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周赫煊一直住在加爾各答,整日和這些印度進步作家們討論文學和民族解放問題。之所以賴着不走,並非因爲他想要跟印度同行們交流,而是留在這裡等常凱申和宋美齡。
常凱申在視察開伯爾山口要塞之後,便帶着隨員回到新德里,並在這裡會見了國大黨領袖尼赫魯、印度綠教徒聯盟主席真納、印度婦女界領袖奈都夫人等等。
接下來就是會見聖雄甘地。
爲了表示尊重,常凱申想按中國人的理解,親自前往孟買登門拜訪。而甘地則想按印度人的理解,親自前往新德里與常凱申會面。
英國駐印總督獲知此情況,立即給宋美齡寫信,說如果老蔣夫婦前往孟買,那麼總督將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之後丘吉爾又給老蔣拍電報,請他不要違背總督的意願,否則中英同盟聯合全印度參戰抗日的局面將受到損害。
無奈之下,三方妥協——老蔣選擇在加爾各答與甘地會面。
甘地出行的聲勢很浩大,數千印度人在孟買送別,數百低種姓和賤民支持者隨往,沿途覲見護送者多達十幾萬人。他乘坐火車三等車廂而來,數萬加爾各答市民自發組織迎接,直接讓火車站陷入癱瘓狀態。
常凱申完全被那瘋狂的場面給震驚了,對身邊的宋美齡和周赫煊說:“不愧是聖雄,深得民心!”
數百低種姓和賤民隨行者,自發爲甘地開道。他們就好像護衛教皇的狂信徒,卑微、低賤而至死不屈,若是誰想對甘地不利,只能踏着這些人的屍體過去。
“聖雄!聖雄!聖雄!”
車站內外的喊聲此起彼伏,高種姓者站立靜待,低種姓者跪地拜伏,賤民遠遠的趴在地上朝覲。
英印軍警如臨大敵,卻連槍都不敢舉起來。事實上,就算髮生意外也不敢開槍,否則必然鬧出更大的亂子。
見此場面,周赫煊心情負責,完全不知該如何評價。他以前還有些看不起甘地,覺得這人太懦弱了,但現在卻不敢有任何小覷之心——非暴力不合作玩到這種程度,有時候比暴力反抗還可怕,它的組織力和影響力已經超過世界上大部分暴力革命。
這麼說吧,如果現在英國敢擅自提高某種布料的價格和稅收,那麼甘地就會站出來號召全民紡布,而拒絕購買使用英國人的布料。幾萬人、幾十萬人、幾百萬人、甚至幾千萬人響應,他們遊行示威、罷工罷市,任憑英國人鎮壓也要堅持到底,那種經濟損失和社會混亂讓英國人根本無法面對。
你殺你的,我做我的,我伸脖子讓你殺,但就是不跟你合作。
咱們換個比喻,就好像強盜霸佔了農民的屋子,讓農民給他種菜耕地燒水做飯。一般情況下農民會忍耐,壓迫得太過火就啥事不幹,躺地上任憑強盜毆打殺戮。除非強盜想把這家人徹底毀了,否則必然選擇妥協讓步,這真是個無比詭異的反抗方式。
“甘地先生!”
“蔣先生!”
兩人在車站外熱情握手,都對彼此的行爲非常感動。老蔣帶着妻子親自到車站迎接,而甘地一路坐三等車廂奔波,至少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尊重。
“這位想必就是諾貝爾得主周先生吧?”甘地微笑道。
周赫煊問候道:“你好,甘地先生。”
衆人寒暄過後,便坐車前往市區內最好的旅店。甘地的那些追隨者也一同前往,但沒住進旅店,而是或坐或躺守在旅店的大門外。苦行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修煉,也是一種表達決心的立場。
交流的過程其實很無聊,各自表達對彼此民族的尊重和支持,並表示要團結起來共同對付帝國主義。
周赫煊最感興趣的是甘地對種姓制度的看法,他忍不住問道:“甘地先生,你對種姓制怎麼看?”
“咳咳!”常凱申咳嗽一聲,他覺得這個問題太敏感了。
甘地微笑回答道:“種姓制度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限制印度發展的不是種姓制,而是賤民制。我認爲應該廢除賤民制,賤民階級一旦被清除,種姓制度就能得到淨化。”
這個答案讓周赫煊感到很驚訝,因爲在他的印象中,甘地是明着尊重賤民,暗地裡卻看不起賤民。
“你認爲賤民制度能夠取消嗎?”周赫煊又問。
甘地笑着說:“我就是一個賤民,我依舊能得到尊重。”
甘地當然不可能是賤民,許多時候他被認爲是第二種姓剎帝利,但從姓氏上來看應該更像第三種姓吠舍。“甘地”的本意是“食品商”,吠舍就是從事商業貿易的階層,而剎帝利階層多爲王公貴族、武士軍官。
當然,也有可能甘地所在的家族早就升級了,畢竟他的父親做過印度某土邦的宰相——這個職務比較符合剎帝利種姓。
甘地之所以說自己是賤民,是因爲他當初前往倫敦求學的時候,當地人威脅要開除他的種姓且這樣做了。由此就產生了分歧,甘地家族仍視甘地爲剎帝利,而同鄉則認爲甘地已經成了賤民。
甘地繼續說:“非暴力不抵抗運動是對外,廢除賤民制度是對內。對外堅持抵抗,對內自我完善,這是印度民族想要強大的必經之路。我們不能趕走了英國殖民者的壓迫,自己卻還在壓迫自己人。這是不對的,也是極其愚昧的。”
“確實如此。”周赫煊贊同道。
來印度這麼些天,甘地是周赫煊所接觸過的最理智的印度人了。至少他的想法涉及到印度社會根本,那就是廢除賤民制!
事實上,甘地在1932年以前還沒想過廢除賤民制,並且和賤民出身的未來“印度憲法之父”發生衝突。甘地不僅妥協了,而且被對方說服了,並公開要求英國殖民政府給予賤民地方選舉權——從陰謀論角度來講,甘地此舉或許不是爲賤民謀福利,而是通過解放賤民來轉移殖民政府對非暴力運動的注意力,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
不管如何,甘地是這樣做的,他還把賤民稱爲“神之子”,把賤民從事的掃廁所職業定性爲神聖儀式。在甘地死後,掃廁所依舊是“神聖的”,因爲它被甘地賦予了神聖屬性,但掃廁所的賤民仍然被歧視。
甘地還說服全國各地的寺廟向賤民開放,寺廟同意了,但賤民依舊無法進入。就像甘地讓賤民有了做公務員的權力,但賤民依舊無法做公務員,強大的種姓制度漸漸變成潛規則——只有少數賤民中的佼佼者能夠出頭。
就在去年底,甘地發表了,他號召綠教徒和印度教徒團結合作,取消賤民制,提高婦女地位,逐步解決農村問題和教育問題。
可以說,甘地的這些設想,涉及到印度社會所有的根本問題。如果能夠解決的話,那麼印度必然發展成爲超級大國。
國大黨領袖尼赫魯繼承了甘地的思想,並把甘地的一點點付諸實踐。這個過程必然遭受極大阻力,於是尼赫魯選擇對外擴張,依靠軍事實力來提高自己的威信。
其中就包括侵犯新中國領土,被開國先賢被吊起來打。尼赫魯由此威望大失,印度國內勢力趁機反撲,導致印度的農村改革無疾而終,其他改革成果也紛紛倒退,他的繼任者們就更沒那個能力了。
於是,印度社會的各種問題,建國時是啥樣,幾十年後還是啥樣。
經過兩個小時的深入交流,讓周赫煊對甘地的印象大爲改變。此人確實是一位智者和勇士,國大黨領袖尼赫魯更像甘地的迷弟,兩人都對印度社會有着深刻理解,只不過現實逼着尼赫魯採取了錯誤手段——居然想通過欺負新中國來鞏固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