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 電話上應該做了一些手腳, 比如蒙上了一層東西。
這人的聲線極低,他的性別不太好分辨, 只是不曉得是刻意壓嗓,還是本就如此。
陸淮神色未動,眼眸略微縮緊:“你知道這個電話?”
陸淮不常住進新城飯店,知道這個電話的人並不多。當然, 若是有心去查, 很快也能查到。
看來, 這位好心人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
電話那頭,葉楚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清楚得很, 自己講得越多, 就錯得越多。
陸淮現在問起來,貌似漫不經心,想讓她降低戒備。他分明就是想讓自己出錯,然後他就可以通過線索, 找到自己。
葉楚淺笑了一下,陸淮聰明至極, 可她也不笨,纔不會掉入他的圈套。
“明日中午,鼓樓廣場或許會發生意外。”
葉楚講完這句話後, 很快就把電話掛了。
“你……”
陸淮神色一緊,沒有講完,立即聽到了那人將電話掛了。
他的眸色漸深, 這位好心人謹慎得很,自然不會落下什麼把柄讓他抓到。
陸淮擱下電話後,面色隱隱沉了幾分。他並沒有繼續探查那人的身份,而是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方纔那條訊息上。
他得儘快做準備才行。
另一頭,葉楚快步走回新城飯店。因爲她已經將消息傳給了陸淮,腳步不由得變得輕快。
待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已是晚上九點半了。
爲了撇清自己的嫌疑,葉楚去了離新城飯店較遠的地方打電話,刻意繞了一段遠路。
葉楚累極了,她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便是學術交流會,兩方成員分別來自上海的信禮中學和北平的翊教女中。
先前,葉楚準備了一疊厚厚的稿子,她已經同尹時言交流過,兩人將所有問題都準備了一遍。
信禮中學的代表們個個優秀,翊教女中也不落下風。
這天早上,葉楚都待在新城飯店裡,學術交流會持續了整個上午。她的成績極好,任何事也都會用心去做。
而她的妹妹葉嘉柔卻和她形成了鮮明對比。兩人雖同姓,性子卻沒有半點相同。
這一頭,葉楚正在參與學術交流,那一頭,葉嘉柔卻又動起了別的心思。
***
自從李思文來學校門口大鬧一場後,同學們開始明裡暗裡地針對起葉嘉柔。
這些刁難葉嘉柔還沒放在眼裡,她知道同學人多口雜,傳言總是會被誇大其詞,就算葉嘉柔有心阻止,也沒辦法。
葉嘉柔只想等着風聲平息一些後,再和同學們搞好關係。她相信只要時間久了,同學就能看到她的好。
更讓葉嘉柔頭疼的不是這些,而是楊懷禮對她的態度。
不知楊懷禮是否在哪聽到了閒話,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葉嘉柔。分明在不久之前,楊懷禮還會不時給葉嘉柔送些小禮物,現在連面也見不着了。
葉嘉柔的臉上盡是愁苦,她根本就找不到楊懷禮的人,又怎麼和他解釋自己是無辜的呢。
她相信只要楊懷禮聽了她的話,就一定會知道這些事都不是她的錯。
葉嘉柔知道楊懷禮和她一樣辛苦,一樣心痛,她寧願楊懷禮將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她就能撲到他的懷裡,安慰他們倆的傷痛。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葉嘉柔意識到自己一直處在弱勢,葉楚總能壓她一頭的原因是她沒有什麼靠山。
陳息遠是個不中用的,他自身難保,又怎麼會成爲那個爲她遮風擋雨的人。
但是楊懷禮不同,只要她能夠讓楊懷禮對自己心軟,爲自己動心,那麼她在適當的時候,就能借助楊懷禮,來打擊葉楚。
葉嘉柔心想,能讓那些男人爲她神魂顛倒是她的本事,既然他們想爲自己做些事情,爲什麼她不能全盤接受?
她會極盡所能讓那些男人死心塌地地愛上她。
每回一有空,葉嘉柔也不在家裡呆着,她會到楊懷禮經常去的地方走走,希望能夠偶遇到楊懷禮。
皇天不負有心人,葉嘉柔正在街頭閒逛的時候,看到了楊懷禮。
雖說葉嘉柔驚喜地往楊懷禮走去,但是楊懷禮一看到她,面色一沉,就避開了,往相反的方向拐去。
楊懷禮分明看到葉嘉柔,可是卻扭頭就走,這不是在賭氣是什麼?
葉嘉柔沒有生氣,而是趕緊追了上去。
幸好楊懷禮去的方向是一個死衚衕,能被葉嘉柔攔個正着,不然下次她又不知去哪裡尋他了。
楊懷禮走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路不通了,只能轉身往回走,可是一轉頭,葉嘉柔站在衚衕的出口,正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衚衕裡有不少雜物堆放着,雖是一片狼藉,但是楊懷禮站在衚衕中間,始終維持着一個謙謙君子的樣子。
葉嘉柔看得有些着迷了,若是她能夠早點遇到楊懷禮,她根本沒必要和陳息遠來往。
要是她沒和陳息遠認識,也不會有李思文刁難她的事出現。這一切都不發生的話,她和楊懷禮現在早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四下無人,衚衕安靜得很,正是說話的好時機,葉嘉柔邁了好幾步,走到楊懷禮面前。
“楊公子。”葉嘉柔強忍着淚意,可憐楚楚地看向楊懷禮。
好些日子沒有看到葉嘉柔了,楊懷禮突然看向她的眼睛,覺得他好似看到了一汪湖水。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葉嘉柔相遇的場景,夜風陣陣,他站在荷花池邊吹着風,池裡的荷花都枯敗了,而葉嘉柔就像一個仙子一樣撞進他的懷裡。
雖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他陷入了難堪,可是葉嘉柔仍舊在他的心裡紮了根。
楊懷禮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找葉嘉柔的心願,在那次荷花池偶遇之後,他慢慢地和葉嘉柔有了來往。
之後他以道歉的理由給葉嘉柔送了禮物,但是始終和葉嘉柔保持着距離,因爲他想要一點點了解葉嘉柔。
當他對葉嘉柔的感情越來越深的時候,準備將葉嘉柔表明自己心意時,突然一聲當頭棒喝,他從別人的口中得知葉嘉柔竟和政府書記官陳息遠有了牽扯。
說是葉嘉柔不顧陳息遠有個大着肚子的女友,還和陳息遠你儂我儂,沒想到正牌女友上門來哭訴。
葉嘉柔被那個懷孕的女人在校門口堵個正牢,那個女人哭着求着希望葉嘉柔離開陳息遠,放她一條生路。
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楊懷禮還打了那個說閒話的人,他本來還一直維持着溫潤謙和的樣子,卻爲葉嘉柔破了例。
打了一架之後,楊懷禮自己身上也掛了不少彩,但是他還是始終相信着葉嘉柔,他不覺得外面的葉嘉柔不利的傳言是真的。
閒話傳得越久,越不真實。楊懷禮深知這個道理,只要他沒有調查清楚這件事,他就不會輕信別人的話。
可當楊懷禮細細調查後,才發現這事真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人家胡亂說話。
陳息遠之前的確有一個女友,叫做李思文,他們倆早就好上了,肚子那麼大,懷孕怎麼可能造假。
也有些人看到陳息遠經常到學校門口找葉嘉柔,他們看上去關係不淺。
這些結果一一擺在楊懷禮的面前,不可否認,楊懷禮徹底心寒了。
葉嘉柔是他第一個喜歡上的人,但是這段感情在他還未開口的時候,就無疾而終了。
爲了不再想起葉嘉柔這個人,楊懷禮把自己關在家裡好幾天,也不曾與她聯繫,就是想讓自己完全死心。
今天是楊懷禮第一次出門,因爲朋友之約實在不好推,他只好出門赴約。可沒曾想到的是,在這裡能碰上葉嘉柔。
楊懷禮以爲他已經放下葉嘉柔了,但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的感情還是異常複雜。
有些事真的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葉嘉柔叫住楊懷禮之後,小跑到他的面前。雖是短短一瞬,葉嘉柔的眼睛就已經紅了。
楊懷禮低着頭看向葉嘉柔,他的心裡一團亂,難免在臉上帶出幾分,可他隨即狠了狠心道:“你來這麼做什麼?”
葉嘉柔欲語淚先流,她在楊懷禮心中始終還是有一番地位的,這時哭起來,楊懷禮的心也軟了軟。
哭了一會的葉嘉柔透過眼裡薄薄的水霧望向楊懷禮,她知道自己的示弱還是讓楊懷禮心亂了。
“楊公子,你最近一直在躲我,我想有些事我必須要和你解釋清楚。”葉嘉柔咬了咬嘴脣。
楊懷禮此時的心裡定是對她有很大的誤會,不過現在只要直接講開,一切問題都能解決。
一聽葉嘉柔的話,楊懷禮就忍不住想走,這件事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疤,他不想當面剝開。
“葉三小姐你有什麼事也不該同我講,我與朋友有約,這就離開了。”楊懷禮不想繼續聽,提腳就走。
葉嘉柔怎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她伸出手攔住了楊公子,眼淚流得更兇了,她聲音裡帶着濃濃的哭腔。
“楊公子,難道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樣,不分青紅皁白,就將我定了罪,連聽我一句解釋都不肯?”
本就心軟的楊懷禮被葉嘉柔這麼委屈地一看,瞬間熄了火,他的語氣放軟了幾分:“你還能有什麼好說,所有的事情我都瞭解了。”
葉嘉柔一聽有戲,眼睛登時亮了亮,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出楊懷禮袖口的一角。
“楊公子,經過前段時間和你的相處,其他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肯定的是,動心的人一定不是隻有我一個。”
葉嘉柔拽着楊懷禮的衣角更緊了些:“這段時間我們之間的感情難道只是我的錯覺嗎?”
“楊公子,我愛慕你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說出口。”葉嘉柔紅着臉,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但看着楊懷禮的眼神認真又虔誠。
突然被葉嘉柔表白的楊懷禮心神俱震,他手腳冰涼,全部的血液都向着頭部衝去,他只覺得腦袋發暈。
紅了臉的葉嘉柔看上去格外動人,楊懷禮心跳得厲害,但他還稍稍回過神,打起精神來詢問葉嘉柔之前的事。
“你說對我動了心,那有爲何和那陳息遠拉扯不清?”楊懷禮急需想知道答案。
原本紅着臉的葉嘉柔臉色立即變得慘白,她像是受到了重大打擊,退後了一步,但仍舊拉着楊懷禮的袖口。
“楊公子,你還是不信我,陳息遠是我姐姐的相親對象,我又怎會和他有什麼關係?”
葉嘉柔正了正神:“你說那李思文是吧,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都是那陳息遠公開追求我,可我也明確拒絕了他。”
“那李小姐就抓着這點不放,分明是陳息遠不愛她,但她卻怪在我的頭上,要我難堪,連你也和別人一樣這麼想我,我又往何處哭去?”
之前葉嘉柔對陳息遠還一口一個陳公子,但是在楊懷禮的面前,她也懂得輕重緩急,怎麼可能再惹楊懷禮生氣。
準備蹲點的葉嘉柔早就想好的對策,她一碰到楊懷禮,就將所有事情避重就輕地一講,剛纔那話她已經在家裡練了好幾遍。
解釋完全部事情的葉嘉柔終於放開了楊懷禮的袖子,她蹲在了地上,傷心得直哭,身形搖搖晃晃,似乎要支撐不住了。
楊懷禮覺得自從自己遇到了葉嘉柔,他的心就不屬於自己了,每回他有些旁的心思,但腦海裡總會有個聲音,就是對葉嘉柔好。
這邊,葉嘉柔哭得可憐,那邊,楊懷禮無奈地蹲下身,輕輕拍了拍葉嘉柔的腦袋。
此時,楊懷禮已經顧不得君子之禮,喜歡的人在面前哭着,他有怎麼會不動容。楊懷禮伸出手,將葉嘉柔虛摟在懷裡。
察覺到楊懷禮放下了心防,葉嘉柔不管不顧地抱住楊懷禮的腰,在他的懷裡擡起了頭。
葉嘉柔的眼睛紅得厲害,頭髮沾溼在臉頰邊。楊懷禮嘆了口氣,擡手擦掉殘留在葉嘉柔臉上的淚水,將臉上的頭髮扶開。
“別哭了,哭多了對眼睛不好。”楊懷禮憐惜。
葉嘉柔小心地搖搖頭:“沒關係,只要楊公子不再生氣,嘉柔就心安了。”
聽完葉嘉柔的話,楊懷禮笑着拉着葉嘉柔起來,扶住她因着蹲久了而站不穩的身體。
“從現在開始,我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不再誤會你了。”楊懷禮忍不住伸手又拍了拍葉嘉柔的頭。
葉嘉柔驚喜萬分:“真的!”
得到楊懷禮肯定回答的葉嘉柔先是開心地笑出來,又隨即低下了頭,聲音很輕,但是恰好能被楊懷禮聽到。
“在我心裡最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了。”
楊懷禮和葉嘉柔面對面站着,安靜的小巷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人打擾。
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是楊懷禮看到葉嘉柔低垂着頭的樣子,心亂得不行。
***
有些人成天無所事事,有些人就在認認真真學習。
另一頭,新城飯店的學術交流會已經結束了。信禮中學的學生走了出來,葉楚揉了揉有些痠痛的脖子,方纔坐得久了,有些累了。
一旁的尹時言興奮極了,她國文課學得認真,最喜歡和人辯論。
“沒想到翊教女中的學生這樣厲害。”尹時言有些不捨,“若是多有幾次這樣的學術交流就好了。”
葉楚說:“你要是上大學的時候去北平,定能遇到許多這樣的人。”
葉楚曉得,上輩子,尹時言後來就考進了燕京大學,她還去國外遊學了,時不時給葉楚寫信來。
但葉家出了事後,她們就再也沒有聯繫了。
尹時言點點頭:“現在還早,不急着考慮。”
“……”
新城飯店門口人來人往,葉楚裝作不經意地四處張望,她沒有看到督軍府的車。
現在是十一點,陸淮應該離開了這裡,想來他已經去鼓樓廣場做準備了。
葉楚放下心來,她從來都沒有擔心過陸淮做的任何事。
葉楚同信禮中學的人一起離開了新城飯店,今天要帶着翊教女中的學生去購物。
有些新鮮玩意兒總是在上海先出現,別的地方都不能買得這樣早。所以,翊教女中的學生興致高昂。
等葉楚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她進了房間,把東西全都整理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後,帶上了房門。
翊教女中的學生明早就走了,葉楚準備今晚就回家,葉公館的車會來接她。
葉楚揹着包,往下走,樓梯一截又一截,因爲有些累的緣故,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走到了樓下,葉楚正好看見那個冷峻高大的身影從新城飯店門口走了進來,他身形雖挺拔,仍能發現他臉上的疲憊。
葉楚曉得陸淮一定爲了今日之事忙了許久,不知怎的,她心裡又浮起一絲擔憂來。
她忽的開口叫住了他:“三少。”
陸淮頓了頓腳步,看見那裡站着一個女孩。她那雙清亮的眼睛望着他,面容上隱隱有着擔憂。
陸淮瞥了一眼葉楚手中的東西:“你要走了?”
“嗯,學術交流結束了。”葉楚點頭回答,“我今晚就回葉公館。”
每次見到葉楚,她都充滿了活力,似乎永遠都不會累似的。陸淮覺得自己的情緒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
而葉楚知道,陸淮這人總把他人安危放在首位,即便再忙,他也不覺得有問題。上輩子是這樣,這一世也是這樣。
葉楚的聲音放得柔和:“三少,好好休息。”
“我會的。”陸淮的語氣淡淡,情緒不外露,但眼底卻起了一絲笑意。
葉楚離開了新城飯店,陸淮上了樓梯,他走進房間,又翻起了什麼文件來。
夜漸漸深了,原本打算繼續忙,記起了方纔葉楚的話,陸淮擱下了手上的東西,躺了下來。
這個夜晚,夜涼如水,陸淮做了一個夢。
……
一輛汽車緩緩停在了新城飯店的門口,陸淮下了車,他將一個女子扶下車,那人穿着一襲旗袍。
他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容,但他卻莫名覺得安心。她的呼吸近在耳畔,兩人的氣息靠得極近。
那是一個冰冷的深秋夜晚。
或許是因爲身體的本能反應,他下意識摟住了她的腰。
陸淮的手緊了幾分,環住了她露在外面的潔白手臂,兩人靠在一起,她的身體柔軟極了。
那種細膩的觸感,彷彿還在他的指尖。
兩人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樓,新城飯店有一個爲陸淮準備的房間。
他們推門而入,進了房間後,所有的聲響被關在了外面。
門在身後合上。
嗯……
這個房間裡只有一張牀。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今天還有一更哦。