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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赫煊、魯迅和孫家兄弟四人,自東向西走到前門大街。
魯迅已經三年沒回北平,他看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街景,聽攤販高聲吆喝着生意,不由感嘆道:“北平還是那般熱鬧。”
“只是靠近車站的地方熱鬧而已,你再往城裡走,就會發現各處都凋敝了許多,”周赫煊苦笑着搖頭,“畢竟,這裡已經不是中國的首都了,大量的機構和人員都搬去了南京。”
“可以想象。”魯迅道。
初夏正是好天氣,可北平的天空卻是灰黃色。
突然一陣大風颳來,飛沙走石,正準備說話的周赫煊含了滿口沙子,連忙吐出:“啊呸!”
“哈哈哈!”
魯迅大笑:“好久沒聞過北平沙塵的嗆鼻氣味了。”
跟周赫煊印象中不同,他發現魯迅很愛笑,並非時刻緊繃着臉。
周赫煊掏出手絹,當其系在腦後,掩住口鼻說:“我理想中的中國政府,可以組織人力物力,在華北、西北和東北大量種樹,培植出蔓延千里的人工防護林。屆時,北平的沙塵暴將消失無蹤,空氣變得和南方一樣潔淨。”
魯迅卻不同意:“一點沙塵而已,何必小題大做,真有那般人力物力,不如用來改善民生。”
周赫煊指向北方,說道:“北平的沙塵,源於北方草原的沙漠化。如果不治理的話,沙漠面積會越來越大,或許有一天,連北平都要被沙漠覆蓋。這不僅僅是呼吸幾口沙子那麼簡單,更關乎着北方的農業經濟,關乎北方無數牧民和農民的生計。就跟黃河氾濫一樣,治理沙漠化和治理黃泛,都是政府應該做的基本事項。如果某一天,中央政府能有效治理沙漠和黃河,那麼這個政府就是值得擁護的。”
魯迅聽了若有所思,他平時關心的是國民思想和政客作爲,而周赫煊則更喜歡考慮實際問題。
又行走一陣,來到前門大街中段,魯迅指着家鋪子說:“快中午了,你請我坐火車,我請你吃午飯。”
“好啊,”周赫煊開玩笑道,“我們這邊是三個人,佔大便宜了。”
魯迅問:“這兩位朋友,是你的隨員嗎?”
周赫煊解釋道:“保鏢護衛,他們還救過我一命。前年軍閥褚玉璞的弟弟暗殺我,這位永振兄弟幫我擋了一槍,差點就命中心臟。”
“卻是義士。”魯迅讚道。
孫永振撓頭傻笑:“先生供額們吃飯,替先生擋槍是應該的。”
魯迅一直覺得周赫煊很古怪,明明是個文人學者,卻跟政客要員和軍閥一樣,出門隨身帶着兩位保鏢。明明跟某些軍閥走得很近,一肚子的政治謀略,卻始終不肯從政當官。
不過民國的奇葩實在太多,不缺周赫煊一個,魯迅也沒太過多想。
衆人上樓,撿了個靠窗位置坐下,魯迅說:“這裡的豆汁兒味道很好……”
“別,”周赫煊連忙打斷,“我喝不慣那玩意兒,來一碗炸醬麪即可。”
魯迅只好點三碗炸醬麪,給自己要了碗豆汁兒,再加一碟鹹菜。他喝下一口,陶醉地說:“臭而香,還是那個味兒。”
周赫煊好笑道:“我這輩子,恐怕是喝不來豆汁兒了,一聞到味就想嘔吐。”
“那你真是枉做直隸人,有機會我請你喝紹興的黃酒。”魯迅嚼着鹹菜說。
周赫煊笑道:“我更懷念金華的火腿,好些年沒吃過了。”
“你似乎不喜歡跟人打筆仗,”魯迅放下筷子道,“上次我寫文章罵你,你都沒罵回來,害得我一陣苦等,打好的腹稿都作了廢。”
“哈哈,”周赫煊笑道,“我是懶得打筆仗,真說起來。我是實用主義者,不做無意義的事情。除非對我有實際好處,否則我根本不會浪費精神寫罵人文章。”
“你倒是坦誠,”魯迅說,“但如今的國人,有許多都在睡夢中,不罵大聲點,是罵不醒的。”
周赫煊道:“該醒的自然會醒,醒不來的恐怕是在裝睡,你永遠也叫不醒一羣裝睡的人。”
“這句話說得好,”魯迅點頭道,“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可恨的是,這些裝睡的人,還霸佔着大屋,讓真正醒來的人無立錐之地。周先生你敵視日本,但不可否認,日本人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他們的國民性是認真,把裝睡的人直接擡出去扔了。我們的國民性是得過且過,對裝睡的人視而不見。”
周赫煊嚥下一口炸醬麪,說道:“其實日本的情況,比中國更加糟糕。你可以去日本的鄉村看看,那裡的人,好多比中國農民過得更慘。日本的強大,是建立在剝削國民的基礎上。”
魯迅說:“如果剝削國民能夠讓中國強大,我第一個自願被剝削。可惜中國的政客,只會剝削國民讓自己強大。”
周赫煊默然,竟無言以對。
好半天周赫煊才說:“中國的聰明人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認爲自己是對的。有時候,我倒希望中國的蠢貨多一些,那樣勁才能往一處使。就像日本,他們的勁其實使錯了方向,但並不影響他們的強大。”
“爲什麼說日本走錯了方向?”魯迅問。
“日本的強大和繁榮是畸形的,”周赫煊詳細解釋道,“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工廠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特別是歐戰後,日本工業產值成倍增長。工廠日夜開工,港口吞吐不息,生產、貿易、繁榮,是日本人對自己國家的普遍印象。與此同時,日本農村凋敝,農民食不果腹,賣兒賣女稀鬆平常。日本真的很強大嗎?並不。日本國內一半以上的工廠,都是從事紡織業,其國內市場狹窄,嚴重依賴出口貿易。一旦國外市場發生動盪,日本經濟立馬就要崩潰。別的不說,如果全體中國人堅持半年不買日本紡織品,日本的那些資本家,十個裡面就有四五個要破產。”
說句正經話,抵制日貨在民國時是可行的,因爲日貨產品太過單一,而且嚴重依賴中國市場。
魯迅掏出香菸,遞給周赫煊一支,自己劃火柴點燃,吞雲吐霧道:“你好像在《大國崛起》中預言,美國今年要爆發經濟危機,甚至影響全世界。如果真的這樣,日本豈不就此崩潰?”
“是的,日本經濟絕對要崩潰,”周赫煊叼着煙說,“所以日本必然入侵中國,因爲只有戰爭,才能轉化國內矛盾,才能引開日本人民的視線。”
關東軍入侵東北,製造九一八事變,直接原因有兩個:一是旅順、大連的租借合同快到到期,二是日本國內經濟崩了,必須用戰爭來轉嫁矛盾。
1929年經濟危機爆發後,日本崩到什麼程度?
日本甚至出現許多“沒有少女的村莊”,因爲農民生活過不下去,只能送女兒出去當娼妓。
《婦女》雜誌曾有一篇報道:爲度過荒年,貧窮的山形縣小西國村,將397名少女賣給妓院,村內再也見不到少女的蹤影。
此報道震撼了整個日本,山形縣官廳辯解說:外出的婦女確實是397人,但做娼妓的僅有109人。
然而,山形縣的風波未平,秋田縣的玉米村、下鄉村,雄勝郡的秋之宮村……等等村莊,也因大量少女淪爲娼妓,而成爲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
到後來,“沒有少女的村莊”已經不能引起關注,因爲太司空常見了,大量村民舉家自殺成爲新的輿論熱點。
直至1935年,日本女性身高出現大倒退,平均身高僅爲1米48,男性平均壽命降到44歲。甚至日本的許多城市婦女,也脫下西式上衣和裙子,改穿和服,只有這樣才能遮掩自己骨瘦伶仃的小腿。
日本侵略中國,並不僅僅是一撮好戰分子叫囂的,而是到了不打仗不行的地步。只有打仗,才能轉化日本國內矛盾,利用軍工企業運轉,以及對外掠奪來挽救崩潰的經濟。
也別談日本老百姓是無辜的,當時的每個日本人,都享受着侵略中國的戰爭紅利,不打仗他們連飯都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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