,不利於工商業發展,所以那些資本家、企業主們不可能聽話。沒有切膚之痛,日本人不兵臨城下,是沒有人願意把產業內遷的。即便是蔣委員長親自下令,也無法指揮那些資本家。所以,你的這份應對策略,應該改爲建議政府把新的軍工產業設在內陸。”
“有道理。”蔣百里點頭說。
“第二,”周赫煊繼續道,“你忽略了內陸地區的交通情況,內陸地區鐵路稀少,戰時難以支撐兵力和物資運輸任務。而且中國急需國際支援,所以還要儘快增修西南地區的鐵路和公路。”
蔣百里想了想說:“是我疏忽了。”
周赫煊又說:“第三,你忽視了四川,我認爲四川纔是真正的大後方……唉,這個不提也罷,等南京政府平定了四川軍閥再說。”
蔣百里笑道:“幸好來找了明誠,你的建議我會寫進策略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