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時分,太陽再次變得火辣辣。
溼熱的空氣灼燒着皮膚,即便瘋狂搖扇子也無濟於事。每個人都恨不得像條狗一樣,把舌頭伸出來多散點熱,堅決不肯再去竹林裡聚會。
林徽因喝着綠豆湯,突然建議說:“不如寫點什麼吧,小說、詩歌、散文、隨筆……任何題材都可以。然後再挑選其中最優秀的30篇作品,將它們彙編成一本《祥符文集》來出版。”
“這主意好,我來負責編撰工作。”胡適立即響應。
胡適擅長寫評論,擅長翻譯小說,擅長作學術研究文章,唯獨對文學創作並不在行。他的詩歌和散文都比較平庸,其中白話詩《蝴蝶》最具代表性——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爲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從這首打油詩就可以看出,胡適先生的詩歌到底是什麼水平——貌似都沒有水平可言。
胡適最聰明的地方在於,他知道揚長避短。一聽到林徽因提議即興創作,胡適立馬攬下了編撰文集的工作,這樣一來,他既能避免出醜,又在這次的創作中佔據主導地位。
如此多的文化名人集體創作,《祥符文集》肯定能引起轟動。到那個時候,大家翻開書一看:咦,這本文集原來是胡適先生主編的!
周赫煊哪會不清楚胡適的心思,他只笑了笑,懶得去拆穿。
“你們寫吧,我就不獻醜了。”江小鶼非常誠實地說。他是此時中國最頂尖的雕塑家之一,讓他創作雕塑可以,讓他畫畫也很拿手,至於搞文學寫作就不夠看了。
徐振飛也笑着說:“我是研究經濟的,對文學沒什麼研究。”
陸陸續續,又有七八個人放棄寫作活動,其中包括金嶽霖這種哲學家。
事實上,他們寫文章肯定沒問題,隨筆、遊記什麼的信手拈來。只是在場的高手實在太多,他們不願敷衍湊數,紛紛選擇了藏拙。
倒是劉海粟這個畫家,興致勃勃的開始寫散文,他對散文一道研究頗深。
周赫煊靠在角落裡獨自納涼,喝綠豆湯喝得不亦樂乎,沒有半點寫文章的熱情。並非周赫煊寫不來這種作品,在穿越前他曾環遊世界,錢花光了就寫遊記,發表在各種旅遊雜誌和自媒體上,這是他最初吃飯的手藝。
即便自己寫不出來,周赫煊還可以抄啊,隨便抄幾篇精品散文,改吧改吧的就是好作品。
主要還是沒靈感,不知道該寫什麼內容纔好。周赫煊現在已經不缺名氣了,何必跟人搶出風頭呢?
只有蘇雪林這種不上不下,在文壇有些名氣,但又缺乏影響力的作家,才需要在這種場合好好表現自己,至少以後的稿費肯定能漲價。
沈從文也沒有動筆,他喜歡獨自一人關在房裡創作,他的文字是從靈魂中流淌出來的,不太適應熱鬧的現場作文大賽。
天氣越來越悶熱,每個人身上都淌着汗水。
陸小曼的老毛病又犯了,頭暈目眩差點昏倒,徐志摩連忙扶她去通風口,再弄來一角鴉片緩解痛苦。在缺乏止痛藥的年代,鴉片就是最好的止痛劑,這也是陸小曼離不開鴉片的主要原因。
周赫煊在21世紀的時候,曾見過類似的病症,現代醫學名稱叫“美尼爾氏綜合徵”。每逢發作沒有任何徵兆,患者會感到強烈的旋轉性眩暈,常常伴有噁心、嘔吐、出汗、耳鳴、悶脹等症狀,嚴重者甚至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即便是在醫學發達的21世紀,“美尼爾氏綜合徵”依舊病因不明,想要根治十分困難,醫生只能告誡患者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和蔬菜,保持食物均衡等等。
至於民國時期,那就更不可能得到有效治療了,醫生們一致認爲陸小曼患的是“暈厥症”。
待陸小曼那邊穩定下來,周赫煊走過去問:“沒事吧?”
“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徐志摩嘆氣道。他不願跟陸小曼離婚,很大原因是放心不下,覺得陸小曼需要照顧。
周赫煊推門而出,擡頭看看天,太陽已經被烏雲遮蔽。但天氣卻沒有因此變得涼爽,而是更加悶熱,周赫煊自言自語道:“怕是又要下雨了。”
“轟隆隆!”雷聲響起。
悶雷,只打雷,不下雨。
倒是有一陣山風颳來,加快了體表汗水的蒸發,讓周赫煊感到些微的涼意。
時間慢慢過去,天色越來越陰沉,山風也越來越大,把山坡上的竹林吹得隨風搖擺。
“哇,起大風了,好涼快!”張嘉鑄興奮地跑到外邊,他寫的那篇散文已經搞定。
不斷有人寫完文章走出來,站在風口擁抱大自然,只盼着天上早點降下雨滴。可惜,風颳了,雷打了,就是特麼的不下雨。
蘇雪林就像一個渴望得到老師表揚的小學生,她雙手捧着自己的散文,遞到周赫煊面前:“周先生,這是我的拙作,請您斧正斧正。”
周赫煊把她的文章快速看了一遍,微笑道:“寫得很好,繼續努力。”
“這樣啊,謝謝周先生。”蘇雪林感到非常失望,因爲周赫煊的評語太敷衍了。
周赫煊並非故意敷衍,而是蘇雪林的文章沒法評價。這位女作家創作散文,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寫人,總要提到她的朋友們——特別是有權勢、有地位、有名望的朋友。
她現在寫的是一篇遊記性散文,完全屬於流水賬。開篇就是她跟某某朋友,接到周赫煊和胡適的邀請,參加一個關於徐志摩的文會,期間夾雜着大量名人的描述。
站在普通讀者的角度,肯定讀得津津有味,認爲這篇文章很有趣、很有逼格。但對於此刻山上的其他人來說,卻味同嚼蠟,根本沒有半點營養可言。
失望尷尬之餘,蘇雪林問道:“周先生沒有寫文章嗎?”
周赫煊說:“缺乏靈感。”
蘇雪林用帶着撒嬌的語氣說:“如此盛會,怎麼能缺了周先生的文章?你寫一篇嘛。”
周赫煊被激得一陣惡寒,如果撒嬌的是一位美貌少女,他肯定非常享受,但蘇雪林卻是一個30多歲的中年矮胖婦女。
實在跟蘇雪林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周赫煊連忙裝模作樣的看風景。
半山坡上,在蔥綠的玉米地旁邊,有幾個農民正在耕耘土地。那是一塊只有十多平米的坡地,只能用貧瘠來形容,但農夫翻地時卻格外認真,就好像雕刻家在雕琢一顆完美無瑕的美玉。
蘇雪林順着周赫煊的視線看去,發出蒼白的感嘆說:“農民真是辛苦啊。”
“是啊,中國的農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承擔着國家的希望。”周赫煊突然想起一首詩。
那首詩,是中國最偉大的現代派詩人穆旦先生的作品。詩人在創作出那首詩的第二年,就毅然投筆從戎參加遠征軍,親身經歷了滇緬大撤退,在野人山中翻山越嶺,踏着堆堆白骨僥倖活命。可怕的痢疾折磨着他,斷糧八天的飢餓讓他發瘋,在失蹤五個月後逃到印度,然後又因爲吃得太多差點撐死。
或許有人沒聽說過穆旦的大名,他本名查良錚,金庸先生的堂哥,徐志摩的遠房表弟。
那首詩,叫《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