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學良、于鳳至夫婦搬進三樂堂,孫氏兄弟就忙活起來,專門弄了兩間房給他們戒大煙。好在鴉片癮發作時,張學良夫婦嘴裡都塞着布團,不然那恐怖的呼嚎聲就能嚇壞小朋友。
戒菸之餘,張學良沒事就拉着周赫煊討論共產主義,他的秘書潘文育也經常加入進來。
至於那位於鳳至於大姐,則整天跟孟小冬泡在一起唱戲、聽戲,順帶着跟費雯麗混得很熟。于鳳至還時常帶着孟小冬、費雯麗,出席天津的高級社交場合,跟名人政要、下野寓公、洋人領事們混得很熟。
特別是費雯麗,幾乎驚豔了整個天津的洋人圈子,明裡暗裡追求送花的洋鬼子不知道有多少。
對於《資本論》這種基礎的共產主義書籍,張學良完全可以向潘文育請教,他找周赫煊討論的問題更具有實際性。這天上午,張學良剛被捆了兩個小時,他喝着雞湯說:“明誠,蘇聯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已經結束,我聽說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全國的職業工人數量翻倍,國民收入也翻了倍,共產主義制度真的有那麼厲害?”
周赫煊說:“蘇聯的一五計劃能夠成功,要多虧它運氣好。”
“不止是運氣好吧?”潘文育稍微質疑了一句,他現在的身份是地下黨,不敢表現得太熱愛蘇聯。
“當然不止是運氣好,但能夠實現工人數量和國民收入翻倍,裡面肯定有運氣的因素。”周赫煊笑道。
張學良問:“怎麼講?”
周赫煊解釋說:“蘇聯進行一五計劃的第二年,就正好遇到世界經濟危機。歐美各大資本主義列強,深受經濟危機的影響,歐美的資本、技術和人才自發地轉移到蘇聯尋求出路。美國是全球最大的移民國家,但這幾年卻出現對外移民潮,據不完全不統計,這幾年先後有10萬美國技術工人和工程師申請移居蘇聯。”
張學良驚訝道:“十萬美國技術工人和工程師移民蘇聯,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周赫煊笑道:“蘇聯的馬格尼託哥爾斯克鋼鐵廠,是以美國鋼鐵公司的格里工廠爲藍本設計的,設計人員大部分來自美國。蘇聯最大的第聶伯河水電站,也是引進的美國技術設備,僱傭的也是美國技術專家。正在修建的高爾基汽車廠,是美國福特公司援建的新廠,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更是整套在美國建設,再拆運到蘇聯去……這種情況數不勝數,包括德國、法國、英國的一些公司也在跟蘇聯合作。去年蘇聯購買的機器設備,已經超過全世界機械設備出口總額的50%。”
“原來如此,蘇聯真是交了好運。”張學良羨慕又無奈地感嘆。他也曾趁着經濟危機,購買美國設備、聘請美國工程師,來擴大瀋陽兵工廠的規模,可惜日本人一來就悲劇了,許多來不及運走的機械全部毀掉。
潘文育聽到周赫煊所說的數據,也是目瞪口呆,他還真不知道蘇聯趁機發了大財,只以爲蘇聯靠着制度的優越性快速發展。
震驚之餘,潘文育問道:“爲什麼中國就不能學習蘇聯,趁機進口列強的機械設備和技術人員呢?”
張學良做爲北方大軍閥,他是知道一些情況的,不過還是等着周赫煊解惑。
周赫煊分析說:“首先是體制問題,蘇聯屬於共產主義國家,它的一五建設計劃乃國家推進。比如要建一個水電站,立即可以從全國調來相關人才,並由國家提供充足的資金,政治上也是通行無阻。而中國呢?你看看這幾年中央政府和地方軍閥在幹什麼?他們在拼命搜刮百姓,籌集軍費用於內戰。即便政府想要發展工業,那也首先發展軍工產業和輕工業,因爲軍工產業握着槍桿子,而輕工業來錢快。想要把中國發展成工業強國,必須有計劃的建設起完備的工業體系。但很可惜,對於掌權者來說,建設國家工業體系不如打內戰重要。”
張學良有些臉紅,辯解道:“主要還是錢不夠。”
“是的,這是個很重要的原因,”周赫煊點頭說,“比如六帥,即便東三省沒有丟失,再加上整個華北地盤。這數省的收入維持幾十萬軍隊就夠嗆了,還要發展教育,支付行政人員的薪水,財政根本無法支撐地方工業體系建設。”
潘文育請教道:“蘇聯也很窮啊,他們在實施一五建設計劃的時候,國家經濟還不如沙俄時代。爲什麼,蘇聯就有錢大肆建設工業呢?”
周赫煊笑道:“首先,蘇聯是統一的國家。其次,蘇聯有專制獨裁的政府。”
潘文育糾正道:“周先生,蘇聯是共產主義國家,不是獨裁專制國家。”
“蘇聯是無產階級專制政體,這是寫進了蘇聯憲法的,你跟我說不是獨裁專制的國家?”周赫煊無語道。
潘文育強調說:“無產階級專政,是廣大的無產階級共同管理、發展和享有國家。”
周赫煊笑了笑,懶得再爭辯,他繼續說:“蘇聯是統一的獨裁的政府,所以它能調配無窮的民間潛力。蘇聯的一五建設計劃,你們不要光看工業發展,還要看到農業的情況。”
“蘇聯的工業又是什麼情況?”張學良還真沒有關心過。
周赫煊說:“蘇聯的一五計劃,農業集體化屬於重要組成部分。斯大林要求在國內大規模建設集體農莊,許多地方爲求效果,採用的方式非常激進。比如一些地區,把農民的住宅、小牲畜和家禽都公有化了,對富農更是實行殘酷的打擊手段。一旦某人被劃爲富農,地方政府立即沒收其財產,甚至將他們掃地出門。就在前兩年,蘇聯有60萬富農被剝奪財產,50多萬富農被強迫遷徙到荒蕪之地做苦力。到去年底,蘇聯基本上已經沒有富農了,而貧農的財產也全部集體化。”
張學良聽得渾身冒冷汗,驚道:“那現在蘇聯的農民,跟沙俄時代的農奴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周赫煊笑道,“對政府不滿的農民,要麼死了,要麼做苦力去了。而剩下的農民,卻都擁護着蘇聯政府,他們的生活或許不如沙俄時代,但從心裡把自己視爲國家的主人翁,他們非常努力的在建設蘇聯。”
“這怎麼可能?”張學良感覺在聽天方夜譚。
周赫煊說:“因爲共產主義給他們帶來了希望,這是一種精神的認同。”
潘文育想要反駁,但又不敢暴露身份,只能把話憋在心裡。
周赫煊又說:“蘇聯是個農業大國,斯大林從農民那裡搶來財產,全都用來發展工業了,你蘇聯的工業發展速度能不快嗎?”
張學良連連搖頭:“這種方法不可取,農民全都成了犧牲者?”
周赫煊道:“我卻很贊同蘇聯的做法,如果能夠在中國實行的話,從長遠來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這會迫害死很多農民。”張學良說。
周赫煊反問:“六帥,你認爲現在中國的農民過得很好嗎?照樣民不聊生。如果中國有一個強權政府,能夠壓榨一代甚至兩代農民,用農民的血汗來催生中國工業,我相信是值得的。”
張學良喃喃道:“這太冷血了。”
“這叫冷血?前段時間的烏克蘭大饑荒才叫冷血!”周赫煊冷笑道。
潘文育愕然問:“蘇克蘭大饑荒是怎麼回事兒?”
周赫煊說:“烏克蘭是蘇聯最重要的產量區,大量的富農被集體逮捕和流放,這些富農都是農業經驗豐富的農民。這些人一離開,烏克蘭的農業生產技術和生產率大大下降。有些農戶爲了避免被劃分爲富農,乾脆不再耕種土地,導致去年的烏克蘭糧食產量暴跌,農民們都得餓肚子。你知道蘇聯政府是如何應對的嗎?”
潘文育問:“運糧救濟?”
“當然不是,”周赫煊笑道,“變本加厲地向蘇克蘭農民徵糧,禁止農民擁有任何農產品,就在前兩個月,至少有近10萬烏克蘭農民被捕,罪名是盜竊集體農莊財物。從去年到現在,烏克蘭地區至少餓死了幾百萬農民吧。”
張學良聽得目瞪口呆,潘文育的第一反應就是周赫煊在撒謊。
周赫煊閉上雙眼:“這是一個農業大國,想要快速發展爲工業大國,必須經歷的階段,用農民的血來撐起國家工業。蘇聯必須這樣做,因爲它外敵環伺,沒有時間慢慢發展。斯大林非常幸運,遇到了世界經濟危機,相信只要撐過了這個階段,蘇聯的國家實力很快就能躋身世界前列。”
張學良問:“如果中國走共產主義道路,也必須這樣發展嗎?”
“那要看情況,”周赫煊說,“如果外部條件允許,國際局勢相對安穩,那自然是有時間慢慢發展的。但恐怕很難,中國就是一塊肥肉,比蘇聯更好欺負千百倍。可就算餓死幾百上千萬農民,至少也比現在民國的情況好得多,如今每年餓死、病死的農民可不止千萬。”
“那倒也是,長痛不如短痛。”張學良無奈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