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
中華民國大學院召開特別會議,教育行政委員會的九大委員,今天只有四位(蔡元培、李石曾、韋愨、張乃燕)到場出席會議。
另外五大委員當中,汪兆銘如今在上海秘密搞事,沒工夫討論教育問題;許崇清和金曾澄兩人,都在廣東主持教育和黨務工作;褚民誼剛剛出國去了歐洲,研究考察公共衛生問題;鍾榮光則在嶺南地區搞教育。
再來說說出席會議的蔡雲培、李石曾、韋愨和張乃燕四人。
蔡雲培、李石曾與張靜江、吳稚暉並稱“國黨四大元老”,又稱‘黨國四老’。所以說前陣子蔡雲培和李石曾發生矛盾,輪不到胡適這個小輩出來說話,他一開腔,立即就被吳稚暉倚老賣老地嘲諷呵斥。
張乃燕是張靜江親侄子,如今負責中央大學院(首都地區教育廳)的教育事務,跟蔡元培之間有些私人恩怨。
至於韋愨,恐怕如今還沒人猜到,這位先生乃我黨秘密黨員,只是未辦理正式入黨手續而已。
去年蔡雲培積極策動“清黨”,殺了不少的赤黨和疑似赤黨分子,卻把真正的赤黨韋愨從英國請回來做上海教育局長,後來更是推薦韋愨擔任教育行政委員會的九大委員。
防不勝防啊!
參加會議的四位委員當中,蔡元培和韋愨是一派,李石曾和張乃燕是一派。至於“國黨四老”中的張靜江和吳稚暉,此時都跟隨常凱申去了北平,但他們是支持李石曾的。
說得直接點,蔡雲培在教育系統已經孤掌難鳴了,誰讓他去年得罪張靜江呢。
周赫煊來到會場時,裡頭只有稀稀疏疏的兩三個人,其中就包括北大物理系主任李書華。
李書華立即起身問候:“周先生好!”
周赫煊笑問:“北大的人力收割機研究得如何了?”
李書華正是研發收割機的直接負責人,他高興地說:“經過了前後五次改進,如今收割機已經可以完美地給小麥和稻穀脫粒了,不過收割高粱等雜糧時還有些問題。”
“可是肯定的,高粱米的穗子,畢竟跟小麥和稻穀差別太大。”周赫煊說道。
李書華說:“這次我來南京,就把機器也帶來了。南方地區快要收割稻穀,正好能派上用場。”
周赫煊問:“你準備如何推廣收割機?”
李書華躍躍欲試地說:“我打算找工商部和實業部聯繫,由政府進行全面推廣。”
“所得利益如何分配?”周赫煊問。
李書華一滯:“這個嘛,還沒考慮過。我認爲收割機利國利民,商業利益反倒爲其次。”
唉,周赫煊只能感慨,知識分子就是太天真。
周赫煊搖頭說:“潤章兄啊,你可知‘子路受人以勸德,子貢謙讓而止善’的道理?”
子路和子貢都是孔子的學生,子路救落水之人,接受了一頭牛的謝禮,孔子對他進行表揚;子貢贖回很多魯國人,卻拒絕了國家的賠償,從而遭受孔子的批評。
因爲接受謝禮,讓人看到救人的利益回報,就會有更多的百姓去救人。而拒絕國家賠償,則讓人看到行善的損失,從而導致越來越少的人去救贖魯國人。
“你是說……”李書華有些不明白。
周赫煊道:“爲什麼列強有那麼多科學發明?因爲發明有利可圖。我提供給北大收割機的設計圖,由你們研究發明出來,主要作用確實是利國利民。但如果發明者得不到任何好處,北大的學生以後還會那麼積極搞發明嗎?中國的其他科學家、發明家,還會那麼熱衷於發明嗎?”
“呃……”李書華無言以對,突然作揖道,“周校長,書華受教了!”
“申請專利發明沒有?”周赫煊問。
李書華說:“正在申請。”
周赫煊道:“等開會結束後,我帶你去上海見虞洽卿先生,找他商量收割機商業化的事情。”
“如此正好。”李書華哪裡敢反對。
周赫煊又問:“聽說北大被改名爲中華大學,我這個校長被撤職了?”
李書華有些尷尬,因爲他就是留法派,李石曾相當於他的恩師。而在歷史上,李石曾就任中華大學(北大)校長後,是沒有精力去主持校務的,代理校長正是李書華。
沉默片刻,李書華低聲說:“昨晚我拜會了石曾先生,也勸過他,他向我解釋了其中原因。現在好多人非議石曾先生,說他任人唯親,其實他也是沒辦法。國民政府想要掌控教育界,石曾先生想要搞教育獨立。他爲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必須任用親信,否則教育大權就要被政府奪走!老校長(蔡元培)已經向政府妥協了,他們兩個這才爆發激烈衝突。”
周赫煊默然。
壞人做壞事,只是讓人感到憤怒;好人爲了美好的理想做壞事,卻能讓人感到痛心。
李石曾確實是個好人,他不願當官,也不願摻和政治紛爭。但爲了實現教育獨立的理想,李石曾當官了,還主動掀起自己極度厭惡的派系鬥爭,甚至因此背上罵名也在所不惜。
但爲什麼說李石曾在好心辦壞事呢?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主要模仿的是法國教育體系。可法國跟中國的實際情況相差太大,李石曾雖然也做了相應改動,但這些改動根本無濟於事。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不但遭受國民政府的忌憚,而且導致全國教育系統一片罵聲。特別是基層教育人員,本來日子就過得辛苦,被李石曾一改革,那真是徹底沒有活路了。
面對政府與民間的共同討伐,李石曾並沒有氣餒。他是理想主義者,他把教育獨立做爲畢生追求,被人謾罵攻擊他認了,而且撞破南牆不回頭。
只能說出發點是好的,但卻眼高手低。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在歷史上甚至釀成流血事件,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失敗。
蔡元培就要清醒明白得多,他跟李石曾志同道合十多年,一直在爲教育獨立而努力。但看到改革後引發的種種矛盾,他立即就慫了,從而走上了妥協之路。
如今的蔡李之爭,並非只是派系鬥爭,更是現實與理想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